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吧,叶山智京不在了,他选择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那条路,而那些还活着的人总会继续活下去的,他们还要走自己的路,这其中也包括了宫下北。
东大附属病院的病房内,宫下北站在病床前。
病床上,已经瘦下去大半的赤本清醒着,他那双浮肿的眼睛里溢着有些浑浊的眼泪。
尽管老家伙刚刚苏醒过来,精神状态很不好,但宫下北还是将叶山智京自焚而死的消息告诉了他。
沉默了良久,赤本才虚弱的说了今天见面的唯一的一句话。
“良一啊,他这是在告诉你,”赤本的话说的断断续续,就像是没说一个字,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一样,“有些人,还是可以信任的。”
宫下北点点头,过去两天,他已经想明白这个问题了。
叶山智京是有活下去的机会的,毕竟赤本没有让他去死,而是让他离开日本,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但叶山智京没有选择离开日本,他在试探出宫下北并不信任他之后,点了一把火,把自己给烧掉了,而他这么做的目的除了是证明自己之外,还是想要告诉宫下北,赤本曾经用的那些人,并不是不可信任的,他们很忠诚。
宫下北这些天没有去看那份名单,也是因为这个,他很想接受叶山智京的死谏,但心里总有那么一道坎,毕竟那些人他连见都没见过,谈何信任?这不是多疑,而是人性使然。
“你是怎么考虑的?”赤本休息了一会儿,这才虚弱的问道。
“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宫下北实话实说道,“不过,我愿意和他们接触一下。”
赤本没有生气,也没有任何激动的表现,他甚至还露出了一丝笑意:“记住我说的话,良一,既想为善却又作恶的人,是无法长久的。”
宫下北心头一震,他掩饰住自己脸上的表情,没有说什么。
“保险柜里,有河内善的联络方式,”赤本显然是累了,他手动了动,说道,“你先去联系他,如果觉得有谁不可用了,可以让他去处理......别忘了准备一笔钱。”
河内善?
这是宫下北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但却是第一次在赤本的嘴里听到。
这个人他从没见过,第一次还是听中村美和提起的,按照那女人的说法,这个人似乎也是赤本手下的一个得力助手,但......准备一笔钱是什么意思?
从病房里出来,宫下北在走廊里点了一支烟,缓缓走到对面的一条排椅前坐下。适才一直蹲在门外的“智京”立刻跑过来,蹲坐在他面前,仰着头看他。
宫下北伸手揉搓着它的脖子,心里却在想着刚才赤本所说的话。
做人,要嘛善到底,要嘛恶到底,这是赤本第二次对他说类似的话了。结合他的话,再想想叶山智京的死,宫下北明白自己之前是把问题想得简单了。
叶山智京并不是在为那些人争取一个为自己所用的机会,而是在给他们争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啊。
那叶山智京的事情来印证赤本的话,真是感觉太讽刺了。叶山那家伙替赤本做了一辈子的狗,恶事自然是做了不少,可临到最后了,他却又想做点好事,结果就是把自己葬送掉了。
无声的笑了笑,宫下北拿起那份刚刚从保险柜里取出来的名片:河内善,先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0100
9楼病房的客厅里,宫下北拿起电话,按照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打过去。
电话里的忙音只响了两声,就有人接听了,是个很甜的年轻女孩的声音:“您好,欢迎您致电世田谷松原芭蕾舞学校......”
劈了啪啦一番开场白般的套话,宫下北听的直皱眉头,他看了看那张纯白色,只有一个号码的名片,没错啊,就是这个电话号码。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套话终于结束,声音甜美的女声问道。
“我找河内善先生。”宫下北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
“对不起先生,请您重复一下,您找谁?”电话里的女声问道。
“河内善先生,”宫下北重复道。
“好的,先生,请稍等,”女声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说道。
听筒内陷入了一片安静,过了约莫半分钟,才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我是河内善,请问你是......”
“我是赤本良一,”宫下北说道。
听筒内再次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男人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他直接说道:“需要见面吗?”
“是的,”宫下北愣了一下,但很快便说道。
“哪里?”对方惜字如金般的问道。
宫下北说了赤堤这边的住址。
“晚上,8点,我准时过去,”男人在电话里说道,随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宫下北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听筒,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他感觉这个河内善很不尊重他——难道他与赤本之间并没有多么密切的关系?想来是了,难怪赤本说找他办事的时候记得把钱准备好。
客厅的沙发前,“智京”在转来转去,这里嗅嗅那里嗅嗅,时不时的还会呜咽两声,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
宫下北知道,它这是想一郎和次郎了,也就是那两只小奶狗,这些天都是这样,只要有半天见不到自己的孩子,它就会表现出焦躁不安的情绪。
“去,安排人把一郎和次郎带过来,”宫下北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梁家训,说道。
梁家训点点头,转身走出门去。
宫下北打了声呼哨,将“智京”招呼过来,让它跳到沙发上,随后揉着它的脖子,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
................
行将入夜的时候,天上又飘起了雪花,这雪下的很细碎,迷迷蒙蒙的,像雾又像雨。
西福寺畔的别墅里,宫下北坐在书房的办公桌后,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那个从叶山智京手里接过的档案匣。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将近半个小时了,但却始终没有将这份档案匣打开,上面那个铜纽扣始终锁着,连碰都没有碰过。
书房角落里的落地钟咔哒咔哒的响着,距离八点钟还有不到五分钟时间。
书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穿着一身睡裙的松浦由纪子从外面走进来,将一杯牛奶放在他面前的书桌上,随后又小心翼翼的走出去。
宫下北吸了口气,最终还是伸手将档案匣上的铜纽扣打开,掀开硬皮的匣盖。
匣子里,最上方是一份目录清单,记录的是匣子里所有档案的数量和名字。
宫下北将里面全部的文件都拿出来,先简要的对了一下数,确定没有遗漏之后,才将最上面的一份拿出来。
最上面一份是个小笔记本,印刷的很精美,封面上竟然是铁臂阿童木的卡通画。
翻开小笔记本的封面,里面滑落了一张照片,掉在宫下北的手边。
他将照片拿起来,看了看。只见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有八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都是十七八岁左右,他们并肩站在一块,面对着镜头的微笑。而在他们的左侧,立着一个石碑般的东西,最上面有四个字“财团法人”,这四个字以“田”字形结构分布,再下面就是竖着的一排字——“松下政经塾”。
宫下北的目光闪了闪,又仔细看了看照片中的几个人,照片中,站在右数第二位的那个人,他感觉有些熟悉,好像是......逢泽一郎,没错,就是逢泽一郎,他前世重生前,这人刚刚接任日本外交省副大臣的职务,同时,他还是自民党的副干事长。
这张照片放在一边,宫下北去看笔记本的扉页,只见上面写着:昭和四十年,宫原阳平。
宫原阳平,这显然是个人的名字。
宫下北掀过扉页,里面又有一张照片,不过,这张照片却是黏在笔记本上的。照片的背景是在一艘轮船上,有三个人,宫下北几乎是一眼就把中间和右侧的两个人认了出来,那是年轻时的叶山智京和赤本。
把照片拿近一点,宫下北仔细去看,哈,那时候的赤本真是丑啊,人倒是没有那么胖,只是那张脸就像是出生时被人在铁毡上狠狠砸过一样,宛如一张平面。不过,年轻时候的叶山智京是真的很帅啊,像是木村拓哉。
而站在最左侧的那个人,看上去二十来岁的样子,脸颊消瘦,带着一幅黑色的眼睛......嗯,等等。
宫下北又将第一张照片拿过来,对比了一下,赫然发现这人竟然就在那八个人里,位置在中间偏右的地方。
看来,这个人就是宫原阳平了。
两张照片都放在一边,宫下北准备去看那个笔记本。
“咚咚咚!”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了。
宫下北抬头朝门口看过去,就见梁家训站在门口。
“先生,河内先生来了,”见他抬头,梁家训躬身说道。
“请他进来吧,”宫下北点点头,说道。
梁家训弯着腰退出去,没一会儿,一个穿着黑色呢料大衣,头戴黑色鸭舌帽的人走了进来。
“河内善先生?”宫下北看不清对方长相,试探着问道。
“良一先生,”河内善在门前给宫下北躬身行礼,起身的时候摘掉了头上的鸭舌帽。他的声音平直舒缓,听不到有什么情绪,但却能让人感觉到冷漠。
等到对方摘了帽子,宫下北才看清对方的脸。
这是一个年纪在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面颊消瘦,额头突出,嘴唇外翻,嗯,如果皮肤再黑上一些的话,说是非洲人都有人相信。
“请坐,河内先生,”宫下北端详对方一眼,随即指了指书桌对面准备好的椅子,说道。
“谢谢,”河内善将外面的大衣脱掉,勾在臂弯里,这才走过来坐到椅子上。
“河内先生,这次请你过来,是因为父亲的交代,”宫下北沉吟了一下,说道,“他告诉我,如果有什么不好解决的问题,可以找你。”
“赤本先生......”河内善原本毫无表情的脸抽搐了一下,随即,他看了看宫下北面前的那个笔记本,又瞅了瞅那个档案匣,说道,“良一先生恐怕是误解了赤本先生的意思,一直以来,我都从不参与赤本先生的事情,我只是替他解决一些见不得光的麻烦。直说的话,就是我只负责做脏事,出头露面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具体一些呢?”宫下北皱了皱眉头,问道。
“具体一些,就是赤本先生出钱资助我,我出命替他解决各种麻烦,满足他的各种需求,”河内善说道。
“出命?”宫下北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既然良一先生接手了赤本先生的遗产,那么你就是我的下一个赞助人了,”河内善没有继续解释,他说道,“如果你有兴趣,同时也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带你了解一下我所做的事情,免得良一先生不知道自己的钱用在了什么地方。”
“需要很多时间吗?”宫下北眉毛扬了扬,问道。
“不是很多,大概四天左右,”河内善想了想,说道,“当然,我是指如果顺利的话。”
宫下北有些犹豫。
“良一先生,你总需要了解清楚这些事情的,”河内善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我想,既然赤本先生让你找我,那就是同样希望你做这件事了。”
“好吧,那明天......”宫下北说道。
“不是明天,良一先生,而是现在,”河内善站起身,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们现在就走,你不能带任何人,一个人跟我走就可以了。”
宫下北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他看着河内善,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如果良一先生不信任我的话,没有关系,”河内善扭头看着他,说道,“叶山所做的事情,我不会去做,但你可以选择让我离开,我会把手里的事情安排妥当,由你安排人接手。”
宫下北愕然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好,等我换身衣服。”
五六分钟后,宫下北跟在河内善的身后走出别墅,别墅门外,有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停在那儿,车门边上,站着一个身穿黑色风衣,容貌艳丽的长发女人。
宫下北特意看了一眼这女人,怎么说呢,因为身上穿着风衣的缘故,也看不到这女人的身材如何,但只看那张脸,就会让人产生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
漂亮的女人分两种,一种是让人看了忍不住想呵护的,一种则是让人看就忍不住想要凌虐的,而这个女人就属于后一种。
0101
河内善显然没有给两人做介绍的意思,他走到车门边上,而后侧过身,微微鞠躬,那意思是请宫下北先上车。
宫下北安抚住想要跟着一块上车的“智京”,又看了一眼守在院门边上的梁家训,这才走过去,弯腰钻进车里。
两人坐在后座上,那个守在车边的女人则进了副驾驶座,而负责开车的司机,却是个类似于侏儒般的小个子,为了能够看到前方的车况,驾驶座的座椅都是经过改装的。
“先生似乎不喜欢我,”车子开动起来的时候,河内善说道,“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是如此,他说我是印度支那红鬼的狗崽子,身体又有残缺,心理肯定不正常。”
说这话的时候,他用戴着手套的右手,在自己的右腿上敲了敲。
“嘟嘟”两声,那是类似于木头碰撞所发出的声音。
迎着宫下北看过来的目光,他笑了笑,用左手在右手的手腕上拧了一下,竟然就那么将整个右小臂摘了下来,他的手臂从肘关节向下,赫然都是假肢。
随后,他将手臂重新装上,又将右腿的裤腿扯起来,裤管下裸露出来的小腿,竟然也是假的。
宫下北感觉非常惊讶,因为他刚才看河内善走路的样子,可是一点都察觉不到他是瘸子,他的步姿很正常,没有普通残疾人那种一瘸一拐的现象。
“知道我为什么叫河内善吗?”将裤腿放下去,河内善看着宫下北,微笑道。
宫下北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