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像报告 第307节

  从他的嘴洞里,正不住往外飘散无数半透明的颗粒物——嘴洞深处仿佛架着一台小型风机似的,吹出的一阵阵风,也飘散开了无数颗粒物;颗粒物漫漫扬扬地浮入空气里,升入半空,密集起来时,撞得风铃微微一响。

  什么东西?

  麦明河下意识地死死捂紧了口鼻。她吸入了飘浮的颗粒物吗?

  她所见的公寓,老电视,晚饭,和——和兰骓,都是这些颗粒物形成的吗?

  “你是居民?”

  “啊,你发现了。我不是居民。”伊文嘴洞仍然大张着,唇舌不动,却能如常说话。“不必害怕,再过几分钟我也打算停了。可惜,你发现得早了一步。”

  什么?

  麦明河脑海中尽是惊惶不解,但行动反应却快,她后退几步、转身扑到公寓门口,一把抓起小柜上的包——还好,枪仍在包里。

  就算不知道朝伊文开枪有没有用,她依然握着枪冲进了婴儿房;半开的门被她重重推在墙上,回响仿佛震动了时光,从天花板上扑簇簇落下了三十年的碎片,重新露出了2026年的杂物间一角。

  ……房间里空了。

  这一次,窗户确实被人打开了,十二月的冷风吹进公寓里,一点点散去了颗粒物所形成的过去。

  麦明河费力推开、踢开种种杂物,冲到窗前一看,外面只有一片深紫夜色,和路灯下行走来往的人,早已不见了伊文。

  为什么要特地制造这一场幻觉?

  他说,自己发现得“早了一步”——比什么早了一步?

  麦明河垂下枪,怔怔地走出房门。

  她在时隔三十年未见的公寓里,游魂似的走了一圈,叫道:“兰骓?”

  没有兰骓了。

  ……回应她的,只有无垠的虚惘与死寂,像一座人生必然留下的废墟。

  麦明河颓然跌坐在地上,手枪跌出去几步,她也没有心力去管了。

  她将脸埋在手里,久久地坐在沉默中;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哭,还是想叹,还是被巢穴抚慰了。

  过了很久,麦明河终于抹了一把脸,站起来了。

  她不是个傻子。

  巢穴特地将伊文送到她身边,上演出今夜这一幕,肯定有目的。

  哪怕“与兰骓走过半生”这件事,看起来好像并无恶意,麦明河也不会真以为,巢穴只是想要抚平梗在她心里的愧疚与遗憾。

  三十分钟……三十年。

  她希望自己不是多心了;但想来想去,却好像只有一个答案。

  麦明河找出手机,给艾梅粒打了一个电话。

  “你能现在来一趟我家吗?”

  短期内不必进巢穴的猎人,都是有大把自由时间的;电话挂上之后不到一小时,一脸警惕的艾梅粒就敲开了公寓门——按照麦明河嘱咐,她把海芦苇也带来了。

  艾梅粒一进来就扔出了一连串问题,叫人都不知道该答哪个才好。

  “怎么了?你没事吧?你遇见危险了?那个叫伊文的家伙呢?”

  “我有一件事,想请你们帮个忙。”

  麦明河坐在沙发上,尽量平稳地说。她怕自己情绪波荡起来,会在二人面前崩溃,吓着两个年轻孩子。“我自己可能办不到……或者说,我怕我办到了之后,万一出个意外,就很难恢复原状了。”

  艾梅粒盯着她,慢慢坐下来,似乎意识到了情况的严峻性。“没问题……是什么事?”

  “我身上的‘蛇带’,”她指了指自己,说:“你们能帮我取下来吗?”

  “体外端粒”被拿下去的那一刻,就是她濒死的时候;除了急速流走、不肯回头的世界,麦明河几乎什么也感觉不到。

  当“体外端粒”再次被缠回身上时,她才终于有力气重新爬了起来——无论反复几次,她也始终无法适应二者之间、一整个人生的落差。

  “怎么样?”

  话才出口,她仰起头,看见了二人的脸色,已经全明白了。

  他们看到了。想必确实如她猜测一样吧。

  “我、我不理解……”海芦苇紧紧捂着嘴巴,声音含混发闷。“难道当时府太蓝撒谎了?可他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艾梅粒看看两人,尽管不明白海芦苇指的是什么,面色却也难看之极。

  麦明河吐了一口气。

  “不……府太蓝应该没有撒谎。”她低声说,“当时他看见的蛇带倒计时,确实还有九个月。”

  “九个月?”艾梅粒忍不住开了口,“不对吧?我们刚才看的时候,倒计时只有26天。”

第351章 麦明河直奔核心的行动

  当麦明河的叙述告一段落时,两个孩子都半张着嘴,面色青白,不知道该回应她什么才好了。

  “你们不必安慰我,”在短暂寂静里,她先开口说,“我没事的。”

  “没事?”艾梅粒喃喃地说,“可是你只剩……”

  她没把话说完。

  缠上“体外端粒”之后,仅仅是把它取下来两次,已经让麦明河清楚了一个事实:下一次“体外端粒”离开时,恐怕就是她的死期了。

  在年轻身体里住久了,有时差点会忘记,她的时间是借来的。死期一直在耐心地等着她,不管被她暂时推开多远。

  麦明河是个俗人,她不想死去,她没准备好与这个世界作别;但是——

  “我不后悔,”她低声说。

  哪怕什么都知道,再来一次,她依然会在兰骓身边坐下来,与他聊周末看的电影,看他烦恼怎么报税,听他描述同事小孩的婚礼。

  即使那不是真正的兰骓。

  真正的兰骓,在死之前就已经沉默了;那么漫长的时光里,几乎一句话也没能跟她说。

  所以她才更需要听他讲,他过得好不好。

  “……我知道这话很傻。”

  麦明河低着头,断断续续地说:“明明……巢穴明明是不安好心的。我都懂。但是……我总觉得好像受到了巢穴的安抚,好像它告诉我,没事的,在另一个世界线里,他过得很好。我不需要愧疚,也不需要遗憾,我只需要付出生命尾声一点代价。”

  “不,不行。”海芦苇冷不丁地说,“这个代价咱们也不付,还能让巢穴强买强卖了呢!不是还有时间吗?我们都会去帮你找类似功能的伪像,是吧,艾梅粒?”

  艾梅粒打量他一眼,似乎难得对他有点刮目相看,转头朝麦明河说:“当然。”

  麦明河摇摇头。

  两个孩子的好意她很感激,但假如巢穴里还有可以使人恢复青春的伪像、又能被猎人顺利找到,那巢穴今天来这一出,岂不是白费工夫?

  无论怎么想,这都是“巢穴统治游戏”给她埋的一个陷阱……

  恐怕再去找“第二个蛇带”,也不可能找得到了;自然没有必要让两个孩子为她白冒性命危险。

  “那你说怎么办?”艾梅粒被她拒绝,不由焦躁起来:“你救了我一命,我死之前,你就绝不能死。”

  “这是什么道理?”麦明河不由失笑道,“你才多大?我得等着你先走,这得等多少年去。”

  艾梅粒长长地拉着一张脸,一点也不觉得她好笑。

  “伊文说,我发现得早了一步。要是我一直没发现,他过几分钟也准备停手了……这说明他的目的,不是要置我于死地,而是要把蛇带倒计时缩短到某一天为止。”

  麦明河想了想,说:“他和巢穴,可能是想要逼迫我做什么事。”

  她看了一眼手机——如今她也渐渐习惯从手机上看时间了,一点就行,比翻日历什么的可方便多了。

  回家之后就遇上了伊文炮制的幻象、又叫了两个孩子来说了好半天的话,直到现在麦明河才发现,时间已经这么晚了——日期刚刚跳过了一天,此刻是12月4日,1:13AM。

  “从12月4日算,还有26天……因为我的干扰,蛇带倒计时变成了12月30日结束。”麦明河整理了一下思绪,说:“也就是说,巢穴原本想逼我在12月30日之前,做出某件事,或者采取某种行动。”

  “你觉得会是什么事?”海芦苇就坡下驴地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麦明河叹了口气。

  反正一定是与“统治游戏”有关的事,不知巢穴对人世又憋着什么坏呢。

  还有二十六天……直至2026年最后一日,她都仍然可以掌控自己的身体与时间。

  还不到最后绝境,就有希望。

  麦明河时不时就得提醒自己一句,前路仍有希望。

  就算真的是死,突如其来的死,也总比缠绵病榻、日渐萎缩来得好,不是吗?

  她总得想办法找出一点安慰来;否则那一片庞大、死寂、漆黑的虚无,一日日朝自己碾压近来的恐惧,几乎是人不堪忍受的。

  “幸好我提前一步发现,应该是为自己多挣出了几天反应时间。”

  她想转移一下心情,感叹道:“也是怪了,我只不过参与了一场幻象,却让蛇带的倒计时也缩短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倒是有个猜测。”海芦苇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说:“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时间并不存在’这一个理论?”

  艾梅粒问道:“你是指爱因斯坦说过的那一句话?他好像说过,‘过去,现在和未来,只是一个顽固持续的幻觉’,是吧?”

  海芦苇看她一眼,好像也有点刮目相看了。“你平时也看书?”

  麦明河使劲咳嗽好几声,才让二人各自止住了要冲对方喷薄而出的话头,重新回归了正题。

  “爱因斯坦说,对于不同观察者,时间也是不同的。太艰深的内容,我也不懂,但简单来说,就是时间没有一个……唔,没有一个组成物,或等效物。

  “很多人都认为,时间只是我们发明的一个概念,我们看见的花开花落,汽车行驶,小孩长大,大人老去……其实只是物质运动、能量衰变等等规律表现而已。”

  麦明河明白了。“说起来,蛇带让我恢复青春,也不是把我身上的时光倒流了,而只是把我的身体机能恢复了。”

  “对,你理解得真快。”

  海芦苇还给她鼓了两下巴掌,尽管无甚必要,但希望她能打起精神的心情,麦明河也算是感受到了。

  “如果说,时间只是我们头脑中发明的一个概念,只不过这个概念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我们无法脱离时间角度去考量问题……那么‘伪像使用期限’的计量标准,自然也是人的头脑的产物。”

  海芦苇说得有点来了兴趣。

  “我猜,巢穴没办法直接改变你的时间概念,也不能直接把蛇带期限缩短,所以退而求其次,在三十分钟里压缩了三十年,把你泡在里面了。

  “而且你还不只是一个旁观者,你是与亲人一起度过的这‘三十年’,你沉浸进去了,所以你的时间概念肯定也混乱了,连带着也让蛇带的倒计时加快了。欸呀,幸亏加快的比例不是一比一。”

  麦明河回想起来,当时确实感觉好像与兰骓走过了半生。

  这份错觉的影响传达到“蛇带”上,就让它加速过完了八个多月?

  “就是这么简单的结论啊,”艾梅粒说,“一开手就爱因斯坦,我还以为多高深呢。”

  “爱因斯坦是你先说的。”海芦苇垂下了面孔。

  “这个猜测很有意思,”麦明河赶紧插进去一句话,把二人的注意力引回自己身上。“可如果时间不存在,‘时间’伪像会是个什么样子的东西呢?”

  尽管不后悔与兰骓共度的三十分钟,麦明河此时依然要自救。

  现在离她最近的,就是完成行动点后,《伪像报告》会给她带来的目标伪像“时间”。

  “我想不出。但是我觉得,什么理论、什么猜测都没有意义,”艾梅粒说到这儿,看了海芦苇一眼。“最重要的是行动。只要拿到下一份伪像报告、拿到时间伪像——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这姑娘倒是擅长快刀斩乱麻,直奔问题核心。

  她说得对;但是问题在于,如今伊文不见了,麦明河也没有收到下一份行动点提示——天知道第二个行动点,她算是完成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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