我天天闹,我说送我回家,回北京,送我回家到沈阳都行,我说我没住过这样的破医院,这怎么能治病呢。我爱人去查房,他是北京去的,让他当主治医生,我就喊叫说:“我告诉你,谁也治不了,都是蒙古大夫!”他来了就生气,就跟我说:“你怎么这么说话,我们怎么是蒙古大夫,我们这里的医生什么都有,广东来的有专家。卫生部的部长过去都是我们的头儿,有广州卫生部的,又是白某某学校出来的,外科的大夫都有。有新医生,上海医大,北京医科大学的都有,就你这点病我们就治不了你?”我说:“你吹牛去吧,我非死在你们手里。”
我就叫,一会儿喊一会儿哭,烧得有点糊里糊涂,就馋,说妈给我做点这个,给我做点那个。医生来查房,我睡得糊里糊涂的喊,他们就都学会了,回医生办公室就跟大伙儿讲,说这个病号真难对付,说梦话还喊着要吃这个吃那个,传了全院。我爱人是医生,那年20多岁,我那时候19岁,都是青春期年龄了,他就对我特别感兴趣。他特别风趣爱逗,他就跟人家大伙儿讲:“这个病号说我是蒙古大夫,我都没有吃过蟹肉饺子。”
后来一看我烧退了,病也基本上确诊了,一天六顿的汤,什么也没有,说要吃成形的肠子就破了。从早上第一顿开始就是牛奶,然后藕粉,一碗米汤加白糖,再然后是橘子汁,喝鸡汤等等。我说我喝汤怎么活。我的爱人是当时的主治医生,主任也不常来查房,都不在一个院子,那一个大地主院子,一个贫下中农的院。结果我爱人他来就笑,他就说:“你不喝汤怎么行,你的肠子都薄了,都干了,你现在吃成型的就穿孔了,你叫唤也得饿着你。”我说你们这是什么医院,连饭都吃不饱。我饿,老喊饿却不给吃。
结果有一天来一个病人,这个女的就是下肢麻痹,瘫痪,那时候也没有轮椅。山西人,长得挺漂亮,不是干部也不是战士,是大干部的家属。说我也不传染了,就住这张床吧,中间空四张。这个病人是我们老头(我爱人)的病人,我们老头那时候负责神经系统,这个山西人来了,拄着拐还能走。我就听见外头喊卖梨什么的,秋天了,我有钱就拿着钱,我说:“你出外头给我买点水果,我特别想吃。我下不了床,医生不让下。”她就给我买了两口袋梨,还有大枣,乱七八糟买了一大堆,就给我放到床头柜上了。我刚要吃,我们老头就进来了说:“这是谁给买的?”我说:“我自己买的。”“你下地了?”“没有。她帮我买的。”那女的也逗他,说吃点水果还不行?他说,你胡来什么,她不能吃水果,硬皮什么的还是刮肠子。
后来他就把一大袋子水果抱走了,我也没去过办公室,都躺着呢,我气的。他又过来了,我说:“你们什么医院,什么医生,哪儿有这样的,吃病人东西,还抢病人东西。”他就那样听着也不生气,“你现在说什么也不能依着你,没收了”他就笑,“吃了就吃了吧,不就点水果。”就贫了吧叽的,都拿走大伙儿分吃了。我一直对他们印象不好。医生怎么这样,拿病人的吃的,不让我吃他们吃。我就没有明白怎么回事。
我呆那儿快一个多月了,恢复得能吃软食了,也能走了。指导员来两次跟我谈,说要打仗了,你们学员在这儿有病,那时候还没有到政治部学习,说来了好多要你们学员的,总政文工团要你去唱歌,你去不去?我说我从来没想当戏子,我不去。我唱是唱着玩,我不想干这个职业。指导员说你这情绪不太好,不去不去吧,我回去跟队长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别的工作。我说我就上医大,别的地儿不去。没有我就回家了,什么破地方不待了。指导员说别理我,我现在有病,情绪不好。
后来指导员来看我,买的水果,不让吃也没吃。后来他们就说,已经决定了抽出四个队里三十个人,上政治部,都是学习比较拔尖的,到政治部去受训。我说干什么?她说不知道,到那儿就知道了。政治部准备成立两个研究室,一个政教研究室,一个文教研究室,需要人。我说那再说吧,我说我还没出院。后来突然就给我下通知单了,我明天出院头天下通知单,高兴的,那时候让队里来接我,我说我明天出院了,洗个澡,洗个头,身上软软的特别没劲。
山西病友•情感伏笔
这样我回自己的病房就睡去了。我同屋的这个女的姓张。我睡着了,半夜11点了,外边下着雨来了一个男的,穿着大雨衣,他就在那儿坐着,背靠我床这边。我脸冲窗户这边睡觉,就听那个女的哭,说我要跟你走,那男的说别这样,小声劝她,说我要走了,下了命令了,我去解放湖南去,是个师政委,外边警卫员等着呢。女的说我也跟你去。她是一个家属,山西带过来的,年轻挺漂亮的,但是没有文化。她在我们军大的时候就是没有文化扫盲都上妇女学校。妇女学校专门扫文盲的,她就是那里的学员。男的就哄着她,说打仗怎么能带女的,等我胜利了,解放了湖南派人来接你。后来我一听,她的爱人叫华某某,他是湖南的省委书记,就是她的老头子。走了这女的就哭,我还下地劝她,我说你别哭,后来就晕晕乎乎的。
我住院是在大庙就是衡山脚下的乡下医院,在医院里住了小一个月。分男女病区,是在一个病区,但是不一样。女病区里也有三个女党员,就我一个团员。我们成立了党小组,让我一个团员过党小组的生活。后来我们党小组长给我分配任务,说要做这个山西女同志的思想工作,担心丈夫打仗牺牲了。我说那是,我说我给他们汇报的时候也汇报她了。她夜里老哭,不睡觉,老唱山西小曲,睡半夜就哼哼,我说知道情绪可能不太稳定。那时候党团的作用特别大,什么都得汇报,都得讲。我那时候有点不习惯,心想怎么这样,什么都管。
后来我虽然能下地了,但也是晕乎乎的。当时三个党员有个组长,是1938年入伍的女八路,就跟我说:“咱们都是党团员,你又是个新团员,你得知道咱们病了,身体病了思想不能病,要关心党的事业,在病中也要观察到医院各个方面的情况,及时向党汇报。”又说:“你是新团员,但是我嘱咐你,你在医院里要注意,有人反应你病区里有个男医生对你眉来眼去。”我说我怎么不知道。这小组长说你屋里不是两个床,就是华某某的妻子,她是山西老区的,但是挺封建的,说她跟他们汇报说:“有一个病区的负责医生是主治医生,北京来的大学生,他是我的主治医生,他到我屋里来不跟我说几句,就跑到她那边说。”那医生说对我有意思。这个小组长就说在病中不能谈恋爱,何况在学习期间更不能谈恋爱,说这是部队铁的纪律,咱们要尊重,有没有自己掌握。我说我会的,我知道。我说没有的事,农村的妇女,她没有什么文化,对城市里人了解太差。我说我们在城市里,男的女的,见面了都打招呼有时候跟她说说不来,医生不得问问我病情怎么样,原来在哪儿住,我也北京来的,也没说什么。
后来每个礼拜六都过小组生活,她都掌握着,她说我听她们有人说,那医生总给你送小说,里边夹着小纸条,我说没有的事,哪儿有啊。他说我不能下床,烦了看看小说,给我借的苏联的小说,叫《海鸥》,后边有个借书卡,哪里有纸条。就这么的,这个小组长就是每次都嘱咐我,在这住院都受他们监视,这么狭隘,到期了我就出院了,就在医院里有这么一段,就都是山西这个女的给说的。
解放了,我们都回北京了。有一次我在西单碰见这个女的,她也穿着军装,我坐着三轮车,抱着孩子,她就在后面追我,我没顾上,车就走了。我估计就是那时候我也参军了,也当兵了。后来我就听同学说,她老公又找了别的女人,把她给抛弃了,嫌她文化低怎么的,我都是听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