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丰富大量的细节,绝不是幻觉能解释的。
机枪真实存在——这是怎么回事?
一只手里是绝对真实,一只手里是虚渺概念。
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大脑依然深深沉浸在蒙眬的“真实感”里,醒不过——啊,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这么熟悉。
“这是一个梦,”府太蓝略有点含混地说,“我……我陷进了一个梦里。”
话音落下之后,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为什么醒不过来?这是伪像造成的效果吗?但即使是伪像效果,也有结束之时……难道说,结束效果的条件没有被满足?
仅仅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是没有用的?
府太蓝仍闭着眼睛;雨沉沉地浇打在他身上,湿衣服重得好像要将他压入土地深处,手脚冰凉。
“让我在梦里拿起了一把真正的枪……”他喃喃地说,“是因为你想让我去打一个目标。”
不管府太蓝被梦境捕捉之处在哪儿,目标肯定不在他身边。
这一点,从梦境内容就可以看出来了:如果按照梦的内容往下走,府太蓝将会“进入巢穴”,然后免不了要在巢穴中奔波、寻找——这个“寻找过程”,应该会让他在现实中,来到射击目标面前。
等目标进入他的射击范围了,想必他也会在梦里“找到”遇见危险的榛子了。
“梦结束的条件,是开枪吗?”
府太蓝忽然明白了,轻轻一笑。“射击目标是最终目的,等目的达成时,梦也就没有继续的必要了。那么……如果我提早开枪呢?你能预料到,会有人在梦走到一半时就清醒过来了吗?”
话音未落,他已抬起了机枪。
枪口抬进暴雨里,朝天空中连续倾泄出无数子弹——枪声震痛了他的耳膜,震荡着公寓四墙,震碎了他大脑仍旧留恋流连着的梦。
府太蓝睁开眼睛,从梦里醒来了。
他正站在被暴风雨涂抹成一片昏黑的街头上;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巢穴。
被人笑称就算进入核寒冬,照样会堵车的黑摩尔市,此刻街上与马路上却空空如也,不见一辆行驶中的汽车。
路灯、霓虹招牌灯与大楼内灯光,几乎像是摇摇欲坠的烛火,被天地间漆黑的长风刮破了,丝丝缕缕地飘荡在雨里。
府太蓝慢慢地放下枪,落至一半,掉转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左肩膀。
从他左肩膀上,探出了一张居民的脸。
他知道那是居民的脸,而不是人脸——尽管余光之中,蒙蒙胧胧,看不清楚细节。
因为没有人脸会像……会像梦一样。
该怎么形容呢?
任何人类都没有见过“梦”。人只会做梦,行走在梦里,看见梦里的世界,与梦中的人交谈……但“梦”本身,只是一个个神经元信号,不能被人用肉眼看见。
直到现在。
府太蓝无法以语言形容;但即使只是用余光稍微一瞟,大脑都清清楚楚地接受到了“梦”的信号——他不敢回头,他生怕一转过头去,自己就又要陷进梦里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肩上居民忽然张开口,问道。
它的嗓音好像包裹着浓雾的海浪,没有男女之分,每一个字里都粹着不知多少情绪……就像是把无数人类的梦浓缩,滴进了它的喉咙里。
“榛子并不存在。”府太蓝以一种自己也觉诧异的平静,说:“这是你最大的败笔。”
“……噢?可你明明很珍视她。你都把枪拿起来了。”
“败笔就是败笔。”
榛子的印象,正急剧从脑海中消散,只剩下一点淡苦的余调。府太蓝低声说:“……我不是一个好目标吧?要制作出一个令我沉沦的梦,我想应该很难吧?”
居民安静几秒,勃然大怒——它发怒时,就像一个令人满腹怒气的梦,极有感染力,若是不留神,连府太蓝都会跟着生起自己的气。
“醒了也就算了还敢瞧不起我!你灵魂空虚,无人挂念,满腹心机,没有一点信念,什么都对你不重要,你说你跟块死肉有什么区别?我精心编织了这么美妙一个梦给你,你还给我登鼻子上脸自以为是起来了!”
府太蓝刚才将机枪架在胳膊和肩头上,居民连动都不动,显然对它毫无顾忌;此刻它越说火气越大,反而渐渐漂离了他的肩膀。
它没有任何形体可言;不管扫上几眼,大脑都只有一个认知——“飘浮在雨中的一个梦”。
“换作你来编织梦,以你空空洞洞的灵魂,你能编出个狗屁。你半路醒了,你有什么可得意,那都是因为你的人生很可悲而已,少给我摆出一副你比我技高一筹的样子。”
府太蓝只要不受它情绪感染,就不会因为它的话而动气。
说到底,都是一些他自己清清楚楚的事。
“我就不该来找你,你连选手都不是。”
居民忽然语气一变。“我本来想,虽说不是选手,但是只要开枪,就能起点作用……结果实在不该叫我意外。本来就是一个多余的人,怎能奢望你派上用场。”
府太蓝沉默了一会儿,不由自主,把它这番话在心中过了几遍。
“我刚才陷进去的梦,是你特地‘编织’出来的啊,”他低声说。
“不然你以为呢?”
府太蓝无声地笑了一笑,忽然转过头去,目光钉在了漆黑暴雨中的那一个梦上。
“那也就是说……”
明明它连实体都没有,却好像真被他目光定住了似的,不仅止住了向外飘浮的势头,还忍不住问道:“就是说什么?”
“不特地编织一个梦,就很难困住我,对吗?”
府太蓝眯着眼睛,目光沉进那个居民形成的梦里,越来越深。他的语气,也越来越像是梦呓一样:“……我一直看着你,也不用担心再次陷入梦里了,是吧?”
“你要做什么?”梦浮动在雨幕里,仿佛渐渐要被他的目光分开,露出梦境的材料了。
“别怕啊,”府太蓝近乎温柔地安抚道,“我只是想看看,你身体里藏着什么样的梦。”
“啊?”
下一秒,机枪忽然咣当一声重重砸落在地上——在梦反应过来之前,府太蓝已经蓦然探出手、一把抓住了它。
“咦?咦咦咦咦咦?你怎么?你怎么办到的???????”
第403章 府太蓝舞台角落里未被人看见的事
自己站在黑渊带里时的那一幕,不自觉地又从心里浮起来了。
那时的府太蓝,看着逐渐化散、曾经是秃鹫的无数颗粒,像此时一样,朝前方伸出了手。
一手只能各抓住一把;余下的颗粒,在他眼前慢慢飘离散尽,不可能再重新凝结成一只秃鹫,质问他为什么骗它。
那只秃鹫在世上残存的最后一点点,此时正全部凝集覆盖在他的左手上。
颗粒包裹住了每一根冰凉的修长手指,引领着他的指尖,逐渐往深处陷去。
当梦可以被碰上的时候,原来是这种触感啊……他的手指顶着绵厚柔软的压力,一寸寸分开了梦境。
雨声隆隆地浇打在黑夜上,耳中仍有枪声余震,所以府太蓝只要不去仔细听,就听不见从梦中响起的惊叫声。
……现在的自己,难道不也像是在做梦吗?
他轻轻笑了一声,不知道在笑谁。
在空无一人的雨夜街头,他正慢慢将手伸入一个梦的深处。
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
黑摩尔市里正上演着一个更大的故事;但府太蓝却只能徘徊在它的边缘,游走在舞台灯光照不亮的角落里。
府太蓝并不是在自怜自艾。
他不是统治游戏选手了,自然也就意味着集中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少了;这只是事实罢了。
但是当他站在人世与巢穴的夹缝里时,却发现自己原来在昏暗中如鱼得水,像游子归家——毕竟半明半暗,才是府太蓝最熟悉的地方。
在昏暗无光、无人注意之处,他做了……他做了好多事啊。
府太蓝又轻轻笑了一声。
世上至今还没有人发现他究竟干了什么。
一想到这一点,就忍不住笑。
快要等不及了……好想马上就看看,当他们发现时,会露出什么表情。
府太蓝心情不错,还低声哼起了歌。
耳鸣嗡嗡不散,他八成跑调了,不过没关系;总比梦里响起的、断断续续的惊叫怒骂好听。
府太蓝轻哼着忘了歌词的调子,眯眼看着一个个梦境波荡着在指尖下,逃窜不能。
“你怎么办到的——停下来——”
它好像是飘摇浮动的千万层交叠梦境,一团团雾气似的不同梦境交错渗透着;为了脱身,它也算想了不少办法,有时是府汉的声音在怒骂,有时是榛子的声音在求饶。
“你说奇不奇怪,”府太蓝笑着说,眼皮半合半开。“我听了……一点感觉都没有。”
梦境里是否响起了回应,他也没去留神听。
“既然你找上我,就得做好面对我的心理准备。”府太蓝唇齿含混地说,“现在是我想说话的时候,你听好啊。”
暴雨下的梦飘摇着,却始终没法挣脱他的手。
“我曾经拿走过一只秃鹫的一部分身体。”他说,“也就是说,只要分得开、拿得走,哪怕是居民,也可以被拿走一部分——欸,这话说出来,简直是废话嘛,是吧?”
他的手指轻轻张开,一根根滑落下去,依次按进梦的深处——合拢了,攥住了一部分原本不可能被握住的梦境。
“居民就能碰到居民,这一点还真是怪方便的呢。”
府太蓝低声说:“感觉真奇妙……就像是……又像是雾气似的棉花,又像是包裹着某种音乐旋律。唔,说起来还挺难理解的。你这么没有格调的居民,身体却这么有意思。要我说……有点浪费了嘛。”
他拽着那小团梦境,一点点往外抽;千万层交叠着的摇荡梦境里,一起响起了无休无止的痛叫与怒骂,仿佛是一波接着一波的海浪,永远拍不到尽头。
府太蓝侧耳听了听。
“要我住手?”
“对对对赶紧停下来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怎么做到的不?行不行???不行不浪费的我挺好的一点不浪费”
“你怎么进入人世的?”府太蓝忽然问道。
梦境一静。“噢噢噢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它倒是识趣,知道自己一旦不能用梦困住府太蓝,却反而被他抓住了,自己就没有任何优势了,因此交代得倒是很快:“我本来就是有通路可以进入人世的居民。”
“这是你第几次进来?”
“第一次。”梦境老老实实地说,“因为我的通路太刁钻了。”
“是什么?”府太蓝的食指轻轻抚摸着一块小小的梦,又像安抚,又像威胁。
“当另一个进入人世的居民,通路被切断,重新跌回巢穴时,我才能踩着它进入人世。”
……确实是太刁钻了。
且不说能进入人世的居民本来就稀少至极,“通路被切断”却是一瞬间的事,但凡时间晚一点早一点,梦境都会错过进入人世的时机。
府太蓝想了想。“这么刁钻的通路……你别告诉我,你是恰好踩到了一个通路被切断的居民啊。”
梦境游移在指尖下,过了几秒,它说:“如果你已有猜想,干嘛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