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下北心头一震,丢下手里的档案匣,转身就往回跑。
厚重的铁门已经被反锁了,从探视口看进去,叶山智京正叼着一支烟卷,拎着一个红色的铁桶在密封的房间里转圈,清澈的液体从铁桶里涌出来,淌的满地都是,汽油味从探视口涌出来,浓的刺鼻。
“叶山!叶山智京!你在干什么?!”宫下北脑子里轰的一声响,他什么都没想,只是砸着铁门,大声喊道,“你把门开开,给我把门打开!”
0098
叶山智京扭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而后又拎着油桶转了半圈,直到将油桶倒空了,这才不紧不慢的走过来,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将脸上的眼睛摘下来,一边揉搓着眼角,一边说道:“先生走了,必须有人陪着啊,他的脾气暴躁,做事冲动,我得看着他。”
“你先把门打开,有什么话咱们开了门再说!”宫下北看着他,近乎暴躁的大声喊道。
叶山智京却不再开口搭腔,他闭上眼睛,随着音乐声轻轻摇晃着脑袋,似乎整个人都沉醉在乐曲声里了。
宫下北用力撞了两下铁门,铁门纹丝不动,他退后两步,而后加速冲过去,一脚蹬在门上,自己被门反震的摔了个屁蹲儿,那厚重的铁门却依旧纹丝不动。
“叶山智京!你他妈的混蛋,给我把门打开!”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宫下北冲到门边,大声喊道。
叶山智京仍旧不理他,只是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偶尔吸上一口烟,看上去一副美滋滋的样子。
宫下北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在身上摸了摸,这才想起手枪刚才被他连同档案匣一块扔了,有心回去把枪捡回来,又想到房间里都是汽油,开枪等于是杀人了。
心头乱如麻团,宫下北正想着再冲探视口里喊两声,可还没等他凑过去,就听轰的一声响,灼热的火舌从探视口扑了出来,满屋的汽油终归被引燃了。
“叶山智京!”被灼热的热浪逼退了数步,宫下北目眦欲裂的大喊一声,随即转身朝外冲了出去。
此时的宫下北完全失了方寸,他的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救人,想办法救人,外面还有他的保镖呢,人多了总能把人救出来的。其实他也知道,那样的大火,即便是现在把门砸开,人也救不回来了,可他就是想要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或许只有那样才能稍减他心中的愧疚。
跌跌撞撞的冲出用品店,店门外的雪地里,包括梁家栋在内的九个人还跪在雪地里,雪花已经将他们覆盖成了雪人。
“梁家训,跟我去救人!”宫下北在门前喊了一嗓子,转身就往回跑,可跑了几步才发现,后面根本没有人跟上来。
恼怒的转回去,宫下北才发现这些人仍旧跪在地上,只不过刚才是跪的挺直挺直的,现在却全都趴伏在了地上。
“你们在干什么?!”心里的怒火腾地升了起来,宫下北冲过去,照着跪伏在地上的梁家训踹了一脚,同时怒声喝道,“给我滚起来,救人去啊!”
梁家训被踹的歪倒在地上,但他立刻又爬起来,重新跪伏在地上。
宫下北又是一脚踹过去,他还是爬起来跪伏在那儿。
往复几次,宫下北几乎将九个人逐一踹翻两三次,直到他自己都累了,这些人还是跪伏在那儿,一动不动。
“啊!混蛋啊!”把自己折腾出一身汗,宫下北总算是冷静下来了,他瘫坐在几个人面前,歇斯底里般的怒吼一声,不动了。
细碎的雪花打在脖颈里,冰凉刺骨,宫下北看着地上被践踏的泥泞不堪的落雪,脑子里闪过一副副记忆中的画面。
“宫下君,上午好。”那是在中村康二的工厂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叶山智京文质彬彬的笑容里带着令人心寒的阴毒。
“宫下君没事吧?”......“我送你。”那是在替吉冈错复仇之后,自己受了赤本的惩戒,去道歉时遇上了叶山智京。
......
“知道吗,三十年前,我就是在这里遇到的先生,”不久前,就在这里,就在那辆车的旁边,他用手接着雪花,微笑着说道。
“......我觉得,这三十年,我做这条狗做的很满足。”那是一脸满足的笑容,简单一句话,实际上就是对他一生的总结了。
最后,病房里的画面重新浮现在宫下北的面前,赤本挣扎在病榻上,说了那么一番他当时不太明白的话:“去找智京,告诉他,东西该交给你了,他的事情做完了,顺便告诉他,别让我失望。”
“他的事情做完了。”
“别让我失望。”
这些话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宫下北的心里。
叶山智京啊,你真的是一条狗啊,一条自始至终都没有让父亲大人失望的狗啊。
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宫下北失魂落魄的朝公路上走去,才走两步,脚下一滑,他又是一个屁蹲儿摔在地上。
有人跑过来搀扶他,却被他一把甩开,嘴里还憎恶的喝骂一声:“滚开!”
没有上车,宫下北就那么步行着走上公路,沿着便道的路牙一路往东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后面有人追上来,应该是梁家训,将一封折叠好的信交给他。
宫下北脚下不停,一边走着,一边木然将信打开,草草看完之后,脑子里陷入一片空白。
信是赤本写给叶山智京的,没有日期,他在信里提到让叶山智京试探一下宫下北,看宫下北是否信任他,如果信任的话,他就留下来,如果不信任的话,就让叶山离开日本去加拿大,以后再也不要回日本来了。
如今看来,叶山智京的确是试探了他,他也表现出了不信任的态度,但叶山智京显然是没有接受赤本的安排,他选择了一个惨烈的方式来证明自己。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啊。
环八通线这条路好长,长的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一样,宫下北就那么沿着路一直走,最初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后来就是什么都不去想了。他就想着这么一直走下去,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好。
实际上,叶山智京与他的交往并不多,他甚至都不了解这个人,但是,叶山这么惨烈的死法,还是给了他很大的刺激,尤其是在得知叶山的死与他有着直接关联之后。
他想不明白像叶山智京这种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更想不明白他的心里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一个人就那么为另一个人活了一辈子,最后又为这个人去死,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宫下北感觉自己的前世很悲催,可对比起叶山智京来,他感觉自己的那份悲催可能算不上什么。
荒川区扇大桥。
初升的朝阳驱散了弥漫在隅田川江面上的薄雾,冻结的冰面上附着厚厚一层积雪,一条流浪的秋田犬踯躅在江堤上,朝着往来的行人一声声凄凉的吠叫。
这条狗的眼睛瞎了一个,像是被什么东西打的,此时伤口刚刚结疤,半边脸上都是血。
在离着流浪狗不到两米远的江堤护栏旁边,丢弃着一个白色的纸箱子,箱子里有奶狗的呜咽声传出来。
满身泥污、脸色憔悴的宫下北顺着江堤有些蹒跚的走过来,经过纸箱的时候,迟疑了一下,而后停住脚步,挨着箱子,背靠护栏,缓缓坐倒在地上。
箱子里有两只小奶狗,应该是刚出生不久,个头小小的,紧紧簇拥在一块,瑟瑟发抖。
看到有人坐到了箱子边上,独目的秋田犬停止了吠叫,它呜咽着走过来,绕着宫下北转了两圈,随后一点点小心的靠过来,在他舒展的腿边趴下,把沾满了泥污的头垫在两条前腿上,看着过往的行人发呆。
宫下北伸手在秋田犬的脊背上轻轻抚摸着,大狗先是浑身一抖,警惕的仰起头,随后又将身子放软,还仰起头来去舔他的手。
像个乞丐般的斜倚在江堤护栏上,宫下北一边抚摸着秋田犬,一边抬头去看便道上脚步匆匆的行人。
很少有人会将目光投向这边,即便有人看到他们,也是一脸漠然的表情,亦或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但是每个人都会好奇的看一眼几米外路边的那四辆奔驰车,以及同样满身泥污站在车边的黑衣人。
这真是个冷漠的国度、凉薄的都市啊。
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宫下北抬起胳膊,招了招手。
一直站在路边的梁家训迅速跑过来,垂头站到他的身边。
“去弄些吃的来,有肉最好,”宫下北看着身边秋田犬,说道,“哦,牛奶也要有,有烟吗?给我拿一支来。”
梁家训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取了一支递过来,随即蹲下身子,将点燃的打火机送过来。
“把我车上那件外套也拿过来,”吸了口烟,宫下北最后吩咐道。
“嗨!”梁家训鞠躬行礼,这才抓身跑开。
很快,原本站在车边的黑衣人分出两个,朝着街道对面跑过去,那里有一家便利店。
梁家训将宫下北那件黑色的呢料风衣拿过来,他还以为宫下北感觉到了冷了呢,没想到宫下北直接就把风衣丢在了地上,然后从箱子里将两只小奶狗抱出来,放到风衣上面,再小心翼翼的包裹起来。
“以后跟着我,给我做一条看家狗,总是比四处流浪要好一些的,”抚摸着秋田犬,宫下北说道。
秋田犬压根没理会他,只是看着被包在风衣里的两条小奶狗出神。
“我说的是你,梁家训,”宫下北抬起头,冷漠的看了一眼梁家训,说道。
“嗨!”梁家训一愣,随即身子折成九十度,大声应道。
0099
宫下北病了,重生后第一次生病,重感冒,发烧就烧了两天。
不过,现代医学的力量终归还是强大的,别说是他这种感冒的小毛病,就算是已经病入膏肓的赤本,最终也是被抢救了过来,没有当即挂掉。
即便是在生病的两天里,宫下北也没有闲着,他在处理叶山智京的丧事,全程都是他亲自在办理,他不想让自己闲下来,因为每次闲下来的时候,他的脑子里都会出现叶山智京的身影,会看到他在自己的脑海中,伸出一只手去接飘雪。
这成了他的心病!
心病无药可医。
在过去的三天里,宫下北显得有些沉默寡言,他不想与人接触,更喜欢一个人独处,而叶山智京留给他的那个档案匣,虽然被梁家训拿了回来,但他却始终没有打开看过。
叶山智京的丧事是在西福寺办的,规模很盛大,前来吊唁的人非常多,甚至可以用络绎不绝来形容。
宫下北亲自联系叶山智京的家人,也就是他远在加拿大的妻子和儿子,但是很遗憾,他的家人没有来,用他妻子的话说,叶山智京与她们已经没有关系了,说这番话的时候,那女人的语气很冷漠,冷的近乎刺骨。
不过,即便如此,宫下北还是让人给这对母子转了一笔钱过去,不是为了她们,也不是为了叶山智京,而是为了他自己。
世田谷区,赤堤3丁目,西福寺通线旁的一栋别墅内,二楼客厅内。
穿着一件浴袍,宫下北安然坐在宽大书桌旁边的软椅上,面无表情的看着正跪在地毯上,埋首他胯间的小护士。
穿着一件浅灰色风衣的松浦由纪子从门外走进来,她看了一眼宫下北,一边将身上的风衣脱下来,挂在门边的衣架上,一边轻声说道:“您的病刚刚痊愈,现在不适合做这种事情。”
宫下北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松浦由纪子无奈的摇摇头,快步走过来,伸手拭了拭他的额头,发现已经不烫手了,这才拍了拍地上护士的头,示意她把地方让开,而后自己跪下去,继续着小护士刚才的工作。
十几分钟后,任由宫下北在自己的嘴里爆发出来,松浦由纪子和着唾沫将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立刻便起身用消毒巾替他将身上整理干净,又取了一条毯子披在他身上。
“先生刚刚醒了,”用手心替宫下北轻轻搓揉着额头,给他舒缓着情绪,松浦由纪子说道,“时间不长,但是有意识,这是个好现象,估计往后一段时间,他的状态能稍稍恢复一些。”
“嗯,”宫下北点点头,没有说半个字。
这段时间他都没有去过东大附属病院,从内心里,他有些抵触去见赤本,不是心有怨愤,而是心存愧疚,他不知道该怎么提起叶山智京的事情。
不过,该面对的事情总归是回避不了的,宫下北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自己越是应该主动去面对,否则便是懦弱的表现。
“父亲那里,现在能探视吗?”坐在软椅上,宫下北沉默了良久,问道。
“短时间的话,还是可以的。”松浦由纪子点头说道。
宫下北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电话,按了两个号码,等到对面接通之后,说道:“准备车,去东大附属病院。”
随后,他放下听筒,看了一眼身边的松浦,说道:“给我换衣服。”
松浦由纪子点点头,转身去了卧室,没一会儿,拿了内衣、保暖服出来,替宫下北一一穿上。
这几天,为了方便处理叶山智京的丧事,宫下北一直住在这栋别墅里,因为生病的缘故,一直都是松浦由纪子在这里照顾他,这女人本职就是保健医生,很清楚如何照顾人。
收拾停当,楼下的车也准备好了,宫下北从二楼下来,步下楼梯的时候,一条蒙着蓝色独眼眼罩的秋田犬低着头跑过来,嗅着他的裤腿绕了一圈。
“智京啊,咱们走啦,”宫下北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弯腰揉了揉狗头,招呼道,“咱们去医院看看赤本那老家伙,嗯,顺便请你吃牛排,怎么样?”
“汪汪......”秋田犬吠叫两声,晃着脑袋去舔他的手背,一只爪子还抬起来,踩到了他的脚面上。
这条流浪狗很通人性,也不知道是被谁家给抛弃的,真是足够心狠。宫下北收养了它,还有那两个小奶狗,出于一种恶趣味,他给这条秋田犬起了个名字,没错,就是叫“叶山智京”,那家伙不是喜欢做狗吗?那就让他一直做下去吧。
带着智京出门,院外的路边上,车队已经等在那儿了,看到他出来,梁家训打开车门,同时微微躬下腰。
“智京,上车,”宫下北走出院门,远远的朝那辆车一指,嘴里轻声喝道。
秋田犬甩了甩尾巴,吠叫一声,飞快的跑过去,一下窜进了车里,而后就蹲在后座上,歪头朝宫下北看过来。它的嘴巴微微张开,舌头吐出半截,仅有的那只眼睛眯出一道上弯的弧线,咋一看,像极了是在发笑。
看着那张搞怪的狗脸,宫下北呵呵一笑,心头的烦闷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车队缓缓的开动起来,直奔东大附属病院。
车上,宫下北揉捏着秋田犬软软的纯肉,视线则流连着车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这个世界有它自己运行的轨迹和规则,某个人的存在或许对他身边的那些人来说很重要,但他的消失却也不会令这个世界停转。或许这也是作为一个人悲哀吧,一旦逝去,用不了多久,他的一切都将在这个世界上湮灭,就像是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
很多时候,人们怕死并不是怕的那份痛苦,而是怕的那种湮灭,不留丝毫痕迹的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