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曹神童,侬个做事真個提气嘞!”
“……”
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四面八方都有叫好的声音儿。
声音连成一片,像是四面八方有十几只大锣一起敲响,连绵成一片。
再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喊。
面对表情愈发难堪可怖的巡捕们。
看热闹的群众里,有人面带惊恐的往后退,有些人笑嘻嘻的用上海话和面前的洋巡捕解释这不是他喊的。
边摆手,边喊着“让道”。
却又用彼此身体阻挡着对方没法挤进去抓人。
而围观的叫好声,却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此起彼伏,像是一道又一道拍打着沙滩的海浪,气势一起来,反而逼着巡警们步步后退。
老百姓恨日本侵略者不假。
可这些劳斯莱斯上的,租界里趾高气昂的洋大人们,何尝又不是侵略者的一员呢?
前些年闸北那边,大家才刚刚联起手来对抗过租界的不断扩张,侵夺东夏人的土地。
更何况。
这些外国洋行的生意,好些都是沾着中国人的血的。
工厂里的童工什么的就提了。
不是因为外国人的工厂讲规矩,而是因为这已经成为了正常现象,人人都这么干。
实际上。
这年代也没什么禁止儿童劳工法,欧洲也没什么严格意义上的“文明”国家。
连不列巅本土也是童工遍地走,女工不如狗的局面。
但这些租界的大洋行,很多都是借着鸦片战争起来的。
那些大洋房,大公馆,镀银的劳斯莱斯上,承载的是他们灯红酒绿高人一等的生活,承载的同样也是无数家庭家破人亡的累累血债。
大家固然对上海王太太一出手,就是一只珍珠象牙手饰盒用作小孩子的润笔赏赐的阔气。
感到咄咄称奇。
可心中也对这些在上海做了二三十年的一等公民,欺男霸女,横行无忌惯了的洋大人和手下买办们,同样没有什么好印象。
曹神童有勇气这么不给上海王的面子。
沪上的老少爷们就有勇气给这小鬼头叫一声“好”,捧捧场,抬抬声势。
还能活的不如小孩子不成?
连那位带着女伴,看上去有些油滑的眼镜小开。
在四下探头探脑的观望了一阵,确定巡警都被阻挡在人群外面进不来,也没有人在注视着他这个方向的时候。
竟然也吐气开声。
“曹小哥,好哇唔!”
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后,他侧过头来对拉着他手,对他偷笑的女伴昂了昂下巴,得意的一拍胸脯。
“这声,才真地道!”
……
英国管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尴尬在那里,向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
他很少会遇到这种事情。
也有些麻爪。
一个小屁孩而已,不买上海王的账,或许主人家会一笑了之,根本不放在心上。
或许主人家有一百种方法炮制他,转眼把他套在麻袋里沉黄浦江。
但无论是哪一种。
这都不是他所能决定的。
太太想要见见曹神童的模样,这么小的事情都办不好,才是他的无能。
听着耳边那些往日里从来都不太看的起的下等人让他难堪的叫喊声,那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涛涛的黄浦江潮水。
管家在心中翻起滔天怒火的同时——
其实,突然也开始有了几分害怕。
无论是洋人活的有多么威风。
他们完全不怕本地官僚,不怕那些酒宴上围绕着他们吃饭的富商贵人。
但当本地成百上千名普普通通的质朴老百姓,肩并肩的站在一起,对他们呐喊的时候。
不管身后的那辆劳斯莱斯多么昂贵,又代表了何等的权柄,都无法提供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老实讲。
慌的不仅仅是英国管家。
另一边,曹轩小朋友此刻也是有点慌的。
他坐在那里咬笔杆,沉稳的仿佛四周逐渐形成的暴雨疾风不屑一顾的样子,并不是他胸用惊雷而面如平湖,小小年纪就按太史公说的可拜上将军了。
而是他已经吓坏了。
师兄们就说他有点闷,不爱哭,不爱笑,一点也不好玩。
天然呆式的扑克脸就这点好处。
他心里慌的紧的时候不会像其他小朋友那样哇哇大哭,而是直接僵在那里,进退不得,宛如是一尊木雕泥塑。
小孩子心中没有考虑那么多有的没的,也未必就有大人那么复杂的家国情怀。
他不愿意去,单纯的只是不喜欢这些人。
不搭腔则是因为曹轩小时候在小和尚堆长大的,不太善于言辞。
过去那些日子里的人情应答,多是老师替他应承的。
曹轩不知道应该怎样妥帖的拒绝对方,就在那里一个人修闭口禅,不说话,权当没听见。
以前碰上回答不出的问题,或者这些天遇上那些烦人的客人。
他都是这么做的。
他对师兄们玩这招的时候,师兄会摸摸他的脑袋。
对徐申如老爷子玩这招的时候,老爷子递过来一个梨子给他吃。
对那些客人玩这招的时候,对方觉得没趣,就会自觉的走开。
大家都不会和一个小娃娃计较。
谁知这次,眼瞅的就要玩大了。
听着四周巡警的怒骂,众人的呐喊,曹轩都要吓傻了。
小牙咬的柳枝炭笔咯吱咯吱直响。
就在洋人管家终于下定决心,对着等待他指示的亚伯探长吩咐,要给四周手无寸铁闹事群众一点点颜色瞧瞧。
南京路的路口,随时都将演变成一场流血事件的时候。
也就在未来赞誉满京化的爱国艺术家曹轩曹大师,即将终于要绷不住的“哇”的一声哭出来的档口。
“鄙徒的拙作,上不得台面的。听说女勋爵是有名的大收藏家,珍藏着藏品无一不是海内精品。劣徒就不去献丑了。”
青灰色对襟长衫的老先生从身后的新安百货大楼里走了出来。
他轻轻用拐杖敲了两下地面的青砖,笑眯眯的说道。
老人家年纪大了,讲话的声音其实很轻。
但神奇的是。
随着他一出现,四周的喧哗声忽然就消失了。
人群和巡捕们都不动了,几百个人站在黄浦江入海口远远的吹拂而来的海风中,几百双眼睛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一个人,听着这位画坛大宗师说话的声音。
看到那个人影的片刻,曹轩忽然就不慌了。
后来,在老师去世的很多年后。
曹轩也开始收弟子。
他所最喜欢的那位开山大弟子死于船难,消息传回家中的时候。
据煮饭的阿姨说,曹轩没有上演老泪纵横、闷头痛哭的戏码。
他只是颓然的靠在椅子上,用颤抖的手指指着老天,骂了一些很难听,很不符合他文艺巨擘身份的话。
曹轩一辈子从来都是一个极为护短的老师。
无论对哪一个徒弟,都是。
纵使夺走他的弟子的是天灾人祸,曹轩也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指着黑压压的云层骂上两句。
那么无力,又那么决绝。
在曹轩心中,所谓老师就是应该在关键时保护弟子,替弟子擦屁股的。
因为他小时候,老师就是这么对他的。
因为无论他闯了多么大的祸,只要那个穿着长褂子的身影出现。
他就知道自己没事了。
很单纯,很迷信。
但直到老师在病故的那一刻,从来都是如此,对方都是这么做的。
此刻英国管家可不觉得就这样没事了。
看到这位画坛大家的出现,他的怒气反而有了发泄的对象。
曹轩的年龄太小,让他有点无从下手。
旁边的老百姓,他跑过去跟这些下等人对骂,有失身份。
但这个老家伙,可就由不得他了。
“太太请他去府上作客,你也一起。”
说是请,管家却是腰都没弯,神色傲慢就差用脚尖踢两下首饰盒表达轻蔑了。
“这是赏他的。”
“抱歉,今天不方便,报上的事情您也看到了,这事道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