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白了顾为经一眼:“嗬,咱也不能真把人家招生老师,纯当傻冒忽悠呢,对吧?”
蔻蔻现在可会勤俭持家了。
人家画纸都没嫌弃自己画的差呢,她也就别嫌弃人家画纸用起来麻烦了。
啰啰啰。
直接开画。
蔻蔻坐在老槐树旁。
她把画板倾斜的抱在自己的怀中,简单的在画纸上打了個底稿,然后把水彩笔先在肥皂泡沫水里浸一下,再让笔尖蘸上调色盘里的留白液。
留白液和涂改液的样子有些类似,它们都是白色发亮的化学液体,由留白胶掺水稀释而成。
水彩和油画不同。
水彩的液体颜料会在纸面上自由的流淌,而颜料透光性很好,无法通过遮盖罩染用上层的颜料来完全遮盖下层的颜料。
尤其是在用浅色遮盖深色的时候。
无论你怎么涂,下层的色彩都将会顽强的透过上层的笔触被观众所看见。
所以水彩画在画下层的远景、后景的时候,需要将作品前景的主要景物先空出来,保持绝对的干燥和留白。
相当于刷墙的时候,在墙上贴了块布上去,保证布面覆盖的部分不会被笔刷沾到。
顾为经以前画水彩的时候。
留白液使用的较少。
一来,瓦特尔老师的那幅《博物馆岛》,所有景物都已经画完了,他的最后一层罩染本来就是应该画在底层的颜料上,用来刻画加深整幅画的主体的氛围感,无需再考虑留白相关的问题。
二来。
留白液只是一个辅助绘画的手段。
它并不是水彩留白所必须的。
如果处理的不够细心的话,清理留白液时容易把四周的底色一并清理的斑驳褪色。
水彩技法中还有胶带留白,蜡笔留白,彩铅留白,洗涤法留白等诸多替代方式。
这些留白方式各有各的优势。
对于技法足够优秀的水彩大师来说,画水彩就像拼拼图。
他们在动笔之前,每一块区域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色调冷暖,就已然非常清晰的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了。
大师可以精准的用画笔切割出绘画主体和周围环境之间的空间界限。
从外到内。
从远景到前景。
一笔一画,不借助任何外在的辅助工具。
他们用一支画笔,好似雕刻一朵从四周向中心逐渐绽开的鲜花一样,用“负形法”的空间切割,来完全代替死板留白的效果,从而创作出更加精致生动的作品。
这些对蔻蔻2级入门水准的水彩技法来说,要求就太高了。
蔻蔻小姐以前在学校里,就不是个勤勉的好学生。
但蔻蔻聪明就聪明在,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面对校招会的老师,她清楚以自己在国际高中摸鱼混日子的成绩,突出她是又穷又聪明还上镜的小姑娘——“招我,招我,招我!老娘就是那种可以印在明年多元化招生宣传册上的那款哈,超可爱!”的人设要比作品集的用纸更重要。
而面对手中的画纸。
她也一点不做作。
还是那句话。
她这水平还没有到能用技法跟画纸讲道理的地步呢,能走捷径的地方,蔻蔻小姐绝对不矫情。
刷刷刷。
她三下两下,就把在绘画时,前景中任何可能被不受控制流淌的颜料污染的部分,都在画板上用留白液给糊上了——也就是怀里的那只猫。
在作品视觉关系中。
《自画像》里女孩怀里抱着的那只大猫,是最靠“前”,位置关系最为靠近观众的景物。
“这猫像不像阿旺?”
蔻蔻指着画纸上被留白液涂的像粽子一样的猫咪,一呲牙。
她开始给画面上起色来。
顾为经坐在旁边慢慢的观察。
蔻蔻已经来孤儿院,在酒井胜子的指导下,在院子里画了快一个月的画了。
这段时间,每当他从楼上那个小画室的窗户旁往外面望的时候,频频能看到蔻蔻或站或坐在画板画架旁的身影。
但他意识到。
自己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的在身边看着蔻蔻一笔一画的画画。
她用笔的风格,一如蔻蔻自己。
干爽,轻快。
技法的好坏先放到一边,但落笔绝不犹豫。
不拖沓,不拖泥带水。
一笔便是一笔,一画就是一画。
蔻蔻画画的习惯和顾为经与酒井胜子都不太相同。
她不会频繁的在各种尺寸的平头笔、榛形笔、圆头笔、毛笔之间做复杂细腻的切换。
她采取的是对水彩新手较为友好的干画法。
除了偶尔会拿起小号的拉线笔,处理一些长而细的勾线以外,几乎就是用一根四分之一英寸的常用4号水彩笔,从头画到尾。
笔刷轻轻的一拉。
便是青墨一样的天,模糊的日头,淡淡的云。
女孩站在天空之下,眉眼纤细的像是用蜡纸拓上去的一样。
顾为经注意到,蔻蔻没有按照标准的色轮法或者三原色的配置模式,来布置自己的调色盘。
但她很喜欢用透明度高,扩散性强的颜料。
所有的笔触画在水彩纸上,都清清淡淡,透亮却明媚。
他之前看蔻蔻在画板上留下的《自画像》的时候,便已经注意到了这个用笔特色。
此刻在对方身边看着她做画。
无疑又一次加深了这种感受。
蔻蔻画的是水彩,但笔尖和画纸刮擦所留下的痕迹,却更近似于影印的版画。
受限于水彩技法和用笔的熟练程度。
她笔下的肌理并不算精细,却在干画法中,画出了水泼般的清新气质。
人在画画。
人在画中。
像是圆月下的草原,草原上的湖泊,湖泊涟漪里的月光。
蔻蔻画这幅抱猫的少女时,嘴里习惯性的哼哼着调子。
顾为经对音乐的涉列程度远远不及她这样从小练习跳舞,泡在旋律声里长大的妹子。
这一次。
他没有能听出蔻蔻在唱什么歌。
甚至他都没有听懂蔻蔻嘴里哼的歌是否有任何歌词。
那好像就是一首完全由不同节拍的“喵”和“喵呜”组成的赋格音乐。
“喵喵喵”的声音在她轻声的哼哼中追走,像是一群在追逐打闹着的猫。
“喵。”
阿旺在旁边极力的伸着脖子,竖着耳朵,脑袋跟着蔻蔻的“喵喵”歌一晃晃的,仿佛在困惑中想要搞清楚,对方到底在说些什么。
顾为经在旁边看着蔻蔻画画,听着她哼歌。
一言不发。
刚刚蔻蔻抱着猫,在树边向他讲述演员的梦想,演员的颓丧的时候。
顾为经有片刻,以为他抓住了剧院猫的影子。
确实不差。
那只名叫“格斯”的猫的形象,在蔻蔻的叙述里,变得前所未有的丰满了起来。
它活在了顾为经的心中。
此时此刻,它还正坐在他心里的那片罗马方城的废墟之中,用爪子跟随着晚祷的颂经声,敲打着哲人王的青铜塑像呢。
格斯活了过来。
但是那并不是蔻蔻。
亦或说,那不是完整的蔻蔻。
那份萧瑟和悲伤是属于蔻蔻妈妈的,他只是在一瞬间,在女儿的眉眼之间,看到了母亲的影子。
蔻蔻是什么样子呢?
她有母亲的萧瑟,有父亲的威严,她是后妈面前的主心骨,同学们心中广受欢迎的拉拉队长……
她并非枯枝落叶上鲜绿的残影。
蔻蔻身上的每一种性格特质,都像是从晚春时分,从枝头飘落的一朵盛开的花瓣。
她是那么的百变。
她是在学校里说是要罩着自己的女孩。
她是为了养家在酒吧里兼职弹钢琴的女孩。
她是月光下趴在自己肩头痛哭的女孩。
她是抱着猫……
……
蔻蔻也是现在,在自己身边,一边喵喵哼着歌,一边在水彩板上画画的女孩。
她像一只百变的猫。
魅力之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