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须要把话说出来,只有说出来,才能有一线生机。“在我们二人之中,你是绝对坚信不疑的那个,我是怀着恐惧与不确定的那个。以我心中这一点点怀疑作为基础,你说出来的话才具有杀伤力,才能变成现实。”
她的脖子之所以会被一句话裂口,不是因为她是居民;而是因为她心中那一丁点的怀疑。
居民的攻击,是“语言”;但它的攻击方式,却像是拿着一根灌满毒药的针管,必须扎进皮肤里才能让毒药生效。
而那一丁点自我怀疑,就是皮肤上的切入口——没有切入口,居民的语言攻击就不会起效。
如果居民把同样一句话说给安东尼听,他脖颈当然是绝不会裂伤的,因为他的自我认知清清楚楚,与“居民”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的本能,就是要挤占掉我的存在。所以你反复提醒我,指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与破绽,要我认为我自己才是居民。‘金雪梨’是一个位子,我死了,或者消失了,空出位子来,你才可以永永远远地坐下去,真正变成金雪梨。
“为此,你用一句话割开我的喉咙,又要告诉我,居民的‘复制’是有时间限制的——即使本身没有这么一回事,因为你将它说出来了,我过一会儿也会开始渐渐变成居民,对不对?”
她刚才对自己的一丁点怀疑,已经作为切入口,让这句话渗进去了;留给金雪梨的时间不多了。
再过一会儿,如果她还没能解决掉眼前的居民,恐怕她就要开始代替它成为居民了……
即使她自认已经将事情整理清楚,可是当这个念头一起的时候,她心底依然浮起了一个小小的声音:真的吗?
到时是你“代替”它成为居民,还是你“恢复”成居民的样子?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已经快要压不住“金雪梨”了。
金雪梨甩开脑海深处那一个声音,加快语速,想要在机会流走之前,将所有话都倾倒出来。
“当你说出‘居民’有时间限制的时候,反而是让我看见真相的开始。因为真正的‘金雪梨’根本不知道这一个讯息——我甚至怀疑这个讯息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你临时编造出来的,只为了让我代替你成为居民?”
最后一个字的音节,被拉长成了一道破音。
随着居民猛然一个挣扎、动员出更多的活动范围,它一拳砸在金雪梨太阳穴上;在金锣声和白星星里,等她重新恢复清明视野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掀倒在地上了。
“金雪梨”正一边干咳,一边爬起身。那条长毛巾被口水浸透了,沉沉的,趴在一旁地上。
“你错了,”
它嗓音嘶哑,好像嘴唇舌头都还沉重麻木着,不太听使唤。“……真正的金雪梨,是知道这个讯息的。我上个月在听广播的时候,主持人就将它作为传言而提过一句,我记住了……”
消防斧,金雪梨脑子里跳进来三个字。
不能让它拿到消防斧。
她站不起来,四肢撑地,摇摇晃晃地往消防斧之处爬;居民显然也看出来她的目标,轻声嗤笑一下,扭身作势要朝她踢来——就在金雪梨急忙躲避、一跤坐回地面时,居民大步走向消防斧。
唯一一个能拖延它脚步的办法,好像只有一个了。
哪怕只是拖延住几秒钟,让自己缓一缓也好。
盯着另一个自己朝消防斧匆匆走去的背影,金雪梨嘶声叫道:
“那我怎么没有呢?”
另一个“金雪梨”,蓦然顿住脚。它转过眼睛,从眼皮底下看着金雪梨。
“你说真正的金雪梨是知道这一个讯息的,对吧?如果说你才是正主,我复制成了你,那么理所当然,我脑海里应该也有这一个讯息才对。”
金雪梨冲着另一个自己,低低地、干燥地笑了一声。她的喉咙好像刚从砂子里滚过去,沾了一层。
“……在你说出这一个讯息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了,我脑子里没有它。我不是复制体,你才是复制体。”
居民愣愣站在原地,好像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似的。
“别忘了,还有一个关键。”
金雪梨不敢再往消防斧方向爬了,她怕将居民从愣怔的状态里惊醒过来;它越迷茫,对自己越有好处。“……居民不是杀不死的吗?可我死过一次,对不对?”
居民垂下头,使劲摇了几下。
“不,你有可能在撒谎骗我,明明知道,却说不知道,这不是太简单了吗?”
它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说。
假如声音也有形态的话,它就像是在不断往黑暗深处钻的长虫,不看天光。“居民杀不死这件事,本来就是一个传言,在今天杀你之前,我也从来没有真正试着去杀过一个居民……真实度一直可待商榷。”
“你看,”金雪梨以气息笑了一笑,说:“一个居民果然是会找出各种借口和理由,来完善自己的记忆和逻辑,说服自己才是真正本人呢。”
话落下去,大厅里静了一两秒。
她看着自己慢慢朝自己抬起头。
人对于自己的神情表达,是不大熟悉的,除非一个人时时刻刻揽镜自照;所以金雪梨也很难形容,那张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到底意味着什么——实在要形容的话,就好像是一直高悬在“金雪梨”脑海里的什么东西,忽然跌落下来了。
下一刻,她就知道了。
“不管我们到底谁是居民,”那张自己的脸,微微拧了一点,说:“只要我杀掉你,我自然而然就是真正的金雪梨了。”
不等话音落下,它早已一扑身,一把抄起不远处的消防斧,扭头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金雪梨——金雪梨叫苦不迭,赶紧拽下另一只袜子,翻身爬起,拔腿就跑。
不愧是复制成她的人,在面对同一问题的时候,给出的也是同一个解答。
原本金雪梨还以为,在刺破了居民的自信、让它产生怀疑之后,事情就会产生转机——可不管居民自不自信,都要来杀自己,情况本质岂不是一点都没变吗?
最糟糕的是,自己杀不死居民,居民却可以杀死自己,这一仗还能打吗?
展厅虽大,但当身后有人举着斧子追杀自己的时候,却又嫌小了。
金雪梨光着脚,不能往一地木屑碎片的方向跑,万一脚上扎进木刺、跑不了了,就等于把性命都撂在这里了;这样一来,留给她的唯一逃生方向,便只有巨型蜡烛所在之处。
……以及蜡烛下盈盈跳跃的火光。
居民没有关火,也没有让蜡烛凝固——这个念头跳进了金雪梨脑海里。
她刚才遥遥观望的时候,就注意到,它开火融化的部分,似乎离自己最初遇到安东尼的时间段不远,也就是说,六个月以前。
等等,六个月以前的部分可以被融化,那么——
金雪梨念头没转完,脚下却因为思考而不知不觉慢了。
一道沉重而尖锐的痛,将她的思绪与肩膀一起切断了。
朋友们,对不起,我昨天太累了,我作为一个极度i人,最近这两天出乎意料变成了一只社交发福蝶(真的发福了,饱饭吃不上几顿,目前已经125斤了),昨天我几乎是瘫死在床上的。
但今天我奋发图强,你们猜我这一章是在哪里写完的……
我打开了通路,进入阅文老巢,在他们总部写完的……
怎么说呢,压力是真的不小,但是有压力才能把更新写完嘛……毕竟我明天,那个,又要上飞机了,需要一点压力……
(老实说,这次上海之行完完全全开展成了另一个故事线,真没想到我就这样掉了马甲,等我有工夫给你们ziang一ziang)
第31章 金雪梨之前这么多章内容都消失了
两条记忆线就像邻近的河流,土块融散之后,快要渐渐汇合了。河面映照着彼此的水花,叫人分不清哪里是记忆,哪里是现实。
金雪梨倒在地上,视野上方,是一截巨大蜡烛的腹部。
她一时间想不起自己是因为什么才倒地的:是左侧肩膀被砍断了?还是喉咙被撕裂了?
她只知道,自己似乎正在大量失血。
遭受如此沉重的创伤,身体系统虽然还没有休克,可意识也已在涣散边缘。
“我又想了一下,还是觉得果然你才是居民。”
自己的声音在几步之外响起来,气息粗重。“不知怎么,我觉得你没说谎,可能是因为我了解自己吧。你说你头脑中没有‘居民复制有时限’这一信息,我相信你。可是你疏忽了一个地方,你知道吗?”
金雪梨听见了,却像隔了一层什么,雾蒙蒙地听不懂。
她半睁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蜡烛,慢慢在身上形成一汪透明湖泊,好像身下血湖只是它的一个倒影。
或许这样的死亡很合适;看着过去另一个时空里的自己无知无觉地生活行事,再慢慢决定什么时候闭上眼睛。
“在坐上出租车的时候,你和我一样,都交出去了一段记忆。你交出的记忆,恐怕正是‘居民复制有时限’这一个讯息,所以你才觉得自己不知道。这样一来,却正好方便你牢牢抓住我的话,把它当成一个漏洞,当成自己才是正主的证据……”
最后一句话,即使是濒死的金雪梨也听懂了。
“所以你才是居民啊。”另一个自己总结说。
如果我才是居民,那我不会死在这里。
金雪梨很想将这句话说出口,喉间却只有咯咯声响。受伤的左肩似乎变成一处黑渊,她的心神、意识,都正从黑渊里急速流走;以至于当她艰难地朝左侧微微扭过头时,她甚至不敢看一眼自己的肩膀。
映着血色的视野里,另一个“金雪梨”,正在弯腰去捡消防斧。
沾着她血肉和碎骨片的斧子,刚才因吃得太深,居民没有抓住它,从骨肉里跌落在了地上。
金雪梨恍惚记得,在挨了一斧之后,自己好像还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那个时候,“肩膀被切断”这件事还很遥远,还没有被她大脑接受;她一心惦记的,仍然是要走到正确的蜡烛部位旁边去。
所以当她撑不住、终于崩塌在地时,她才会有大半个身体,倒在蜡烛下方。
“……居民,”她望着弯腰拎起斧子的侧影,低声说:“我不是。”
“哈。”
居民没抬头,掂量着斧子,只发出了一个音节。
“裤子……”她的每个字几乎都是虚浮幻影,连气息都称不上了。“车……拿走了。”
真不愧是另一个“金雪梨”,就像在和自己说话一样;别人听不懂的几个字,却叫它一怔神,很快反应过来。
“你是想说,你在车上被收走的记忆,其实是你买裤子的经历?”
为了表示荒谬,它很刻意地笑了一声,说:“你是临死了脑子不清楚吗?这儿可是巢穴啊,跳房子那个部分,更是又诡异又危险。在刚和我搏斗之后,坐上出租车交费的时候,第一时间跳入你脑海的,竟然是在哪买——”
它话没有说完,就中断了。
假如这个居民没有复制成金雪梨,它一定不会在这个荒唐说法上多浪费半秒钟,走过来一挥斧子,就能结束掉她的性命。
可正因为它完完全全变成了“金雪梨”,它才忽然一顿,拎着斧子立在原地——过了两秒,它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裤子。
它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声音,就像是清早睡梦里,被一个令人不快的电话吵醒似的。
都说了解自己,是世界上最难的事;可人要是活了二十八年,只要不是浑浑噩噩、麻木蠢笨之辈,都会多少有一定的自知。
金雪梨身上有一点,和不满一岁的小狗很像——飞过去一只鸽子会叫它扭过头,远处一点杂音就叫它立起耳朵;金雪梨也是一样。
一个字体缺了腿儿的霓虹灯招牌,小鸟扑棱翅膀时展露出的白羽毛,都会闯进她的注意里,短暂地召唤走她的心神。
乘车须知中有一条,是要把头低下去,垂在驾驶座与副驾驶之间。
她遵守了这一条规则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金雪梨会发现,视野里一部分就是自己的大腿和裤子。
“你想说……你低下头,看见了裤子,不由自主想起自己购买它的经历,而这段记忆就被司机收走了?”居民站在原地,喃喃说道。
金雪梨从喉咙里呻吟了半声,作为回答。
“可笑,”居民说,一时没有动。“不可能。”
就算它已下定决心,不管谁真谁假都要杀死金雪梨,它依然会忍不住思考起来——或许这是金雪梨一部分性格在作祟,又或许这是人类的本性,只是被它复制在了身上。
趁着它陷入思绪的时候,金雪梨已经看清了不远处烛泪里的历史。一个小小的她,正向门卫吩咐道:“……如果有可疑的人,不要让他按我门铃……”
她记得了,那是收到花圈的前一天。
包裹着那一天的烛泪,就悬浮在小腹上方……第二天,也就是她进入巢穴的今天,就在紧挨着它的地方吧?
金雪梨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的右手是一只寻找目标的地鼠,正在悄悄地爬。
唯有假装它不是这具正在急速失温的身体一部分,她才能勉强挪动它,才能摸索着,轻轻打开火槽上的下一个开关。
左半边身体,呼呼地灌进寒风;右半边身体,却微微地暧起来了,幻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