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不好看,往往第一眼就看的出来。
一见钟情的爱上容易。
之后想要说清楚到底漂亮在哪里,讲清楚用笔,造形,造型里面的门道,就和走秀专家天天研究漂亮妹子的五官,眉眼、粉底、口红、步态、体脂率……是个极其考验鉴赏审美能力的大学问。
老爷子随口来一句“池光不定花光定,日气初涵露气干”,就入骨三分的把顾为经这幅画里最精妙的点,给分解了出来。
这不比他刚刚心里左一句地道,右一句得劲,来得深得“信、达、雅”三味?
这点评的真是有水平啊!
老杨舔舔嘴唇,把曹老的每一个字都牢牢的重复了一遍,记在心间。
将来要是他带小画家,或者在美术展上的场合。
遇上别人请教怎样画画,才能画出高水平的作品时。
他拿这幅《紫藤花图》举例,把曹老刚刚的话记下来哐哐哐拍在桌子上,然后再邪魅一笑,双手背后,慢吞吞的吟上一句古诗。
这么牛气冲天的逼往外一装。
谁敢说他杨老师,不是个艺术鉴赏评论大家呢?
想想就威风啊!
老杨出神,不由得高兴的呵呵乐了两笑。
曹轩侧过头,望着在那里傻笑的助理,莫名觉得这家伙笑得有点猥琐。
他挑挑眉毛,打断了老杨的意淫,皱眉问道。
“哦,你既然已经看出了门道,那就说说看,逸神妙能,逸神妙能四个字整天被你挂在嘴边。其中神品的标注,是天机迥高,思与神合的意思。那么伱口中的逸品,应该如何来解呢?”
“呃。”
老杨立刻又乐不起来了,脸上浮现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苦笑。
逸神妙能。
这个说法太古雅了,也太玄乎了,和中国的水墨画一样,这套评价标准更重意境感悟。
有点类似那种懂的人自然都懂,不懂的人就根本不配懂。
不懂,说明你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人家就没打算画给你这样的山野村夫看。
现代社会美术界很少使用这个评价系统了。
更多的效仿西方美院,通过更加清晰通俗的笔法如何如何,光线如何如何,构图节构如何如何。
诚实的说。
就算特意想要采用,可行性也不大。
不仅是因为此四字评语,注定与绝大多数从业者一生无缘。
也是因为,所有重神不重形的审美方式,都非常看重慧根,大规模普遍性采用不容易。
几乎无法想象。
现代美院的授课教授会在学生交上来的绘画作业上,一人批一个“想要进步,立求天机迥高,思与神合”类似的评语,让学生抱回家去自己悟。
没有任何实际操作性。
老杨单纯就是觉得这个说法听的好听,写起来文绉绉的有趣,看着就很有学问,才特意拽出的词,做为标题,震震外国佬们。
外国人来亚洲演讲时,动不动引两句旧约,新约里的词开场,逼格直接就上来了。
真当那些东夏、日本、韩国人,有几个人能搞的懂,那都是啥玩意。
老杨上学时大概了解逸神妙能是咋回事,夹着根圆珠笔,对照着大纲替曹老写发言初稿的时候,可能也查过些资料。
但要谈及细节上的学问,这么长时间过去,除了对这四个字粗浅印象外,早就忘的差不多了。
“你呀你,不求甚解。”
曹轩无奈的用指节敲了一下桌子,“很多东西,写稿写起来似乎还像那么回事,结果稍微深一点,一问就三不知。幸好我没直接用你写的初版讲稿。”
“否则的话,你这个写稿的人写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也,听稿的人,听的云山雾罩似懂非懂,唯有我这个演讲者,在台上讲的一口之乎者也,摇头晃脑。这不就是天大的笑话了,不是?”
曹轩笑笑自嘲:“那不是演讲,那是大家在会场里正襟危坐的看耍猴,我就是那只猴。”
“我的问题,我的问题,老爷子您别生气。”
老杨双手合十,拜佛似摇晃道歉,乖巧的像面对训狗师的哈巴狗一样说道:“和我这个俗人置气,不值当的,我回头今天晚上就赶紧查查专业书,学习一下。”
“免了。”
曹老挥了一下手:“既然要教你,我就把这幅画给你讲清楚,只是以后啊,少高谈阔论一些自己根本不明白的学问。无论是逸神妙能,还是谢赫‘六法’,要是未来有一天,东夏传承千年的绘画品鉴知识,就像拉丁文一样,成为了摆在神坛上的死语言,死学问。就是你这样信口空谈的人给谈的。”
“学问是放在心里琢磨的,不是放在嘴巴上吹嘘的。瞧瞧人家为经,年纪都够当你儿子了吧,却比你强了多少!”
得。
老杨还能说什么呢。
曹老先生两句话好悬没给他按在民族的耻辱柱,再踏上一万只脚去。
他只得厚着脸皮,在那里继续苦笑着应是。
“切,刚刚还训人家是墨猪,要他以后别来寄画呢,转瞬间就一口一个为经,亲切跟那啥一样。真换顾小哥儿过来,以他的年纪,要是能讲出逸神妙能的所以然来,老子当场把眼前的照片都蘸着酱油一口一个给吞进肚子里去!”
老杨高情商的不敢和老先生顶嘴,只好在暗自腹诽。
堂堂大艺术家变脸也这么快。
唐宁女士说的不错。
曹轩有些时候就像老小孩一样,说话不作数。
“呵,顾为经是一块宝,我老杨就是一根草,您老在哪里就双标吧!”老杨委屈巴巴的在肚子里吐槽。
“你别不服气,顾为经回答不回答出来我的问题无所谓,这小子的一幅画,就已经不知道胜过了多少无用的千言万语。”
曹老看出了助理的小情绪,斜着眼说道。
哼。
曹轩自己也轻轻的哼了一声。
也就是自己心情好,他的宝贝徒弟们又都不在身边,否则老杨这样鲁钝,没灵气,没悟心的家伙,他才不乐意花时间提点两句呢。
“所谓逸品的逸,除了吴冠中的放逸一说,古往今来,更传统的观点认为,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曰逸格尔。这是在说,只有超出天地规矩之外,不追求于色彩和笔法的准确,用最简单的笔墨,捕捉最生动的自然心绪。即使这样的画作就在眼前,也无法临摹,想象绘画的神妙方式,才称的上是逸品。”
“当然,这个评价里的不追求于色彩和笔法的准确,不是让画家胡画乱画,而是一种先守规矩,守到极致,法度森严到了极致,再转过头来跳出规矩方圆之外,不在三界内,不在五行中的玄妙地步。”
“技法水平不够,想要强行效仿,只会贻笑大方。”
“我的老师说,全清一代的书画名家中,只有白描派的内廷供奉禹之鼎,四十岁前,用笔徐缓如银钩铁画,力透纸背。反而到了中年以后,趋向沉着精练,带有兰叶描法,到了晚年那最后几幅画,轻逸飘洒,流走畅快,有花枝漫天,无所定形的感觉,看上去有那么点逸品的意思。”
曹老沉吟道:“其余几个像康熙帝亲封的‘画状元’唐岱,京派‘佛画师’丁观鹏,乾隆最爱的两位盛世画师一土一洋,徐云亭和郎世宁,这些人的技法水平不是不高,却也仅仅只在妙品和神品之间徘徊。”
“甚至,单以东方绘画技法来论,说句不太恭敬的话,名气比天大的郎世宁,能否称的上能品,都是值得三思的。”
老先生把几张照片一推。
第343章 师道传承
“哦,哦哦!”
老杨听的心神摇曳,把曹轩的每一个字都奋力的记在心间。
禹之鼎……最牛气,画佛丁观鹏和画状元唐岱,稍稍差之一些。
单论技法相对而言,郎世宁不够牛逼。
他拼命默默的背着这些说法。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不同于后人好事者,往往单以名头大小和市场价格高低而论,所评选出的有清一朝,绘画十大画家,十大宫庭画师此类编纂出来的榜单和收藏口诀。
谈画论道。
唯有站在最高处。
至少也是和那些声名赫赫的大画家,差不多的地位,才有资格加以评论。
这种青梅煮酒,纵论天下书画名家的绘画得失的行为,非要大气魄,大学问者才能做的,往往也只有大师身边的亲传弟子,和他这样的身边人才能好运听得其间秘辛。
因为有得罪人的嫌疑。
连他们的自传,记录片,都不会提及此类细节。
学到就是赚到。
“老头子这一生,不必妄自菲薄,规矩两个字,我做的不差,小时候打童子功,如今练了九十年,铁树也该开花了。可也因此拘泥于规矩法度之中。到了我前几年放下笔为之,到底有没有能够跳出樊笼之外,我也说不准。”
曹轩摇摇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纵横笔法间的是非得失,恐怕得要后人去评说了。”
“且看着吧。”
老杨没有耍小聪明,在这里接口溜须拍马。
老爷子虽自称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可老杨不会脑子抽了的认为,他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当那个旁观者。
“你说,在你这个外人看来,我自己现在的那几个徒弟中,谁的天赋最高,将来的成就最大?最适合当我的接班人?”
曹轩轻声问道。
老杨呼吸停了一拍,眼神中晦暗难明。
我来看?
这可是个轻易答不好,就站错了队的送命题。
曹老先生高深莫测的心思,他那几个徒弟恐怕也发了疯似的想要知道这个答案吧。
论获得的荣誉和成就,年纪最大和最小的两位,林涛和唐宁两个人半斤八两,前者胜在资历,后者胜在身价。
不过论财力,四个弟子里其他三位打包加一块,也比不过四徒弟刘子明。
这些人中。
其实也只有年纪仅次次于林涛的三师姐周茗,有点不显山,不露水的意思,几乎已经跳出了争斗。
老杨很好奇,要是自己把今天这段书房里的谈话,曹老的口风,透露给那位刘先生,能换多少好处。
老杨更想问问,对方愿意花多少钱,为了让自己在现在这样的场合美言几句?
百八十万的,应该怎么都不会吝啬的吧。
可惜,问不得。
“不会是顾小哥吧?”
老杨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奇怪的心思,鬼使神差的说出了听上去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看老爷子今天的样子,又似乎没有那么不可思议的答案。
“我说的是我的弟子,为经那孩子,现在还不算我的弟子呢,头还没磕,茶也没敬,我怎么好把位置交给外人?”
曹轩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