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曹轩本人,这么被称呼,也许不会引起轩然大波。
一是地位在这里。
二是达利、毕加索这类比较自恋的顶级西方画家,一生中也发表过不少,“老子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自恋宣言,现代社会画家大都活得比较张扬,不像传统式的内敛,人们已经见怪不怪的。
然而,老杨觉得也就是不会引起激烈的反弹而已。
想要能服众,纵使曹轩照样很难。
“真的有这么高?”
老杨伸长了脖子,脑袋都要好奇的探入那几张照片里去,呆呆傻傻的开口。
得亏这是曹老私下说的。
换一个人,换一个场合,老杨百分之二百,会立刻当成心怀叵测的捧杀。
在十八岁的年轻孩子身上谈这两个字,会很容易被旁人笑掉大牙的。
“你想什么呢。”
曹轩用指尖敲了敲桌子。
“首先。逸品未必必须要高过神品。这个问题争论了上千年之久,逸品专注飘逸,神品专注法度,宋徽宗赵佶就专门特意重新排序过四字品格,认为应该是神、逸、妙、能最为妥当,后又被邓椿重新改回,到了近当代,吴冠中先生认为,逸品中的‘逸’乃放逸者也。既可以高过神品,也可以低于能品,因当自成一体……”
“可那也是好吓人好吓人的呢!”
老杨依旧觉得费解,实在忍不住的开口。
别觉得能品是最低的品阶,就瞧不起它。
任何一个能谈的上这四种评价的人,起步最起码都是大师中的头部有数的高手。
大师中的大师。
徐悲鸿的《巴人汲水图》,四十年代也曾经只在一位很有名的东夏评论家那里,仅拿到了“能品”的评价。
这张画后来拍卖了大约2680多万。
“其次,我也只是说,顾为经的这幅《紫藤花图》有点逸品的意思,并非真的达到了这个评价的标准。单论笔法气势,这小子离能品,还远着呢,只是这株花树确实画的好,真的有点味道了而已。”
曹老缓缓的说道。
“原来如此。”老杨这才点头。
这听上去稍稍能够被他接受一点了。
当然。
只是稍稍能接受。
老爷子的这个评价依旧让他心潮起伏,激荡不休。
真的有点味道了“而已”。
这哪里而已了?
张果老屁股下的毛驴,纵使只占上了三分仙气,也不是千头万头拉磨的土驴能比较的,同样,一幅有点逸品“意思”的书画,也已经和凡夫俗子的作品有了云泥之别。
唐宁在《油画》里夹枪带棒的打压顾为经,说他是平庸之辈又怎么样。
今天这个书房里评语但凡传扬出去,听到媒体耳朵里,只要倾刻之间,就能让顾为经名声大噪,声名鹊起。
而顾为经要是干脆直接那着这张被曹轩评价为“有逸品味道”的作品,给新加坡双年展去投稿,被组委会知道了。
老杨很怀疑。
那些组委会的专家们,哪怕不喜欢,亦是否真的有勇气,不给他颁个奖啥的。
“我们来看这幅画,我不知道这幅画是否是顾为经照着某颗花树画的,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这幅画的妙处不在这里。初看时,我的目光聚集在四周飘碎的花瓣上,这些紫藤花瓣,技法不拘一体,有些甚至做了简笔或者近似杨柳琼枝的画法。”
“笔触润泽饱满处,有溶溶水光溶溶月的富贵气,破碎残缺处,有杨柳堆烟的自怨气。饱满处豪放,枯萎处沧桑,卷曲处沉闷。这是我所注意到的画面的第一层亮点。”
曹轩嘿了一声,指尖在照片上那些飞散的落花上点了一下。
能把这些巧妙的酸、甜、苦、辣的情绪共溶于一堂,当然是很难得的事情。
若顾为经只是止步于这种程度的情绪表达,那么也就得不到老爷子这么高的评价。
因为树也罢,人也罢。
世界上很难出现一种主体开出百样情绪。
炫技多过写情。
这么多种观感杂糅一体,就像是同时拥有眉州水稻和蜀中水稻的故事一样。
不讲究。
他的女徒弟的《百花图》,最大的问题就是在于此处。
顾为经的《紫藤花图》比起唐宁的作品,情绪上更加高妙精彩的地方就在于——
“这柱中央的花树把四周散乱的所有情绪都穿成了一条线,四周所有凌乱的情绪,都在为了中间这颗茁壮的树干做铺垫。”
“树上生枝,花上开花。”
第342章 少年朝气
“这株花树像一枚定海神针一样,把整幅作品的情绪给‘定’住了,无论四周的花叶多么的散乱,都被这株巍然不动的主干凝结到了一体。由此一来,原本杂乱无章的杂糅情绪,就成为了花树主枝上蓬勃生发的情绪的铺垫。”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老杨望着桌子上的照片,似懂非懂的说道。
“嗯,勉强算有点入门了。”
曹轩稍微点点头,觉得老杨并非榆木疙瘩一块那么不堪点化。
“不过还是稍微偏了一点。要是让我来写鉴赏词,我大概会用义山先生的‘池光不定花光定,日气初涵露气干’这句诗来提字,更加贴合赏画时的心境。这幅《紫藤花图》,虽未有诗中波光水面,闪烁不休,但是四周散乱的花瓣就恰如无定的水波。”
“技法上用‘花光’叠‘池光’,情绪上用激昂灿烂的‘日气’叠含怨带雨的‘露气’,两两对仗,层层递进,初看时情绪散乱,再看时,如晓日辉映,露气初乾,少年的朝气便流溢而出。”
“就像是日出东方,映照在枝头。既不显得骄狂缺少静气,又有一股自强自信的感觉蕴含在其中。”
曹轩很看重莫向外求这四个字。
画家重要的是要守的住本心。
天行健,君子有自强不息。
守不住本心,走了歪路,患得患失。如果单纯只是自怨自艾也就罢了,伤及一人而已。
他还见过更糟糕的。
还是那句老生常谈的话——国家不幸诗家幸。
微信公众号上总是说,民国那样剧烈动乱的环境,是人心血与火的试炼场,所以多出大师。
这话也可以反过来听。
能走过试炼熔炉的人能不能成大师,不好说。
走不出来的一大堆,却也都很容易成了炉渣。
曹老爷子这一代人中从来不缺风骨卓绝之辈。
然而。
他的同辈,乃至前辈中,颇有几个曾经才华横溢,被文坛画坛认为足以担当大任的大才子,求名也好求利也罢。
或许是想要压别人一头,亦或者觉得人生太短,想把三十年的成名路短短几年就走完。
心思不定,鬼迷心窍。
就给侵华日军以及汪伪政府当了那最令人不齿的文化汉奸。
一失足成千古恨。
这种事情只要沾上一次,任你是传承多么悠远的画派,多么显赫的书香门第,江南有数的豪族郡望。
名声就直接变的臭不可闻了。
老师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柱子上,祖宗也会羞愧的恨不得从棺材里爬起来,再跳一次河。
追本溯源。
这些人未必真的没有想到他们选择可能造成的后果,却往往也只是心中小小的动摇,小小的那一丝不静,造成的道德滑坡。
以画看人。
曹轩觉得,顾为经的这幅画就画的真棒!
从容不迫,不卑不亢,这树是心血之树,花是心血之花。
有傲气,也有静气。
大赞!
连带着原本瞧不上眼的旁边的提字,都变得顺眼了太多。
字写无神,画画的有魂。
无神就无神吧。
谁的本事还不是学出来呢?以后大不了多临几十幅上百幅字帖,不也就练出样子来了嘛!
可是这毕竟透露出了小孩子的一片心意。
不能轻易忽略了。
“这小孩子嘴还挺甜的,可爱!”曹轩摸着胡子。
“小宁、子明他们这些人,一个个长大后,都端着大艺术家的架子,显得不可爱了。”老爷子在心中点头评价道,嘴角微笑。
“妙啊!”老杨咂巴着嘴,在旁边恰到好处的摇旗呐喊,配合着老先生的鉴赏。
“画画的是天才,赏画的是大师,相得益彰。”
他刚刚是绞尽脑汁,想要说出几句比较别出心裁的精妙马屁出来的。
奈何。
这画顾为经画的高端,曹老先生赏的也高端。
老杨连续两次没拍到点子上,机灵如他,立刻不再乱自己发表评论,改走专职扮演喊老爷子好棒的小迷弟的朴实路数。
“琢磨出味道来了?”
“嗯嗯。果然不愧是称得上有‘逸品’神意的大作。还是老爷子您的眼光准啊。”
老杨点头如啄米。
他也不是只为了拍马屁而拍马屁。
这样功利心太重,他拍的不够真,老先生听的不够爽。
拍马屁也是技术活,最好扮演小迷弟时,要足够忘我的全情投入在其中。
助理老杨本就是存了一份在旁边学本事的心思,曹老爷子鉴赏眼光的高屋建瓴,一针入血。
他也是被引导的,真的看出点这幅《紫藤花图》的门道来。
欣赏漂亮的名画,就和欣赏漂亮的妹子本质上是一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