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度降临。
水湾茶楼灯火通明,客人三三两两,笑声和麻将声混杂。苏汉泽、阿华、老梁三人混在客流中坐到一楼偏角。二楼靠窗的那间包厢,灯光柔黄,门虚掩着。
阿华问:“真来?”
“等。”苏汉泽只说了一个字。
他们盯着那间包厢不放。一个时辰后,三个人影从茶楼后门进来,径直上了二楼。
第三个身影,高大挺拔,穿灰呢风衣,戴墨镜,身后跟着史密斯。
苏汉泽眯起眼,吐出一口烟。
“来了。”他说。
“来了。”苏汉泽声音极低,仿佛只是自言自语。那人一踏入二楼,茶楼里嘈杂的麻将声仿佛被什么掐断了似的,苏汉泽心里那根弦猛地一绷,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烟盒。
阿华低声说:“咱们动吗?”
“不动。”苏汉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虚掩的包厢门,“看看他怎么落子。”
老梁缩在座位里,脸色有些苍白,手指敲着桌面,“那老鬼现在呢?咱真信得过他?”
第355章 她不简单!
“信他?他值几个钱?”苏汉泽冷哼一声,“他现在被锁在三巷里那间破印刷厂里,嘴上塞着破袜子,手脚绑得死死的。今儿晚上要是局散得不痛快,就送他去海底陪他那帮越南兄弟。”
老梁点头,“这才对。他敢骗你,咱就让他明白,什么叫从苏爷这借命是要还债的。”
“嘘。”苏汉泽眼睛一眯,包厢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短褂的伙计端着茶盘进去,动作极快,关门时顺势用眼角扫了扫楼下。他这扫,恰好与苏汉泽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伙计只是愣了一瞬,便低头退了出来,稳稳地走下楼梯。阿华盯着他,“他看见我们了。”
“没事。”苏汉泽低声说,“他知道该怎么回话。”
这伙计是他们的人,换了装扮混进茶楼已经三天。就是等这一刻。
“这人真是詹姆斯?”老梁轻声问。
“像。”苏汉泽吐出一个字,“不像的,不敢这么进来。你看他走路的姿势,那是从东洋回来的狠角儿。背笔直,手不动,脚落地没声。”
“他是英国人啊,跑去东洋干嘛?”阿华有些困惑。
“在东洋做生意。”苏汉泽道,“也做事。”
“哪种事?”
“死人不认账的那种。”苏汉泽抖了抖烟灰,“这人,要不是来收拾残局的,就是来设局的。”
“那我们呢?”老梁舔了舔嘴唇,“苏爷,您要做什么?”
苏汉泽没回话,目光落在楼梯口的钟表上。
十一点一刻。
茶楼外突然传来几声犬吠,还有车轮碾过积水的细碎声。有人进来,脚步急,像是军靴踩在木地板上,啪嗒啪嗒地打在众人心头。
几个穿灰呢制服的便衣推门进来,站在茶楼门口四下张望。领头的一个三十出头,鹰钩鼻子,眯缝眼,身后两人明显带着枪。
“水警。”阿华低声道,“该不会是……”
“不动。”苏汉泽压住他的手,“他们不是冲我们来的。”
鹰钩鼻扫了一眼四周,目光在苏汉泽这桌上停了停,微微一顿,但并未走近,而是径直上了楼。
二楼短暂的寂静后,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老鬼卖的不是货,是口。”苏汉泽低声说,“他想自保,把詹姆斯交了。”
阿华一下子明白了,“可他也许早就跟詹姆斯说过了,这么一来,咱们就是诱饵。”
“不是诱饵,是送命。”老梁面色更白了。
“可他们不晓得我们有后招。”苏汉泽站起身,眼神一冷,“走,咱也上楼。”
“直接上?”阿华心头一紧。
“他们想杀人灭口,得先问问我们答不答应。”
他们踏上楼梯的时候,二楼包厢里正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是一声低吼,一把椅子撞在门板上,“你敢碰我,詹姆斯不会放过你!”
这声音是老鬼的!
苏汉泽脚下一顿,脸色陡变:“他怎么在这儿?”
阿华惊道:“不是被你锁在印刷厂了吗?”
“他不该在这儿。”苏汉泽眼神阴冷,“他是自己来的。”
“他投了我们。”老梁冷声道,“他那狗命果然不值几个钱。”
三人靠近那间包厢,耳边传来交谈声,有英式粤语混杂的腔调,也有清脆尖利的女人声音——这是新的人。
门开了一道缝,里面坐着三个人,詹姆斯居中,老鬼靠窗坐着,正被一个穿紫旗袍的女人按住肩膀。他的嘴角带血,面色苍白,但眼神里却闪着光。
“苏汉泽。”女人忽然回头,看着门外的三人,“进来吧。等你们很久了。”
她说的是普通话,语气平静,但每个字像是刀子。
苏汉泽微微一愣,推门而入,阿华和老梁紧随其后。
詹姆斯此刻已摘下墨镜,眼窝深陷,嘴唇薄而苍白。他看着苏汉泽,冷冷一笑:“听说你很能耐。”
“你货丢了,我只是在找回属于谁的。”苏汉泽看着他,“你的人劫了陈老板的货,又想让我们背锅?”
詹姆斯没回应他,看了眼那女人:“他说话的样子,不像是怕。”
“他当然不怕。”女人从老鬼肩头松开手,走到苏汉泽面前,“他知道你不是来杀他的。你是想交易。”
苏汉泽皱眉看她,“你是谁?”
“你叫我文小姐就行。”她唇角一挑,“我跟老鬼一起从北边来。”
“北边?上海?”
“更北。”她笑笑,不再多言,“苏先生,你来见詹姆斯,想做什么?”
“我要老鬼的命。”苏汉泽指着他,“他害死我兄弟。”
“可他现在是詹姆斯的保护人。”文小姐叹了口气,“你杀他,就是挑事。”
詹姆斯终于开口了,口音怪异但每个字都清晰:“我来香港,是为了做生意,不是替人收尸。苏先生,如果你能帮我找到船和码头,我可以考虑把老鬼交给你。”
“我只要他。”
“那你得先替我办件事。”詹姆斯点了点文小姐,后者从怀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苏汉泽。
照片上是一个中年男人,穿中山装,站在九龙城寨门口。
“他叫杨子钧。”詹姆斯说,“我需要他失踪。”
“他是谁?”
“一个多嘴的律师。”文小姐接口,“他最近帮人查了一件旧案,那件案子,詹姆斯不想再出现。”
“这不是买凶杀人?”阿华眉头一皱。
“是。”詹姆斯毫不避讳。
苏汉泽盯着照片许久,缓缓点头:“我接了。”
阿华低声在他耳边说:“苏爷……这事太邪。”
“没得选。”苏汉泽头也不回,“要命还是要面子,你挑。”
文小姐递过一个写着地址的便签:“他每周三晚上七点会去皇后大道的‘金翠楼’喝茶。你们知道怎么做。”
“干净点。”詹姆斯冷冷道,“别让我多付钱。”
“我不收你钱。”苏汉泽将纸条揣进怀里,“我收人。”
三人离开茶楼,外头夜色更深,雨又下起来了。
阿华在小巷里点了支烟,“苏爷,真做?”
“明天先踩点。”苏汉泽低声说,“老鬼敢反水,就不能给他活口。”
“那杨子钧怎么办?”
苏汉泽抬头看着天,雨滴砸在脸上,冰冷刺骨,“先不动他。他要真查出了什么,我们或许还能反咬詹姆斯一口。”
“你不是真想替詹姆斯杀人?”
“我要的是老鬼。”苏汉泽冷冷道,“老鬼不死,詹姆斯不会信我。”
“可老鬼已经反水了。”
“他只是在找人救他自己。”苏汉泽嘴角泛出一抹冷笑,“我们不救,他就找詹姆斯。现在他两边都卖了,就得有人收拾残局。”
“咱们就是收拾的人?”
“不。”苏汉泽点了根烟,“我们是点火的那个人。现在,就看谁烧得快。”
雨在巷子里淅淅沥沥地下着,像是老天在低声诉说些什么。苏汉泽叼着烟,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映着他眼底的冷光。阿华和老梁跟在他身后,三人没撑伞,雨水顺着帽檐淌下来,湿了衣襟。巷子尽头是条窄街,街角的路灯昏黄,照出一片湿漉漉的石板路。
“苏爷,”阿华压低声音,烟雾从他嘴里冒出来,“你真信詹姆斯那套说辞?要咱们去弄杨子钧,摆明是拿咱们当枪使。”
苏汉泽没吭声,吐出一口烟,目光落在远处一辆停在街边的黑色轿车上。车窗紧闭,车里没人,但车轮旁的水洼里,有几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血,又像是被雨水冲淡的油漆。他皱了皱眉,停下脚步。
“怎么了?”老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色一紧,“那车……”
“别管。”苏汉泽摆摆手,继续往前走,“詹姆斯不是傻子,他敢在茶楼跟咱们谈条件,说明他手里有底牌。杨子钧这人,八成是个幌子。”
“幌子?”阿华愣了愣,“那他为啥还要咱们去动他?”
“试咱们。”苏汉泽的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想看看咱们听不听话。或者……”他顿了顿,眼神更冷,“他在试老鬼。”
“老鬼?”老梁插话,“他不是已经投了詹姆斯?”
“投了?”苏汉泽冷笑一声,“老鬼那号人,命捏在别人手里,他敢真投?他在两边摇摆,想找条活路。詹姆斯让他卖咱们,他嘴上应了,心里不定怎么盘算。”
“那文小姐呢?”阿华问,“她看着不像詹姆斯的人,口气硬得很。”
“她是北边来的。”苏汉泽眯起眼,雨水从他脸上滑下来,“北边……要么是北平,要么更远。她不是詹姆斯的人,也不是老鬼的。她在这局里,另有目的。”
三人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巷子里飘来一股鱼腥味,混着雨水和腐烂木头的气味。远处有几盏红灯笼,摇摇晃晃地挂在低矮的屋檐下,那是九龙这边的小酒肆,专做夜里生意。苏汉泽停下来,扔了烟头,用脚碾灭。
“明天一早,去皇后大道踩点。”他低声说,“金翠楼不是随便能进的地方,杨子钧每周去那儿喝茶,身边肯定有人。”
“带枪吗?”阿华问。
“带,但别露。”苏汉泽看了他一眼,“咱们不是去杀人,是去摸底。詹姆斯给的照片和地址,未必靠得住。”
老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老鬼怎么办?今晚他在茶楼,詹姆斯没动他,说明他还有用。”
“老鬼的命,詹姆斯说了不算。”苏汉泽冷冷道,“文小姐才是关键。她今晚点咱们的名字,说明她早就知道咱们在干什么。她不简单。”
“苏爷,你说她会不会是……”阿华压低声音,“军统的?”
苏汉泽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像刀子,“别乱猜。军统的人不会这么明着露面。她要是军统的,詹姆斯早死了。”
“那她是哪边的?”老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