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太蓝上一次瞧见它时,正忙着逃离作案现场,也没能看仔细;所以他也不好说,上次它是不是与现在一样大。
……涨大了吗?没有吧?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在布莉安娜处理善后、封闭庄园的过程里,忙忙乱乱地,一般人又看不见它,肯定有人曾走进去过——但是他找当地警局打听过,最近并没有失踪人口案;恐怕那些人像是被风吹进去的落叶一样,穿过黑雾后,又重新落在了人世坚实土地上。
看不见它的人,走进去以后也能原样走出来。
那么看得见它的人呢?
府太蓝不能叫布莉安娜进去试试,所以他就只剩下了一个选项。
“……你好?”
他站在浓墨般的黑洞前,仰起头,喊了一声——自己也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有人在里面吗?”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
府太蓝原地站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庄园里一片荒凉寂静。他又看了看眼前黑洞。
天地之大,没有一个人会来劝阻他,说这样太危险。
原来自己也有惴惴不安的时候啊……他以为他早就把害怕给麻木掉了呢。
“都怪柴司,”他叹了口气,使劲抹了一把脸。
***
2026年11月23日那一天夜里,谁也不知道,黑摩尔市里仍有两个府太蓝。
原本那一个府太蓝,刚与柴司在公寓里搏斗受伤,被送进医院里,依然昏迷不醒。
被除名、被侮辱、被威胁的未来,还没有走到他的眼前,还在前方静静等着他睁开眼睛。
另一个已把一切都经历过了的府太蓝,在23日晚上十点多钟时,正戴着帽子和口罩,坐在街边长椅上。
离他几十米远之外,是掩在人行道一旁半地下的“逆光之间”酒吧。
偶尔有几个普通人会在酒吧门口楼梯上犹豫一会儿,往下张望一番,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试试这个小酒吧,喝一杯再走。
但也不知道是人类残存的动物直觉使然,还是酒吧老板用上了什么手段;只要不是猎人,那么就算再想喝一杯,也从来不会真正下定决心,走下楼梯,推开酒吧门——仿佛那一截楼梯就是一道天然过滤网,滤出了普通人,留下了猎人。
府太蓝从酒吧方向收回目光,假装在玩手机,手指一下下地点触着屏幕,眼底被光染得一片亮。
最近一直没有时间去剪头发,头发长长了,柔软散乱地垂落在颈窝里,连耳机都被遮住了,痒痒的。
“我问到了,昨晚巷战时,梅根也在现场。”耳机里的男猎人正以气声说道,“还想要我打听什么?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府太蓝调整了一下耳机。“去找那个叫梅根的服务生,让她给你也讲一遍巷战的过程。如果有要钱才开口的地方,不用顾虑。”
其实在买下通路伪像,又以假名收购了嘴人偶与“空白驾照”之后,府太蓝账户上剩的钱,已不算很多了。
他原本还惊奇过,自己明明不怎么花钱,怎么这些年来赚的钱,却依然消融得像夏日冰雪一样快——但是一想府汉,他就长长“哦”了一声,明白了。
“好,”耳机里的男猎人窸窸窣窣地站起来,过了一两分钟,忽然叫道:“梅根?我想点个酒。对,对,咱们好久不见了……”
11月22日凌晨时,在“逆光之间”酒吧后巷里的枪战,是根本瞒不住猎人的;别说卷入其中的人都是谁了,就连柴司当天的病号服样式,府太蓝雇的猎人都替他打听得清清楚楚——虽然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对。嗯?这有什么不能说?他又没叫我保密。”
梅根的声音离了几步远,听起来有点模糊,却依然能叫府太蓝辨认出字词的轮廓。“他确实管那个长着一张能面的女人,称呼为‘韩六月’。”
能面?韩六月?
这就有意思了嘛。
韩六月他是知道的,模样又明朗又清透,猎人圈子里有人暗地里叫她“水晶灯”——因为她笑起来时多璀璨,下手时就有多黑,正如水晶灯下的阴影。
她的长相与“雪白面团”这种描述,一点关系都扯不上。
她是在哪、怎么中的招?
听说他们二人回凯家大宅去了;可是他们一进凯家大宅,就如同进了黑洞,再无一点声息。
反倒是凯家的核心猎人,简直成了一群绕着狗屎嗡嗡乱转的苍蝇,一步也不舍得离开大宅,牢牢地守着他们;不论什么时候,总有起码四五个人在宅子内外巡逻、检查出入口……就连吃饭,也是直接叫外卖上门。
柴司与韩六月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
府太蓝在接下来两天里,给凯家大宅送了四次外卖。
说起来,凯家大宅外的私人车道,还真是给他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只要守在车道尽头,就能既避过大宅的目光,又能及时拦下送外卖的汽车。
车窗打开后,他会先观察观察司机;假如对方看着是个打工的学生,好说话、或者一脸厌倦无所谓的人,他才会提出要求。
“那几个披萨,就是我朋友叫的,”府太蓝会一指凯家大宅方向,再轻轻一拍车顶,仿佛一个兴致盎然的少年:“我打算逗逗他们,自己送过去,你把东西给我就行了。”
自然也有人谨慎,不太愿意;但在府太蓝扮演的富家少爷角色掏出两百刀钞票之后,往往那一点儿抗拒也都消失了。
他都总结出经验了——要是给多了,对方会起疑;给少了,对方不咬钩子,两百正正好。
“欸,麻烦你看一下这个,”
等他把外卖接过来之后,府太蓝会大大方方地把空白驾照亮给外卖司机看。“这上面是不是有个水印啊?我看半天也没看出来,你替我看一眼呗?”
空白驾照上逐渐浮现出字迹时,府太蓝就会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转头就走——当他回头看时,那一个身份已经被暂时夺走的司机,总是会坐在原处,怔怔发呆,想不起一片空白的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了。
凯家猎人每一次都会为他打开大门。
府太蓝往往会找个由头,与他们搭几句话;他甚至还从只言片语里知道,凯家正在考虑招收人手。
他忘了自己是在第几次送外卖时,偶尔捕捉到了那一个词。
“黑洞”。
***
11月26日下午,府太蓝站在韦氏庄园里,站在曾经是侧楼的、一大团浓雾似的黑洞前,在天地间一片寂静中,轻轻叹了口气。
没有什么可交代的话,也没有可交代的人。
他抬起脚,一步步走进了那团漆黑里。
第359章 府太蓝我是府太蓝我是府太蓝你是韩六月
……好熟悉啊。
府太蓝怔忡了一会儿,站在黑暗里,心神与肢体温暖散漫,如同飘浮在羊水中。
他知道自己从没走进过一个黑洞里,却无法解释为什么感觉像是回了家。
这是什么地方?
他回头看了一眼。
府太蓝依然能看见他走进来的入口:在一团团暗蒙蒙雾气后,韦氏庄园的草坪,树丛,车道……就像一幅被沉进了黑夜水底的画,摇摇晃晃,越来越远。
他果然没能穿过黑雾,从另一头走出来。
越走越深了,但前方黑暗依然无边无际,层层叠叠,纠缠交织,像人生一样看不清前路。
府太蓝抬起手,看着五只手指的第一指节都正在慢慢挣脱,“波”地一下,食指指头首先与手指断了关系,悠悠地往外飘。
欸呀,这可不行。
手还有用呢。
府太蓝用另一只手去捞那个忽然叛变的食指指头,但左手也摇摇欲坠、似乎要舒张分离了——这样肯定不对。
要保住自己的身体,或许应该想想别的办法。
他看看手,又看看那个手指头。
它好像泡进水里的蛋黄,不断化散成细小颗粒,融进黑暗里……就连情绪与思维,似乎也快要化散了……
好像府太蓝这个人,即将要在这里化解消散成颗粒……再不存在,融于黑暗……
这……不是……
挺好……挺好……
不必再……不必……思考……
看,我……我本身……像陨落烟花,漫山遍野……
不思考……好像就……更快了……散……散开了……
哦?
那按照这个逻辑如果我反向为之加速思考会减缓消散速度把身体重新凝结起来吗?
府太蓝猛然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原本不知道自己闭上眼睛了——不,准确来讲,是上眼皮正在解离,化散成无数小小的黑暗,一时间把眼珠都遮蔽了。
原来如此要不停地反复地思考不停地反复地确认自己的存在才能抵抗消散收拢自己等一下我现在这个思考方式还真有点像居民呢
那我要抵抗吗我想想高速思考是很简单的事主要问题在于要不要抵抗
唔我是府太蓝我今年十七岁我住黑摩尔市我只有一个父亲啊是了府汉被人捏住了当成威胁我的砝码他还在等我如果我消散在一片温暖黑暗里的话
府太蓝几乎能听见,在他身后来路上,那条无形锁链忽然当啷一响。
他叹了口气。
他有时还真讨厌自己的脑子;有些事情,如果忘记了、或者不明白,明明会更高兴的。
如果能无牵无挂地消散在这一片黑暗羊水里,有什么不好?
抱怨归抱怨,府太蓝大脑里,却有无数念头和思绪正像疾速行驶的车轮,不断反复轮转,快得几乎形成了一个模糊漩涡;漩涡绞动着生出吸引力,一个念头牵连着一个念头,又将更多的碎片拽回来了。
他低头看了看,右手又一次完整了。
够快的。难道说,自己还是有点怕死吗?
好吧,回来就回来了,也就是他,才能这么快回来嘛。
府太蓝双手叉在腰上,举目四顾一会儿,在眼前深浅交织层层叠叠的黑暗里,试图找出下一步的路。
现在做什么好呢?看起来,往哪里走似乎都差不多。
“……韩六月?”
府太蓝突然顿住了。
连一刻不停必须高速飞转的脑子,也不由得空白了一息工夫——当人怀疑自己失心疯的时候,脑子总是不那么听使唤的。
怎么可能?是他产生幻觉了吧?
他半张着嘴,一时分不清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呆呆四下看了一圈。
没有声音了。果然是自己——
“韩六月?你听得见吗?你在哪里?”
府太蓝的汗毛全站起来了。
是柴司的声音,绝对不会有错。
他怎么会在这里等一下自己之前听见的“黑洞”一词难道是对应在这里了凯家大宅里也有黑洞吗我名叫府太蓝我今年十七岁
可是就算凯家大宅里出现了黑洞柴司为什么会走进去似乎他还正在黑洞里找人的样子我名叫府太蓝我的父亲是府汉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