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像报告 第316节

  一块比同伴稍大一些的碎片,冷不丁地撞上了他的额头;府太蓝一怔神下,不及反应,已经忽然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时,自己正躺在地上。

  ……不,是韩六月正躺在地上。

  她的意识似乎正在渐渐被压下去,渐渐沉入黑暗里,但五感仍依稀模糊地存在。

  地砖冰凉,头上是一片平整开阔的水泥天花板;她好像正躺在一个占地面积不小的地下展厅里,视野边角处,还能隐约看见墙上贴着的展品介绍。

  府太蓝没有把那块碎片拨下去。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从韩六月眼睛里往外“看”。

  空气里,飘浮着一个个小指甲盖那么大的虚白东西,仿佛散进半空里的大量棉絮,却不往下落,只在空气中不住地浮沉飘摇。

  什么东西?府太蓝下意识地想眯眼仔细看看;但这一切都是韩六月失去意识时留下来的记忆,她看不清时,他也就看不清。

  “……你真是一个没用的东西啊,”

  一个低沉柔和的男音,含着近乎宽容的笑意,轻声说:“好不容易进了人世,却居然被人类给抓住送了回来。”

  难道是在和韩六月说话?不对——

  下一秒,府太蓝就听见另一个陌生嗓音,含着几分惶恐说:“你、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的?我、我呼叫的是同伴……你听得见我们内部的呼叫?”

  “我言行举止不像居民,难道你就真把我当成人类了吗?”那悦耳男音又笑起来,“你也不看看我擅长的是什么。你们秃鹫盘旋在濒死之人附近时,那种尖利刺耳的呼叫声,每一次都把我烦得够呛。”

  “那其他秃鹫没来接应我,也是你从中阻挠了?”那陌生嗓音好像生出了几分怒意:“这个女猎人已经中了你的招了,你还想怎样?可以把我放走了吧。”

  秃鹫几时变得这么神智清晰、有条有理了?

  以前府太蓝见识过的秃鹫,都像是低级生物一样,神智混沌,只知被本能驱使,即使模仿成了人类样子,也只是一群有了人类面貌的低级生物罢了。

  韩六月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五感虽在,但能记录五感的神智,却在渐渐远离她;通过她,府太蓝只能模糊地感觉到,好像有人一步一步走近了说话的秃鹫身旁。

  “你干什么?”秃鹫警惕了起来。

  “统治游戏让你能进入人世了,也让你有了神智和自我意识。但我没想到,你却成了我的反对派,进了人世还一心惦记着要把统治游戏的选手都杀掉。”

  “等一下,等一下,大哥。”不知看见了什么,秃鹫语气忽然乖巧可亲了起来,“你难道不想杀了他们吗?万一让他们赢了游戏,我们可承受不起又一个安路……”

  “别装傻。”

  秃鹫闭上了嘴,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了。

  “欸呀,误会了,误会了大哥。”秃鹫含含糊糊地说,“要不然这样,你说怎么办?你是不是想要我再进一次人世?我可以把同伴们都叫上——”

  “不需要你了,”那男音打断了它。“我找到了更好用的东西。”

  随着这一句话,韩六月眼前那一片稀稀零零、不断沉浮漂游的白色棉絮之中,正好有一片悠悠地落下来,从她眼前慢慢飘过去。

  ……那是一张小小的雪白能面。

  不知多少个小小能面,漫漫悠扬在半空里,像是怎么也不肯落地的雪花。

  它们漆黑的、弯曲的笑眼,都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韩六月,每一张指甲盖大小的脸上,都高高挤着一个期盼的笑容,仿佛在等待着她的新生。

  “……那些能面吗?”秃鹫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很遥远了。

  低沉悦耳的男音笑了一声,说:“除了你,能进入人世的东西,还有很多呢……能面孢子……”

  “为什么要让我们……进入……”

  韩六月的听力开始断断续续了。

  “……从巢穴进去……穿透,挤压……黑渊带……薄的地方,还可以……凿孔,渗进……”

  府太蓝明知这一切都是韩六月的记忆,依然忍不住立起耳朵、努力去听;但是很快,记忆中止了。

  韩六月作为“能面”吸了一口气时,他也从一团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想了想,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团游离分散的影子,府太蓝转身走了。

  他手里仍握着那一块记忆碎片。

第361章 府太蓝骗术的终极

  我是府太蓝,我今年十七岁。

  我是一个伪像猎人,出入巢穴至今已有五年余了。

  之所以会从十二岁就开始进巢穴冒险拼命,是因为我从小就没有爸爸,和妈妈相依为命,一起生活在黑摩尔市;妈妈一个人同时打两份工,也只够我们母子勉强过活,我不愿意看她那样辛苦。

  小时候我把门开开关关地玩,连开三次之后,卧室门后就变成了一条马路。

  “妈?”我那时叫了一声。“妈,这里有人。”

  妈妈匆匆过来,乍一看见取代了卧室的马路,以及马路对面一个静静站立着的黄雨衣人时,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惊叫。

  我记得她那时吓得快哭了,连带着我也害怕起来;妈妈一把拖走了我,甩上了门。

  她逼我发誓再也不把门开开关关、又严令我绝不许走进打开的门后——哪怕是我后来自己辗转打听出“伪像猎人”这一行当,又把卖伪像的收益潜力告诉她,她依然咬死不肯松口。

  所以我只好悄悄进巢穴,瞒着她成为伪像猎人。

  ……这样可以了吗?

  府太蓝睁开眼睛,等了几分钟,当他开始离散、融化时,他重新确认了一遍自己的记忆和身体——等他再次稳定下来,不由叹了口气。

  不行啊。

  他依然记得府汉,也记得自己没有妈妈。

  他同样记得,是他拿走了韩六月一块碎片之后,他决定用自己进行一场实验的。

  如果我炮制一份关于妈妈的回忆,再只把“妈妈”保留下来、放走所有关于“府汉”的碎片,那么我的记忆应该会随之改变才对吧?我应该会以为,我从来不认识府汉才对吧?

  这不就等于增添、剪辑了自己的回忆吗?

  理论上来说,这完全可行;可是实际操作起来,却出现了一个避不过去的难点——越是提醒自己不要去想府汉,他就越忍不住会想起府汉。

  哪怕在“母子相依为命”的叙事中,一句“从小没有爸爸”,都会让府太蓝不由自主回忆起关于府汉的一切——这很好理解,毕竟府汉是一个活生生的真人。

  他与府太蓝一起生活了十七年,有哭有打有弥补有温情;府太蓝对其回忆的丰富与厚实,远不是“妈妈”这一个单词能比的。

  算了,不成就不成吧,府太蓝倒也不算太失望。

  因为他真正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忘掉府汉的存在——如果真能忘记,反而是锦上添花、意外之喜了。

  府太蓝另有所图。

  ……如果说,人很难刻意忘记一件事,那么我只是“增添”意识,可以吗?

  我是府太蓝,我是一个伪像猎人。

  我同时也是一只秃鹫。

  因为“巢穴统治游戏”,秃鹫不仅可以进入人世了,也开始拥有了神智和自我意识,所以我清楚知道,我是秃鹫,我拥有秃鹫的一切特征。

  但是,我依然是府太蓝本人。

  这不难理解吧?

  一个人可以是上司,同时也可以是下属;可以是一个罪犯,同时也可以是一个已婚顾家的丈夫;如今这个社会,一个人同时拥有多重身份也很常见呀——哪怕从最日常的角度而言,你能保证,你在网上线下、在不同人面前,都是同一个自己吗?

  人是复杂多面的,我府太蓝只不过其中有一面是“秃鹫”而已。

  不,不对,你可能会说,这在物种上是不能共存的,就好像一个生物不可能既是狗又是鱼,这个说法不能服人。

  再说,我也明明记得,我是在做实验,想给自己增添“我是秃鹫”这一记忆而已——这一点怎么解释呢?

  我怎么会既是府太蓝本人,又知道自己原本是秃鹫呢?

  这二者明明是不可调和、自相矛盾的啊。

  事情是这样的:

  变成府太蓝之后,我一直认为我就是正主,也一直以府太蓝身份行事,直到进入了这片黑暗——是叫黑渊带吧?

  在我发现我会不断化散、也能拿走别人的记忆碎片后,我产生了一个想法。

  我可以让我自己少一块,也可以让我自己多一块啊?

  所以我准备拿自己做个实验,给自己增加一个“居民身份”——换言之,我要往“府太蓝”的自我认知中,永久性地植入一个新的记忆:府太蓝是居民。

  至于为什么偏偏是秃鹫……

  可能是因为我刚刚听见了秃鹫的声音,可能是因为秃鹫可以出入人世和巢穴,很方便;也有可能,是我身为秃鹫的深层本能,引领着我做了这一决定。

  秃鹫必须要对自己与原主相矛盾的记忆,作出合理化的修改与润滑,才能全心相信自己就是正主;这个“实验”本身,就是我为了合理化而作出的努力。

  简单来说,我本来就是秃鹫;但我之所以认为我本来就是秃鹫,是因为我进行了一个“让我认为我本来就是秃鹫”的认知实验——如此一来,我又是秃鹫、又是府太蓝这件事,就被顺利合理化了。

  你可以认为我是增加了秃鹫意识的府太蓝,也可以认为我是变成府太蓝的秃鹫。

  只要无法证伪其中一个说法,我都同时既是府太蓝、也是秃鹫了,不是吗?

  就像是著名的薛定谔的猫一样,“证伪”就是揭开盖子;不能证伪,就永远不能揭开盖子,猫就永远处于死与活的叠加态。

  一切都解释得差不多了,但还有最后一步,才是确保“薛定谔的府太蓝”能够成功进行的关键。

  “我在自己骗自己,我不是秃鹫”这个念头,是无法避免的。

  所以,它形成的碎片,就在黑暗里渐渐飘远了,消融了,再也没有被府太蓝抓回来。

  他不需要刻意地去忘掉它;一旦刻意,反而就忘不掉了。在他忙着构建出一个“既是府太蓝、又是秃鹫”的圆满逻辑时,他自然就没有工夫去想“这等于是自己骗自己”了——直到那个碎片彻底不见。

  实验至此结束了。

  府太蓝再次睁开眼睛。

  他转头四下看了一圈,在茫茫翻滚的黑暗中,试图感受出哪个方向上的黑暗比较“薄”——他记得,柴司在无意间遇上那间小餐馆之前,就走过了一段比较薄的黑暗。

  当然,就算比较薄,它好像也不容许人直接一步跨回人世里去。

  人世不行的话,巢穴呢?

  他的通路,能够在这儿生效吗?

  府太蓝也不知道自己在黑暗里走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反复在脑海中确认了几十次“我是府太蓝,我也是秃鹫”的自我意识之后,他终于又看见了一小片虚浮模糊、碎照片似的人世一角。

  门这个东西,在人世里不计其数;他运气还算不错,就连这块碎照片似的人世一角里,也果然有一扇门。

  府太蓝深吸了一口气。

  柴司可以从这片黑暗中,伸手拦开人世餐馆里跌下来的咖啡杯……那岂不是说明,他也可以伸出手去,握住门把手吗?

  府太蓝压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碰着了门把手。

  他的手仿佛伸出了很远,门把手却又在更远的地方;他只能眯着眼,模糊瞧见自己的手遮住了门把手后,赶紧合拢手一转,往后一拉。

  等等,这事我干过。

  当我昏迷在医院里,我的意识也蒙蒙胧胧地飘在一片黑暗里,我好像长长地伸出了手,打开了一扇不知身处何处的门……

  但现在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他必须要在“碎照片”消失之前,连续把门开关三次——

  第三次再拉开门时,黑渊带中的人世中的门中,就是巢穴里一条空荡荡的马路了。

  府太蓝不知道自己这一步,是否先需要跨入人世里,才能进入巢穴;他能做的,只有看准方向,向门后巢穴纵身一扑。

  他双脚踩上了一片坚实凉硬的路面;或许是因为刚刚被吐出了黑渊带,府太蓝还有几分抓不稳平衡,险些一个趔趄,摔到马路上——他及时稳住势头,跌跌撞撞走出去几步,才重新站起了身。

  出来了,府太蓝满心都是惊诧,我真的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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