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是伊莲娜小姐小时候的历史启蒙书籍。
她想到对于一个没有史学阅读基础的青涩的大姐姐来说,翻开那厚厚的写满“安东尼时代的政治架构”与“克劳狄乌斯·阿尔比努斯在不列巅、佩西尼乌斯·尼尔格在叙利亚,对从禁卫军中买得帝位的议员德第乌斯·尤利安努斯发起声讨”的百万字巨著,看到目录的时候,容易拔腿就跑掉了。
所以。
伊莲娜小姐没有要求侦探猫去自己阅读这本书。
她总是会把罗马帝国的历史拆分成一个个有趣的小故事,在他们讨论插画角色的间隙,读给侦探猫听。
被禁卫军推上皇帝位为新君王,他被罗马军团如林的枪刺和紧密的盾牌所围绕,大步走入元老院之中。
他对那些失败者缺少了头颅的尸骸视若无睹,一边面无表情的听着议员们的奉承,一边享受着丰盛的饮宴,看着舞蹈家的表演,玩着手中的骰子直到深夜。
当宴会散尽,禁卫军拿着许诺得到的每人6250枚第纳儿的赏金离开后。
这位庞大帝国新的最高权力者,风光无限的皇帝,却在黑夜之中,被恐惧所环绕,战栗难安,无法入睡。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像是手中骰子,论威信他无法与老皇帝相比,论才能元老院的满地尸骸中,不乏有胜过自己之辈。
可他们全部都在兵变中死去了。
他不是胜利者,他只是侥幸在权力的拍卖场上,出价最高的那个人。
他赢了一场。
可总有一天,明天,下个月,十年后,会有新来者,投出比他更大的数字。
……
公元五世纪,上帝之鞭匈人王阿提拉横扫欧洲,罗马陷入危机,使团前往匈人的军帐希望用贡金来换取和平,使团人心惶惶。
他们知道如果匈人王发怒,他们就会被钉在帐外的木头上,成为苍鹰啄食的饵料。在宴会上,使团用尽了各种手段想让阿提拉开心。有人颂念歌颂他伟迹的长诗,有武士的搏戏,有摩尔人和西徐亚人的小丑,荒谬可笑的面具表演滑稽戏。
匈人手下的大臣们纷纷哄堂大笑,大家纵情放纵。
拉丁语,希腊语,高卢语,匈奴语,还有各种地方使节听不太懂的土语方言混杂在一起,似乎所有人都被这出欢乐的场景打动了。唯有阿提拉高坐在王位之上,神色未改,面容如水。正当使节悲观的想着,这位“上帝之鞭”是不是完全就没有正常人类的感情的时候。
大帐的门帘被掀开。
一个小孩子走了进来,瞬息之间,这位战神一般的男人便在众人面前,露出了平凡父亲般的慈爱与温柔。
“阿提拉把儿子抱在膝盖上,用布满射箭留下的坚硬老茧的手指抚摸小孩子细嫩的面庞,小孩子一哭闹,他就急忙掰下身前的烤肉喂给他。”
那是阿提拉最小的儿子。
他的名字叫做伊尔纳克。
当他出生的时候,阿提拉身边的祭祀告诉他,这个孩子带着无上的荣耀来到这个世界,他将成为家族和帝国的中流砥柱。
遗憾的是。
阿提拉不会知道。
历史上随着他的猝然身死,他留下的那个东自咸海,西至大西洋,南自多瑙河,北至波罗的海的庞大帝国就此瞬间崩溃衰亡。
没有任何一个儿子成为真正的中流砥柱。
因一人而起,因一人而衰。
留下了众多史家未解的谜团。
……
公元七世纪,在拜占庭即将彻底完全崩溃之即,皇帝赫拉克留斯忽然率领着亲卫队冲向了敌人,在接下来长达十一个小时的鏖战之中,他亲手斩下了敌方将领的首级,战争结束后,皇帝迈步走向索菲亚大教堂的台阶,双手高举一块碎木的残片。
这是他的战利品,传说中,波斯人手里的从钉死耶稣的刑台上取下的真十字架碎片。
从此。
罗马又从此延寿了七百年。
……
树懒先生的小课堂就是这样的风格。
永远带着她独有的温热和耐心。
在她的声音中,没有这个图表,那个版图,这个执政方略,那个税收政策。
从四帝共治到六位奥古斯都,还有那一连串名字长到让人根本数不清具体有多少个字母的这个努斯,那个努斯(注),他们不是天下共主,代行神权的君王,他们都变成了一个个会喜怒哀乐的普通个体。
帝国的命运便在他们荣耀与罪恶,勇气与恐惧之中,在树懒先生不紧不慢的读书声中。
波涛起伏。
(注:罗马皇帝的姓名最后一个音节,通常以努斯“——nus”做为结尾。)
这是安娜对侦探猫的改造计划的一部分。
但顾为经永远都不会觉得读书,听树懒先生讲课,是枯燥无趣的事情,或者是某种必须要完成的绘画任务。
那是一种非常快乐的,让人不知道疲惫,甚至不知道时间流逝的感觉。
在五彩缤纷的花园里,你会觉得疲惫么?
不。
你只会因为发现了一朵一次从来未见过的明艳鲜花而觉得快乐。
听树懒先生读书。
便像躺在灵魂与知识的花园里。
如果能够得知,伊莲娜小姐为侦探猫所提供的暖心读书,情绪价值拉满的小课堂。再对比孙子向冷面判官一样坐在旁边,监督着他写读书报告,不读完相应的页数,就不许看小说,不许下象棋,不许出门和婶子们玩摄影的顾老头,可能已经眼泪“哇”的一大声流下来了。
但这不是重点。
站在蔻蔻身边,感受着蔻蔻话语里的悲伤。
顾为经想起了,在树懒先生向他介绍《罗马帝国衰亡史》的第一天。
那天晚上。
对方并没有为他读关于任何一个古罗马君王的故事,而是挑了一小段这本书的作者,爱德华·吉本的自传读给他听。
“1764年10月15日的傍晚,我坐在卡皮托山的山脚。吉本先生这么写道——”树懒先生说,“在遍布的罗马废墟之中,我沉思默想,远方的神庙中远远的传来赤足僧侣的晚祷声,那一刻,我想,我必须要写点什么。”
“他巨大的幽灵的躯体之中,仿佛看到了昨日的光阴重现,萌生了动笔的冲动。这奠定了整本兴衰史的情感基调。”
第617章 任务完成(上)
卡皮托山是旧日罗马帝国的最为核心区域。
古代诗人将这里称之为“罗马方城”。
早在“罗马”的概念还只是四周几个相对原始的聚落所凝聚出的一个简单的雏形的时候,卡皮托山就是方圆几百公里内,最繁华,最圣洁,也是最高耸的山峰。
卡皮托山见证了罗马这个西方人心中的文明图腾最为风华鼎盛时的模样。
它的脚下便是元老院与市场广场,还有代表罗马式生活的象征——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浴场与欢呼鼎沸的斗兽场。
它的山顶,则是罗马的多神教里的众神之王主神朱比特的神庙。
人们说。
罗马曾是古代欧洲大陆的中心。
所以条条大路通罗马。
而卡皮托山则是罗马的中心。
由它的山脚所蔓延向城市里条条道路,便是承载着罗马人的生活,罗马人的文化,罗马人的哲学,罗马人的生存智慧……甚至是“罗马人”这个概念的血管。
它之于历史上那個曾将靠着兵锋,将整个地中海变为自己的内海的庞大帝国的意义,就像心脏和大脑之于一个人的意义。
新登基的皇帝和得胜归来的将领,将会沿着神圣大道,在罗马万民抛掷鲜花的欢呼声中,自西向东穿过依次市政厅、元老院,和一座座巨大的凯旋之门,在军队的拱卫下一路骑着马走向卡皮托山上的神庙。
凯撒、屋大维、安东尼、提比略、卡拉古立……任何一个帝国的神圣统治者,都曾这么一步步的走向了权力的巅峰。
在凯撒穿过神圣大道的1800年以后。
拿破仑在他人生功业的最巅峰,几乎打穿了整个欧洲,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将会是那个被上帝选中,再次重建罗马的人。所以,他下令在巴黎建造凯旋门,原型便是仿造于此。
罗马。
西方人心中荣耀的罗马,伟大的罗马,无可替代的罗马。
但当年轻的贵族爱德华·吉本,离开家乡,一路游历前往罗马——历史上,西欧富裕家庭,在他们家中的男孩子即将成年的时候,传统上便会出资送他们穿越欧洲大陆,前往意大利甚至中亚进行个人旅行,以此当做他们能够独当一面的成人礼,也就是所谓的“壮游”。
他看到的除了废墟,还是废墟。
顾为经在树懒先生的声音中,读到了他对那一幕的还原。
“我想,对从小接受历史学教育,研究罗马古典文学,又当过帝国军官,对罗马充满了美好想象的爱德华·吉本,他在10月15日的那个晚上,所见到场景是那么的触动人心。”
庄园里。
伊莲娜小姐坐在椅子边,一边用调羹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一边看向窗外。
她的声音不急不缓,像是慢板演奏的小提琴琴弦。
“所有的一切辉煌,都变成了尘埃。那些无数人曾经奋力争夺的权力宝座淹没在了遍地的残垣断壁和破碎的大理石雕塑的遗迹之中。有些破碎的拱门的砖石足足有十五又三分之一英尺高(约4.7米),他难以想象,它曾经属于多么宏大的建筑的一部分。但是现在,它只是一块泥泞中倒塌的废墟,精致的浮雕装潢和斑驳的风化的痕迹混杂在一起。”
“看到这些吉光片羽的遗迹,也许比看到完整的建筑更加震撼。它身下压着的是整个罗马人的遗骸残蜕——”
“那些伟大的,渺小的,勇敢的,怯懦的,荣耀的,可憎的,曾经气吞山河的君王和微不足道的奴隶,都变成了脚下尘埃中的一粒沙尘。没有人再去歌颂他们的丰功伟迹,甚至也没有人再恨他们恨的咬牙切齿。那些曾经历史上惊天动地的人和事,罗慕洛站立过的,西塞罗演讲过的、恺撒倒下去的被他的鲜血沁透的地方,都平等的化为了市场广场上残破遗迹的一部分。”
“它们都变成了历史的幽灵。”
安娜带着耳机。
她拉开窗帘,窗外的太阳正逐渐落入奥地利的群山之中。
艳红的落日夕照在庄园远方的瞭望塔古老的外墙上逐渐偏移,那是庄园里最后一栋保存完整的中世纪以前的建筑。
也是最后一处——能看到“罗马”痕迹的建筑。
历史学家说。
奥地利的维也纳,是罗马之后第二个欧洲的“首都”,某种意义上,它算是一定程度上继承了罗马的气象。
不过。
对于曾经的那个强大帝国来说。
伊莲娜小姐所处的这片土地,算是势力范围的偏远边垂,罗马帝国的潘诺尼亚行省便坐落于此。
帝国极盛时期的45个行省中,它是地理位置最为靠北的一个。
在长达几个世纪的时间里,多瑙河便是罗马人心中区分文明与开化,帝国居民与化外蛮族的分界线。
她缓缓的开口。
“时间是无情的,帝王的权柄,强盛的军威,这一切都无法战胜时间。凯撒从埃及掠夺回了方尖碑,试图让自己的荣耀永远不朽,他却像凡人一样倒在元老院的长阶之上。罗马的禁卫军宣称将永保忠贞,他们却如同是商人拍卖货物一样,把权力拍卖给了出价最高的人。永远——这是属于神明的词汇,可纵然是神明,似乎也无法承担‘永恒’这个单词的分量。”
“当罗马毁灭的时候,罗马众神的威严在哪里呢?当雕塑被异教徒推掉的时候,众神之王朱庇特所降下的神罚在哪里呢?这里曾是罗马众神的圣域,它是朱庇特的神殿,当罗马的第二位国王努马在任时,又在山上新设立了27个不同的神龛,用于各种宗教祭祀。”
伊莲娜小姐轻轻的叹息。
“每年三月的酒神节,曾经是卡皮托山下最为盛大的节日。妇女们穿着裸露肩膀的长袍,提着装满瓜果的篮子穿行在街道之上,行政官在神庙前举行祭祀仪式,由五十个男孩和成年男人组成合唱队,在舞台上表演着抒情合唱诗和时髦的艺术……这些书本里的情景恍惚间,像是重新出现在了吉本的眼前。”
“但下一瞬间,他却又意识到这些都只是旧日的幻影。那些风中飘来的诗歌不过是修道院晚祷时的经文,那些赤着双脚的基督教僧侣,对罗马来说,不过是一群异教徒。随着基督教文化的大举入侵,人们开始毁灭一切与罗马旧宗教相关的雕塑和建筑,这里的大量废墟便来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