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那时的吉本眼前,他唯一所能看到的那些昔日荣耀的统治者和尊贵的神明有关的稍显完整的遗迹,是市政广场前一尊骑在马上,手指远方的雕塑。它是哲人王马可·奥勒留的青铜塑像,这位皇帝是罗马五贤王中的最后一位。”
“他的雕塑之所以能幸免于难,并非因为他是传说中具有非凡领导才干的皇帝,也并非那本他所写下的包含对于命定论与自由,虚无主义与仁义道德思索的《沉思录》的功劳,仅仅是因为当基督徒们拆毁这里的一切的时候。”
“非常黑色幽默的把它误以为了是君士坦丁的塑像,才得以幸免于难。”
安娜用银勺舀起一勺咖啡。
然后在夕阳中,看着它一点点的流到杯子中。
落日下,她的脸颊透露出清玉一样的光泽。
“吉本在和那座雕塑对视,仿佛在和1600年前的幽灵对视,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一种时间的呼唤,他感受到了一种宿命感,他必须要动笔写些什么。就像公元413年,正在北非的奥古斯丁,听到远方的商队传来,罗马城已经被歌德蛮族所攻破,心有所感写下了《上帝之城》那样,他必须要动笔……”
此时此刻。
顾为经站在槐树下。
他捏着手里的落叶,感受着旁边的女孩的悲伤,耳边又再次响起了树懒先生的声音。
一个演员的落幕与罗马帝国的衰亡。
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却在他的心中被捏合到了一起。
再伟大的演员,无论是约翰·屈伏塔还是马龙·白兰度,他们和罗马这样帝国所代表的意义比较起来,可能都会渺小的像是一粒沙尘。
但蔻蔻心中的悲伤,和树懒先生语气中的萧瑟感,带着一样的气质。
带着一样的寒冷,也带着一样的温度。
那都是一个人在面对繁华不再时的苍茫与慨叹。
区别只在于——
一个是聚光灯下,以年为单位的昙花一现的美好时光。
另外一个。
则是历史的长河里,一个世纪接着一个世纪里,帝国的起伏与兴衰。
顾为经恍然间,仿佛真的回到了树懒先生话语里,所为他描绘的场景。
他变成了爱德华·吉本。
在那个1764年10月15日的晚上。
他来到罗马,他走下马车,行走在遍地的残垣断壁之间,看着遍地的残骸,想象着千年以前这个煌煌帝国鼎盛时的模样。
他穿行在身披铠甲的将军,身穿长袍的哲人,裸露着肩膀的妇女,贩卖瓜果的小贩之间……无声中,他听见了喧闹和吵闹。
除了自己。
便都是古老的幽灵。
不。
他自己也是幽灵。
他不是顾为经。
他不是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
他是格斯,一只从《老负鼠的实用猫经》中所走出来的剧院猫。
“曾经,曾经我饰演过一只幽灵。”剧院猫终于舔干净了杯中的残酒,对着繁华与寂静的街道,慢慢的说道。
忽然之间。
那只幽灵便真的活了过来。
这便是幽灵和幽灵的对望。
“那地方可不是老人们待的。青年人互相拥抱着,树上的鸟类——那些垂死的世代——在歌吟。(That is no country for old men. The youngIn one another's arms, birds in the trees,—Those dying generations—at their song……)”
风中传来了朗诵叙事长诗的声音。
“一旦我超脱了自然,我再也不要从任何自然物取得体形,而是要古希腊时代金匠所铸造,锻金的和镀金那样的体型。歌唱那过去和未来或者是当今,唱给拜占庭的老爷太太听。(Once out of nature I shall never takeMy bodily form from any natural thing,But such a form as Grecian goldsmiths make……)”
那日晚上。
在挂断聊天的时候。
树懒先生给他念了一首英语长诗做为聊天的结尾。
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领袖威廉·巴特勒·叶芝所写的八行体诗《驶向拜占庭》。
在诗里。
叶芝表达了对永恒的寂寞和生命的短暂之间矛盾的个人体会。
在他字里行间,拜占庭不再代表了一个国家,不再代表了那个1453年随着君士坦丁堡的陷落而消亡的东罗马帝国。
而代表了一个内涵丰富的“永恒与超凡”,代表了超自然的“永恒与不朽”。
“当叶芝年华老去,身体开始衰老以后,他希望靠着诗歌和艺术通向终极的不朽。”
伊莲娜小姐最后问道:“所有有实体的东西,都有走向衰亡与寂灭的一天,《罗马帝国衰亡史》出版以后,有后世的学者读完后悲从中来,那时正是大不列巅成为日不落帝国,统治着全球接近四分之一版土的年代。国土面积已经远超昔日的罗马。他却眼泪落下,说有一天,会有远方的来客,站在泰晤士河边,看着四周的残骸,回忆衰亡的帝国。就像如今英国人站在卡皮托山下,回忆曾经的罗马一样。”
“如果一切的繁华,一切的荣耀都会迎来终结,每一个漫长的春天都会落幕,就似罗马帝国或者日不落帝国都会崩溃一样,那么,侦探猫女士,情问——”
“在您的心中,又有什么能够通向永恒呢?”
顾为经忽然觉得。
他应该画些什么东西了。
他没有立刻动笔,而是把目光落在身边的蔻蔻身上。
“蔻蔻?”
“嗯。”蔻蔻扭过脸来。
“画幅《自画像》吧。”顾为经说。
“那幅作品集的主题画么?”蔻蔻想了想,问道。
顾为经点点头。
“酒井老师已经指点我画好了呢,都打印出来了。”蔻蔻指了指她身前小凳子上放的那个大文件夹。
下周就是校招会了,她的各项准备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
第618章 任务完成(中)
“再重新画一幅吧,我想看你画。”顾为经温声请求。
“好吧好吧,既然你那么希望姑娘露一手,那就画给你看好了。”蔻蔻弯下腰,把阿旺放到了地下。
“乖乖趴好。”
蔻蔻用手掌拍拍猫猫的脑袋。
她走过去,取出水彩纸,用胶带把它的四边固定在画板之上。
“我给你换一点新的纸吧?以后就不用这么麻烦了。”顾为经在旁边提出建议。
他能看出,这些水彩纸都进行过裱纸的处理。
也就是新纸一张张被完全浸泡在水中,等待一个半到两个小时后,取出来用海绵挤出其中的水分,再将它裱好晾干。
经过这样预处理的纸,其中的植物纤维已经充分的吸过一遍水了。
等再次被画笔涂抹水彩颜料的时候,裱过的纸便不会因为被浸泡而发皱变形。
水彩纸通过制作工艺和单位面积的纸张重量,来区分品质等级,还有冷压、热压,粗纹、细纹,东方纸,日本纸之类的细微品类差别。
越重的纸,保持水份和颜料的能力越好,纸张结构越坚固,售价也卖的越贵。
理论上。
如果画家使用一平方米重达一斤多的那类精品纸,比如造纸工匠用过滤后无酸棉浆和定纸框做出的那些出厂时带着天然毛边的640g以上等级纯手工纸,就可以完全省去裱纸晾干,像绷油画布一样,拉伸画纸的工作。
拿来直接就画。
无论是平整度,吸水性,还是纸张的形变程度,都会表现的非常出色。
大画家基本用的都是这种,在练习时可以正反双面使用,甚至画的不满意,冲洗后复用也行。
但价格也同样出色。
640g的手工纸,A4纸那么大的一张大概就要一美元到几美元不等。
它相当于普通300g重的圆网仿手工工艺纸的十倍,或者一大本上百张由制纸机器将纸浆压缩成的190g等级的工业流水线纸的价格的总和。
后者的缺点在于。
机械压制下,纸张纤维会形成严重的分层,这是压缩纸的物理特性,再厚的纸张也无法完全掩盖这一特性。
它的结构强度较差,保持时间长了,纸张会发黄变脆。
画出来的颜料也会层因此次不清。
当样。
这种“较差”和“不清”是相对而言的。
也没到不能接受的地步。
水彩纸就是水彩纸。
无需讳言,那些十张就要一百刀的法国或者德国产的“造纸仙人”手工纸,未必是纯粹的智商税。
但反映到最终画家绘画的表现效果上,肯定远远没有在价格上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夸张。
价值十美元的纸与价值两美分的纸,几百倍的差价下,确实会有极为明显的差别。
但和单张卖十美分的纸比较起来。
没准仅仅只是最终的作品稍微显得更有光泽度那么一两分而已。
要和价值一美元的纸放在一起,其中的差别,非专业人士就已经几乎完全分辨不出来了。
贵的纸主要体现在使用方便,有的买回来每张纸都会配一个单独的硬质背板,直接给你四面封胶处理好了,画家什么都不用想,什么准备都不用做,只需要画画就行了。
它提供的是情绪价值。
美术行业就这样。
一分钱一分货,三分钱两分货,十分钱三分货。
越往上走,边际效应表现的越明显。
除非像曾经的顾为经那样,遗传了老顾同学开画廊的优良基因,抠门抠到妈妈都不认识,在网上卖画时连水彩纸都不用,直接拿最廉价的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素描纸滥竽充数的画彩铅,才会被伊莲娜小姐认为是职业态度不行。
在镜头前给拖出来啪啪啪的骑头鞭笞。
喷的狗血淋头。
顾为经手工宽裕了以后,在绘画工具上,倒是不再吝啬那三瓜两早,用的全是比较好的。
蔻蔻的这些纸张,都是最便宜的那类。
“用不着用不着,酒井小姐前几天也说过让我可以随便用她的画具,但什么水平配什么纸啦,我都替以前那些被我上课时闲的无聊拿去画小人,叠纸船的好纸们哭泣,它们死的真冤枉啊。”蔻蔻做了个鬼脸,“姐姐我现在可是要在招生面试会上走‘清苦感人’流呢!我身上的裙子才几千缅币,拿出来随便一张画纸,就比我的衣服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