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穴好像只是在表示,“你看,我能让你看见过去”。
正因为没有威胁,没有危险,想走随时都能走——麦明河反而不急着逃走了。
隔着小餐桌,她轻声对丈夫问道:“……你最近好不好?”
***
……门外没有人。
柴司的拳头攥得如此之紧,肌肉骨骼仿佛都先一步沉重鼓涨起来,要将汹涌的力量尽数砸入一张人脸里,甚至连关节都攥得隐隐发疼了——但是门一拉开,走廊上却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
一腔怒火,全扑了个空。
昏暗天光从窗格里透进来,走廊里暗蒙蒙的,幽凉安静,只有被他开门时惊起的灰尘。
柴司有一瞬间,生出一个荒谬念头,以为自己会看见十二岁的达米安,仍站在门外,小声说“柴司,你快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但是死了十七年的弟弟,今夜依然不肯出现在梦里。
这是一个梦吧,他心想。
他刚才八成是睡糊涂了,做了一个梦;梦都是不讲逻辑的,所以他才会梦见平日根本连想都不会去想的内特。
梦里的情绪往往特别强烈,也怪不得他会发那么大火。
柴司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儿时的卧室,那角落里的单人床。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之后,他的困倦疲惫顿时又全都涌上来了;不过立刻倒回去睡觉,总有几分不太安心。
柴司光着脚,走到隔壁房间;他睡前忘记拿上的手机,依然原样放在桌上。
有好几条未读消息;最新一条,是天西给他发的,说他今夜暂时不能守着柴司了,因为金雪梨刚从巢穴回来不久,好像有什么要紧事,死活非要见天西一面不可,实在推辞不过去。
她什么时候跟天西这么熟了?还是说,知道见不到柴司,才退而求其次?
柴司往下一划,发现麦明河居然一口气给他发了五条消息——其中四条似乎都是在练手,不等练完就按了发送;看到第五条,才算看见第一个完整清晰的句子。
可惜,唯一一句完整的话,也有点不清不楚……
把手机迅速翻看一遍之后,好像没有发生什么要紧事;至少,没有一件事严重紧急到让他不能继续睡觉的。
柴司拿着手机,拖着脚步,回到儿时卧室,重新锁上了门,一头重重倒在床上,慢慢合上了眼皮。
“柴司,”内特在背后细细地叫了一声。
……又做梦了。
真叫人烦躁,真想杀了他……梦里杀也好……
“我是来提醒你的呀,”内特的吐息打在床框上,湿润微热。“因为你,我可倒了大霉,可是我不是来害你的呀……”
到底在哪里……感觉真恶心……
不想做这个梦了,快点睁开眼睛。
“我给你提个醒,”
内特站在床边,朝他低下头。那一张苍白浮肿的面孔,如同溺死之人泡在黑海里的脸;紧贴着柴司,嘴巴开开合合。
“麦明河在撒谎啊,她在撒谎……她发现了你和我在海上折磨人的事,用暴力威胁我说出真相……她知道流言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当心啊。她不是说,救起了一个溺水的人吗?那是她在暗示你呢。”
柴司用尽所有力气,终于又一次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幽静得近乎寂寥;窗外夜色一动不动,一切家具物件都老实本分,不越雷池一步。
床边当然没有人。
柴司还低头看了床底下、找了书桌后,最终确认,房间里只有他自己。
那个梦连续着不肯断,又极真实……真实得令人心烦气燥,甚至叫他后悔认识了内特这个人。
偏偏以柴司如今状态,他根本做不到保持清醒。
哪怕坐在床上,一想闭眼就使劲掐自己,他依然控制不住睡意,在几分钟以后就又沉沉睡了过去。
内特在床边蹲下来,脸上一双深深眼洞,正对着柴司。
“麦明河以一副人畜无害的老太太性子出现,骗了好多人呐,把我也骗惨了,我就是在她手上倒了霉……你可要记住了,12月26日,她会拿到时间伪像。抓住她,夺走她的时间伪像,你离胜利就只有一步之遥……”
第350章 麦明河三十分钟,三十年,二十六天
“……我昨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麦明河斟酌着说。
见她想聊天,兰骓先走过去把电视声音调低,才回到沙发旁,在她身边坐下。
“什么梦?”
“我梦见我们没有孩子,你得了……你得了病。”她看着兰骓说,“很严重。”
麦明河当然知道那不是梦。
她只是不愿意直接对兰骓说,“你死了”、“你是假象”——就算他是巢穴造物,他也是兰骓;起码在她眼里,他是。
所以她不愿意用词过于粗沉,不愿意惊动他,叫他沮丧。
兰骓死后,麦明河就像有强迫症似的,反反复复、无法自控地回忆那一天。
她想象着,兰骓躺在病床上,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一动也不能动。他看着麦明河假作不知的背影,一次又一次地张嘴,努力地吐气,盼望妻子能察觉,能回头看他一眼……
她那时候好累。她明明知道的。
假如麦明河不应,兰骓在这个世界上,甚至没有别的办法能喝上一口水。
或许巢穴也想让她有一个机会赎罪吧。
“我没事,我好好的呢。”兰骓一怔,坐近一点,双手仍放在自己膝盖上。他安抚着麦明河说:“梦都作不得准……你别担心。我哪能扔下你?”
“对不起,”麦明河不得不转开目光说。眼睛忙起来,泪腺才会分心。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兰骓不解地一笑。
她回过头,细细打量他几眼。
一切都如同记忆中一样,就连颈后、耳前几绺柔软打卷的头发,也是兰骓总下意识要伸手抹一抹的。
麦明河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究竟是否生出过男女之情;但她爱他,就像她爱世上许许多多的事物。
“我很好,”兰骓看着婴儿监听器说,“有你们俩在,我就不是孤身一人了。”
兰骓若是活着,一定也会这么想。
麦明河想着那个令人恶心的婴儿,欲言又止——从这一方面说,或许“婴儿伊文”也算有了一个叫人能捏着鼻子忍受的理由吧。
“咱们好久没聊天了,”麦明河咽了一下,喉咙是硬硬的一个梗块。“我想听你说说这几年的事。”
每天回家就能见面的妻子,似乎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但兰骓没有质疑她。
他顺从地靠在沙发上,轻声慢语地说起工作上的事,讲起意外怀上的孩子,问麦明河的身体……音量被调得低低的老电视,在角落里尽忠职守地播放着节目,黑白影像明暗闪烁着,在时间里投下一波一荡的光影。
这是属于她的时代,有她的大海与沟渠,是她的来路与归路。
尼克森真正辞职那一天的新闻,占满了屏幕;副总统福特接任了总统一职,却没有多少人谈论他。新出的电影大白鲨特别火爆,二人聊着聊着,兰骓忽然说,周末要和她一起去看,麦明河笑起来,说好——这才意识到,原来一年过去了。
远东战争结束时,二人都连连对彼此说“早就不该打了”,“士兵该回家了”。
猫王去世时,家里电视已经从黑白变成了彩色;麦明河指着电视叫了一声,刚端着水杯走来的兰骓急忙坐下,水都洒了一裤子。
怎么能忽然死了呢,兰骓喃喃地说,他还那么年轻呢,我喜欢他的歌。
为了悼念他,收音机里一连放了好多天猫王的歌,那些歌声仿佛波浪行船,将他们带进了八十年初经济衰退的日子里,又带了出来。
那个时候,他们俩都觉得新上任的里根不错,长得好、有人格魅力,让人充满希望——麦明河知道,当他冠冕堂皇的话渐渐磨损了金漆,他炮制的后果把一国人都埋葬在下头的时候,自己已经垂垂老矣,与这个世界关系不大了。
是的,她始终都记得,这一切是巢穴制造出来的幻觉。
兰骓度过了他原本没能度过的下半生。
她看着时光在公寓里流转,一日日走过小半个世纪;电视上亮着全人类的大事,本地商店的广告,一部部电视剧。她看着兰骓行动变得沉缓,身子渐渐疼痛得多了,皮肤松弛下来,耳旁卷发也泛了白。
小公寓里,流过了她的三十分钟,流过了兰骓的三十年。
“……我也老了,”兰骓在她身旁,低声说,“你倒是没怎么变。”
是啊,因为你我之间,只有我活下来了。
她有血有肉,身处人世,巢穴动不了她的模样。即使她偶尔也会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又重走过了三十年,她的外表应该也是始终被“体外端粒”固定在了巅峰期的。
她当然不会把实话说出来。
麦明河看着以前从未见过的、开始老去的丈夫,终于伸出手,在三十分钟里,在三十年里,第一次拍了拍他的手背。
“你也没变啊,”她柔声说,“还是像我当年第一次见你那样,帅着呢。”
假如二人第一次肢体接触,意味着麦明河终于上当了、要中招了,她也根本不会意外——她只是做好准备了,要在兰骓消失之前轻轻碰一碰他,哪怕接下来一切幕布都会被揭下去,露出一片漆黑灾难。
然而真正叫她意外的是,依然什么也没发生。
兰骓只是不太好意思地笑起来了;这个人,一辈子都没变。
“对了,这么年轻的我,该去吃降血压药了。”他说着站起身,慢慢往厨房走。
麦明河看了看自己手掌。她碰了兰骓,但没有产生任何后果。
巢穴到底想要干什么呢?难道巢穴真的只是想让她重新体会一次过去人生吗?给她三十分钟时间,陪兰骓走到老?
这么多“年”里,婴儿伊文始终没有从房间里走出来过,好像麦明河把门一关,他就成了个背景角色。
婴儿监听器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沉默地哑下来,灰扑扑的,最终彻底消失了。
只有从兰骓的讲述里,她才能听见伊文的近况,比如今年上学了,参加了球队,暑假在打工,离家去了大学……但他一次也没有出现。
总不能真的只是为了恶心她一下吧?
她抬眼看着房门紧闭的婴儿室——或者现在又变成了杂物间?——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玩具风铃被风吹动的声响,似乎在婴儿长大以后,也一直没有取下来。
……等等。
那个不对劲的地方……在她去婴儿房、看见伊文的时候,有一个很不对劲的地方,比其他一切都不对劲……
玩具风铃。
麦明河刚进公寓时,就听见了它的声响;她牢牢关上婴儿房房门时,它也在时不时作响。
但是她离开婴儿房时,想过什么来着?
她分明想象过,伊文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慢慢爬出婴儿床那一幕吧?
窗户关着,没有风,是什么东西在推动风铃作响?
麦明河自己都没察觉,她已一跃从沙发上跳起身,大步冲向了门板紧合着的婴儿房;兰骓似乎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从厨房里问她怎么了,她也顾不上回答——她拧开门把手,一头撞进了婴儿房里。
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婴儿。
成年人模样的伊文,正蜷着身体,坐在一张破旧的、缺了栏杆的婴儿床里,脸上裂张着一道黑黑长长的深洞,朝她慢慢转过了头。
……她和兰骓当年,是准备过一张婴儿床的。
它没有迎来过主人,于是后来连同玩具风铃一起,被麦明河处理掉了。
床、风铃、衣物、兰骓死后留下来的一副眼镜……不管是处理掉的,还是保留下来的,却全都一起存在于眼前。
一切曾在杂物间里停留过的东西,好像都也在时间中留下了——留下了气味。
她愣愣看着伊文大张的幽深嘴洞,突然想起兜里手机,急忙掏出来,按照海芦苇教她的办法,打过去了一道手电光柱。
在没有开灯的幽暗房间里,光柱洗出一片雪白;伊文的脸被照得白亮,眼睛却依然眨也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