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大画家 第675节

  老人依旧笑眯眯的,言语中不带一丝烟火气。

  却也连看也没看一眼那个象牙小盒一眼。

  “刚刚出来,就是因为接到了怡祖先生拍的电报,想要和商会的人组建一个筹款委员会,为十九军的战士们筹集一批救国物资。我要带着徒弟现在就过去。国难当头,正事要紧,改天再说吧。”

  “望您谅解。”

  管家听出了对方的敷衍。

  上海王固然威风。

  但怡祖先生做为大实业家张蹇的嫡子,民国四大公子之一,也是很有排面的人物。

  对方抬出张怡祖来压他这个管家,他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很抱歉,搞出这种事来,对不住新安的东家了,这钱还是不收了。”

  老人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旁边自丛那辆劳斯莱斯出现后,和手足无措的僵在那里,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的两位保卫人员。

  然后又从曹轩身边的钱箱中,抽出了两张十元的法币,嘱咐交还给刚刚那两位没有拿到画的先生女士。

  老人双手合十,朝四周看热闹的群众作了一罗圈揖。

  表达仗义直言的感谢。

  然后就牵起曹轩的手。

  不再不理会面色铁青,想要再说些什么的管家,朝着远方走了。

  ……

  “是不是,我不能继续去南京路当口画画了?”

  摇摇晃晃的车轮上,曹轩侧过脸,看着老师,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问道。

  “是的,我本来想让你画足一个月的,但这么一闹,就呆不下去了。长宁路2409号那里,未必会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但这种事情说不准的,万一碰上了,在魔都这地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加上确实时局动荡,你坐车离开这边吧,宜早不宜迟,就今天晚上就走,我到时候拍一封电报。让你三师哥在浙江火车站那里接你。我还要再这边处理点事。”

  “不过这事儿黄了,你以后不说别的,得罪了租界的首富。可能也很难再来魔都闯出一翻名头了。”

  老人一只扶着黄包车的扶手,另一只手拿着曹轩的画板。

  他并没有因为弟子年纪小,就温言说些宽慰的话,而是语气平静的把事情可能的后果和他一五一十的说清楚了。

  不过,计划被完全的搅乱。

  老人似乎同样也没有表现出多么生气,脸色镇定如常。

  甚至师徒两个坐上一辆人力车的开始,他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徒弟给那位苏小姐没有画完的像上。

  “画的不好么?没达到您的预期。”曹轩语气有些怯生生的。

  “对,不值二十块钱。匠气重了,沪上的百姓愿意买,只是买个一眼新鲜,这种画也就只能卖个一个月。你要就这么画上一年,大家也就倦了,没人搭理你。”

  老人依旧没有给徒弟留面子,一幅有什么说什么的样子。

  “伱的画太过于求稳,求工整,南方画派精神放漫,讲究的反而是一个以画写心。我答应新安的东家,是想让你多开眼看看市井百态,将这爱恨离仇融入笔下。你一直在那里闷头画画,反而落了下乘。”

  曹轩不说话了。

  良久。

  他才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画没画好,还是今天的事。”老人问道。

  “画没画好。”

  “那我知道了,你确实没画好。”老人点点头,应了下来。

  “老师,那今天的事情呢?”

  刚刚在英国管家面前都没有落泪的曹轩,此刻反而似乎快要哭了。

  老画家没有立刻回话,他想了想,侧过头来直视着徒弟的双眼:“告诉我,你为什么拒绝上海王太太的邀请了?她对你应该没有恶意。”

  “我听说……”

  “听说什么。”

  “我听说他们家不是好人。”

  “好人,坏人,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这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谁有能分的清呢?那些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又有几个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老画家笑笑,并没有因为徒弟的一句“坏人””就将此事皆过。

  “上海王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但或许,稳定现在金融市场也需要他。至少听说他和日本人的关系也不太好。小轩,告诉我,什么是好人,什么才是你心中的坏人。”

  “因为……嘉道理先生说,上海王他们家,是靠着办大烟馆,私下里给中国人倾销鸦片才起家的。”

第514章 世纪一瞥

  “前些年威海卫那边先闹饥荒,后闹鼠疫。死伤了数千人,当时埃利先生是洋行在胶洲的管事,见实在太惨,就命人把仓库的酒精和消毒用品免费分发给普通本地人,却遭到了上海王的训斥。怒斥他为什么要‘无端浪费洋行的财产’,他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氛围,就反问对方,为什么才富贵了几十年,就能这么对生命陌视,麻木不仁?因此愤而离职。”

  “还有……”

  在老师有些严厉的目光下。

  曹轩终于彻底哭了出来,眼泪一落下来,他索性就完全放开了,把这些天来出入各种酒会,在饭桌上听到大人们聊天说的闲话。

  委屈巴巴的一件件一桩桩的都说了出来。

  没想到,曹轩闷葫芦一样的不爱说话,可心中还挺爱听小道消息的。

  大人们说话时,也不太注意避讳这么大点的孩子。

  他把魔都上流社交圈里飘荡着的各种都市传说似的八卦消息,全听了个周全。

  “在你任由自己的傲气,自己的性子来之前?你有没有想过,你难道能确定这些天来,那些每一个买了你的画的人,都不是坏人么?”

  老宗师揶揄的问道:“余叔岩余先生对你很好,也很有傲气对吧,他甚至来沪上的时候,拒绝了给杜月笙唱堂会,可比你年纪大不了多少的那会儿,也曾给慈禧太后唱过戏。”

  “哪怕是我,早年间也给光绪帝画过像,这些人有哪个,真的又能称得上好人呢?画坛清贵,又能清贵几分。低头是难免的。”

  老师语气有些严厉的教训道:“入了这世间红尘滚滚之中,有些时候,谁又真的能有几分选择权呢?人的一生总是要学会顺势而行的,否则你很难走到极高处,又怎能担当大任。”

  “小轩,你打小就极聪明,但也要难得糊涂。不要聪明反被聪明悟。谁又能真的冰清玉洁的过一辈子呢。那样的人生,只存在于话本小说中。”

  曹轩一点点的低下头去。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

  他觉得今天的老师跟往日里的完全不一样——

  那么严厉,讲起话来也那么现实,那么的冷酷。

  “我不知道……那些上门来买画人,是不是没一个是坏人,我不知道……”曹轩一下一下的摇着脑袋,“我不知道,所以我就可以开开心心的画画,心意顺遂,不管那些有的没的。”

  “不知道就可以不管,这要是为人的原则,还不如干脆没有这样的原则!原则是一清二白,不容后退的底线,这么含含糊糊的原则,就不是原则了。”老画家被徒弟的说法,给气乐了。

  “这和把头埋在沙土里当鸵鸟,有一丝半毫的区别么?”

  “这样的处事规则,未免也太过儿戏了吧。”

  “难得糊涂,这是您说的。”

  曹轩忽然抬起了头,犟犟的直视着老师的双眼。

  很多友人都说,曹轩大师的几個弟子中,唯有敢讲课时和他顶嘴的关门女弟子唐宁,小时候的性格最与曹轩儿时相像。

  也最得曹老喜爱。

  曹轩小时候,外表像个小和尚,但从来并非泥塑菩萨的软性子。

  他能和伊莲娜小姐在一场短短的访谈之间,就成为惺惺相惜的忘年之交,就仿佛敢爱敢恨的蔻蔻能和敢爱敢恨的酒井胜子,在一场网球的时间内,互相和解,相互欣赏一样。

  不光是因为安娜聊天聊的有水平。

  而是他们两个人性格内在蛮像的,曹轩骨子里其实蛮“刚”的。

  本来今天就被吓坏了。

  回来的路上又被老师不分“青红皂白”的数落批评了一路。

  又是害怕,又是委屈。

  各种难受的心情在心底交缠到一起,“否极泰来”之下,忽然之间,曹轩小朋友心中的小犟脾气也就上来了。

  “但我知道上海王肯定不是好人,我知道他卖鸦片,我知道他不拿中国人的命当命,所以无论他的权势有多大,无论他的润笔费给的多高,无论他在魔都这地界到底有多少财富,有多么大的能量,我就不愿意给他画。”

  “否则我的念头就不通。小——我的心意就不顺。”

  “不知道后果,我会这么做。知道后果了,我依然会这么做。我才不管能不能担当大任,这是我的原则。”曹轩高声倔强的嚷嚷。

  电线杆上的两三只麻雀被他的声音惊起,扑簌簌的飞走了。

  曹轩这么怒气冲冲的一通嚷嚷,老师反而愣了。

  画家盯了自己的徒弟好几秒钟,眼眸深邃的曹轩看不懂。

  “小轩,伱真的这么想的?”

  曹轩刚刚说那些话,倔劲儿上来,火气上涌没过脑子,任由心中一股气托着。

  话赶话的就喊了出来。

  话语一出口,勇气反而泄了。

  被老师那么严肃的端详着。

  师徒生态位的血脉压制一上来,曹轩心中有点怯了。

  强是一股小脾气顶着,才不肯低下头去。

  老师忽然抬起手。

  那一刹那间,曹轩真以为老师扇他一个耳光。

  他害怕闭上了眼睛,却有一个厚厚的大信封落入了他的怀中。

  他微微抬了一条眼缝一撇。

  然后睁大了眼睛,呆住了。

  那竟然是一个装满法币的钱包。

  “既然不觉得有错,那你道什么歉呢?”

  老师笑笑。

  画家和前面拉车的师傅吩咐了两句,转过头来对曹轩说道,“走,上火车之前,先去文明斋,把你想要乐器买了,再去火车站。时间来的及。”

  曹轩一呆。

  有点不明所以,但却紧接着心下大喜。

  在克里姆特的故居里录制播客的时候,曹轩跟安娜小姐说,他这一辈子,从小到大,都从未当过无名画家,吃落魄受穷的苦。

  这话。

  真不是在那里凡尔赛。

  曹老在那个年代的生活条件,肯定和伊莲娜小姐这种曾经奥地利前五的富豪没有可比性。上海王和伊莲娜家族比起来,论社会地位,都还要弱不止一个大档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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