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把全副心神都放在思考别人身上,不然自己就要先一步散了。
府太蓝稳了稳神,重新确认了一遍自己。
他的来历,他的身体,他的外貌——外貌最重要了,丢了什么也不能丢了它,可经不起有一点损失——连他体内那一团永远填不满的、空洞洞的虚无,也依然得继续空着。
好,差不多稳定下来了。
所以……韩六月先进去了?中招的韩六月看见一个黑洞,走了进去,柴司就跟她进去了?
都已经被巢穴变异成了一张能面还有什么非要救回来的必要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了核心猎人又怎么样他难道真的以为凯家核心猎人就不可能有二心不会背叛我是府太蓝
我也太倒霉了在哪都躲不过他啊我本来以为他知道黑洞具有某种价值早知道这么晦气我就不来了欸或许他会消散在这里,再也出不去呢?
我是府太蓝我是府太蓝我是府太蓝
“韩六月,是你在这里吗?”柴司冷不丁在他耳边问道。
府太蓝差点叫出一声鸡叫。
他一拧身转过去,满以为会看见柴司站在身后,入眼却依然是一层层纷杂翻滚纠缠不清的黑暗。
用眼睛是看不见的,但他隐约好像能感觉到,在一层层黑暗背后,好像有一个疏淡的、轻飘飘的人影轮廓,正探着头,往自己这个方向看。
“韩六月?”
果然是他。
难道柴司一直在叫韩六月的名字,所以也一直没有发现,他必须要用反复思考和确认自己的方式,保证自己不消散?
否则的话,为什么他的轮廓看起来好像快要化了似的?尤其腿脚,虚淡得简直不存在。
要是他在刚进来的时候,没发现保存自己完整性的办法,那后来就不可能发现得了了——道理很简单,当思考能力受损的时候,自然就很难想到要靠不断思考确认来抵抗消散了;从这儿开始,就是一路下坡、恶性循环。
搞不好我运气还不错呢,不必我动手,柴司自己好像就要完蛋了。
既然柴司已经处于消散之中了,那么就由他来帮个忙,让柴司的碎片加速脱离、加速扩散好了,不客气噢。
府太蓝心里一有了底,顿时两步上去,挥起胳膊,使劲往柴司所在之处抡了几圈——
10:36分到站、载着伪像的那一列地铁,呼啸着驶出隧道,朝柴司疾驰而来;车头强光照亮了他半边身体,以及他面前咫尺之遥的月台。
当柴司爬上月台、急急往外一滚的时候,地铁紧擦着他后背,呼啸着进了站。
滚上月台那一瞬间,府太蓝头皮都炸开了,下意识地急速往后退出几步,心脏咚咚直跳,一时不知道是被呼啸而来的地铁惊着了,还是被那一瞬间“自己就是柴司”的念头激发了恐惧。
……怎么回事?
刚才那个……那个是柴司的记忆吧?他跳下地铁月台,穿过轨道的记忆……
府太蓝明白了。
一旦明白过来,他顿时感觉身上沾了狗屎,使劲挥手甩胳膊拍身子,要把那一小片属于柴司的碎片彻底甩干净——原本还想着要给他更加搅散一点呢,可要一沾上点碎片就会以为自己是柴司,谁还敢?恶不恶心?
算了,就这么放着,他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吧。
府太蓝刚才抡那几下胳膊,好像也让柴司感到了不安;从纠缠着的黑暗深处,那个浅淡软化的轮廓似乎犹豫了一下,逐渐与府太蓝拉开了距离。
虽然不愿意靠近他了,但府太蓝犹豫一下,还是跟在了他身后。
不跟着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柴司似乎一转眼,就忘了刚才的事,又叫了一声:“韩六月?你在哪?”
府太蓝忽然想到,同样是走进黑雾里,不仅没人知道他在这儿,甚至也不会有一个人,这样一直想把他找回来。
他不喜欢这个念头,所以他看着它一点点幽幽飘散出去,没有用思考把它拢回来——一会儿之后,他果然就忘了。
柴司好像也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走,漫无目的地飘在黑暗里,有好几次他停下来发呆,差点让府太蓝以为他已经彻底消散了。
毕竟一切都是感觉,什么也看不见——
府太蓝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发现自己又错了;简直毫无来由地,眼前忽然一亮,歪歪浮起了半间——半间餐馆?
简直就像有人撕下了一半照片,随手插进了一团黑布里。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餐馆不大,桌子挤挤挨挨;“照片”就更小了,只露出了餐馆一角的卡座,和卡座里一个发呆的胖男人。
就算府太蓝明知道自己一直跟着的人是谁,当他看见餐馆墙上镜子里忽然映出了柴司·门罗的面孔时,他依然没忍住,吓了一跳——不怪他,柴司长得就吓人——无独有偶,同样被柴司倒影吓了一跳的,还有卡座里那个胖男人。
胖男人倒吸一口冷气,猛然跳起来,肚子一撞桌板,餐碟叉子顿时被撞得摇摇晃晃;放在桌边的一只咖啡杯,一个不稳,直栽下来。
那一个属于柴司的虚淡轮廓,下意识地一挥手,将咖啡杯打了出去——下一秒,小餐馆像被吸走一样,一眨眼就重新没入了黑暗。
别说柴司了,府太蓝都愣住了。
等一下……他刚才好像看见了很重要的东西。
一直要在脑海里反复确认自己,难免就要占去思考空间,他只能抽空去想;再加上时间感好像也散淡了,府太蓝也不知道自己思考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一回头时,柴司早已消失不见了。
他茫茫然地走了一会儿,当他感到前方黑暗里似乎有一个更加散碎、更加虚淡的人形时,他停住了脚。
“……柴司?”府太蓝试着叫了一声。
就算被他听出是自己也没关系;看他那样子,一转头就会忘干净。
黑暗里,那个几乎要看不出人形的影子似乎听见了,飘飘悠悠地浮沉了一下。
或许是对方散离出来的碎片,不知不觉间碰到了府太蓝吧?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不是柴司。
“韩六月?”
第360章 府太蓝拼接人和记忆碎片
府太蓝叹了一口气。
他双手叉腰,在黑暗里想了一会儿,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韩六月姐姐……”他低声说,“你要是有来世,不要怪我见死不救噢。”
黑暗中那一大团虚散模糊、快要看不出人形的影子,自然是一句话也回答不了。
无垠黑暗里,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
“虽然我不讨厌你,好像也不该对大姐姐动手,但是再怎么样,你也是凯家的核心猎人嘛。”府太蓝想了想,说:“如果你和柴司一起没了,凯家应该会乱套。毕竟你可是凯家一员得力干将……”
那一团影子仍虚虚飘浮在原处。
“以前你是那么爽利干脆的人……如今独自在黑暗中渐渐离散的过程,应该不好受吧?虽然我个人是不介意啦,我还挺喜欢的呢。”
希望能消散的人不能消散,想存活的人却只能去死,人世不就是这样的嘛。
府太蓝问道:“你还有意识在吗?还知道自己是韩六月吗?”
她大概是中招之后,神魂不属地跌进来的吧。
被能面异化后的韩六月,想不到抵抗之法也不出奇;只是不知道在她身体雪融离散时,她是否还会困惑、会害怕。
他突然有点不忍心了。
“要是你害怕,我就陪你一会儿吧。”府太蓝干脆坐下来,对着那一团影子说。“等你散完了我再走。”
既是陪她走完最后一程,也是确保韩六月能真正消散。
别被柴司横插一杆子,真救下来了——不过,怎么救啊?他自己都要散掉了,就算此刻找到韩六月,又能怎么救?
府太蓝想了一会儿,想不出办法来——他不能把全部心神都放在思考问题上,他也得一遍遍反复确认自己的存在,才能勉强抵抗黑暗的消融。
一个问题考虑不了几分钟,就要被打断、被搁置,即使是府太蓝的脑子,也很难分析推理出什么了不起的真相。
算了,他也不需要想出怎么救人。
他只要确保韩六月能消……
嗯?
府太蓝眯起眼睛,试图用目光穿透黑暗。
视力在这儿是不大好用的;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好像自从自己来了,黑暗深处的那一团影子就再没有变化过。
不对吧?
不是应该逐渐弥散,直至消失吗?是错觉?
“……韩六月姐姐?”他叫了一声。“你还有意识在吗?你要是有意识,你向我摆摆手?”
话一出口,府太蓝又觉得这要求过分了——那么一大团连人形都看不出来、正漫漫四散的影子,哪有手?手在哪?
我是府太蓝我是府太蓝我是府太蓝
那团影子本身,就是即将要扩散融化进黑暗的粒子,仿佛无数游鱼,被看不见的渔网漫漫散散地拢住了;当府太蓝又一次确认自己存在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那一大团“渔网”一侧的粒子,忽然左右飘摆摇荡了两下。
……咦?
韩六月真、真的在摆手?
等等,她的意识还在?
这么说来,不是自己的错觉,韩六月确实停止了扩散,是因为——
府太蓝“啪”地一声,重重拍了一下自己额头。
我是不是傻啊?
坐在这里一声一声地叫韩六月,又告诉她她是凯家的核心猎人,还提醒她说她有手,不就等于在帮助她确认自己存在吗?
他这不是把柴司的活给干了么?
怪不得那一大团影子不再扩散了,因为扩散势头被他府太蓝亲自给止住了——怎么办?
府太蓝呆坐几秒,终于唉声叹气地站起来,好像浑身骨头都不再是十七岁,成了七十岁。他慢慢踱步过去,又对韩六月说:“对不起噢,我要动手了。”
这一次,当他又抡起胳膊,使劲挥散开那一大团飘飘悠悠的影子时,他已有了心理准备——
“趴下!”
一声怒吼刚刚响起,就被远方轰隆隆的沉重爆炸声给淹没了。
沙土尘嚣遮天蔽地,大地隐隐不绝地震动起来;韩六月死死捂着自己双耳,趴在地上,感觉到压在她身上的战友身体越来越沉,仿佛要透过她,陷进地下深处。
那漫长的十几秒里,战友身体时不时地一颤;她当时已经明白,那是碎片扎进血肉里的余波与涟漪。
府太蓝一个激灵,停下手,喘了几口气。
原来韩六月上过战场……他不能安慰她那一段历史都过去了;他现在什么都不能说,才能保证韩六月继续消散。
他仔细拍打了一遍自己身体,确保韩六月的记忆碎片没有融进自己之中。
在一切都无时无刻不在化散的黑暗之处,除了要一遍遍确认自己、抵挡消散,还得确保不要吸收他人碎片,让自己不知不觉变成一个拼接人。
府太蓝干脆把胳膊缩进袖子里,用手抓着袖子——
咦?等等,我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衣服?不对吧,它应该仅存在于我的意识中,是我的想象产物吧?
但他来不及深想,不得不又把怀疑搁置了,先确认了几遍自己。
等“府太蓝”收拢了,他这才继续用手抓着袖子,往那一团“韩六月”碎片中使劲挥打起来。
果然,无形的“渔网”似乎正在消失,无数碎片与粒子轻悠悠地飘浮漫扬起来,像是一场比黑暗更黑暗的烟火,正要攀升至高空,再迎来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