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安静柔和,似乎永远对自己的存在感到不好意思。
哪怕是走进自己家,当他看见麦明河在客厅里看书,或者做针线活时,也会怀着歉意笑一笑,似乎觉得他与麦明河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是对她的一种打扰。
麦明河第一次遇见这样的男人,尤其是那个年代。
她觉得自己看人,还是挺准的。好像是天生就有一根天线,比旁人发达一些。
他衣服总穿得整整齐齐,不到热急了,不肯穿短袖露出胳膊。遇见什么事,他会隔着一盏台灯,坐在小桌另一头,小声问她的看法。
他不使唤麦明河去给他倒咖啡、清烟灰缸,更从来不训斥她;当她说起有女邻居被她丈夫推了一把,脑袋撞在柜子上时,丈夫的面色苍白震惊,就像女人一样。
总有人说,麦明河生得不错,拖来拖去这么久,最后嫁了一个没什么钱,又娘们唧唧的男人,真是太笨了。
“最后”——好像她结了婚,人生就结束了。
婚后几年,麦明河觉得自己似乎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她旁敲侧击地问过几句,却也没有结果,疑问无疾而终。再说了,十一年里,他身边也没有出现任何过从甚密的男人——但如果有呢?她会在乎吗?
她觉得不会。
或许跟性向无关,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不符合社会对“男人”定义的人。
丈夫和她,是两个假装自己挤进了主流社会里,又被压得喘不上气的人。他们搭伴建立起一个小小的单元,一起应对风雨;像朋友,像盟友,不像夫妻。
这比大多数婚姻,都强多了。
但麦明河仍有许多疑惑。她想听他说,为什么他总怀着羞耻与愧疚;想知道他究竟想不想要一个孩子;想知道他究竟是谁。
只是到了最后,到了张开嘴只有颤颤气流,连声音也发不出来的最后,好像也都不重要了。
她记得,那时她要弯下腰去,把耳朵贴在丈夫嘴巴上,努力辨认着气流与停歇的形状,才能知道他想要什么。
有一次,他什么都不想要。
他说的是,“以后你一个人怎么办?”
假如位置交换,换成他一个人被留下来,他一定会很害怕,他就是那样的人。所以他才想,麦明河一个人活在世上,太可怜,太可怕了。
“但我独自一人,也一直活下来了。不仅想继续活下去,还想活得不一样,想把过去的人生像蛇蜕皮一样蜕掉。”
麦明河双手都颤抖起来了,依然一丝力气也不松,将刀深深吃进麦明河小腹里。
彼此都是麦明河,当然知道她身上哪里有“蛇带”;刀是从“蛇带”之间扎进来的。
“你还记得那一次吗?
“我要上班挣钱,要送他去医院检查治疗,回家还要照顾看护、打扫做饭。每天都精疲力尽,不敢想欠下的医疗账单,更不敢闭眼,因为只要一闭眼,就能一口气睡到世界尽头。
“那时他已经临近最终的时候了。
“有一次,我明明知道他在叫我。可能是渴了吧?我早上出门时,似乎忘记添水了。我明明知道他在叫我。但我假装没有听见。”
那么微弱的气流,丝丝作响,任何人都可能一不小心错过的,所以她假装自己没听见,丈夫也不会察觉真相。
这件事,她记了一辈子。
“拥有这样记忆的我,会假装听不见的我,我不想带进第二人生里了。这种事还留着,有什么意义吗?”
四十多岁麦明河的声音轻轻发颤,黑色刀把上、手背上,水迹一点点滴落。
“记得这件事的你,曾作出这样事的你,就请死了吧。我想要一段干净的新生。”
麦明河其实看不太清楚了。
额角上仍在冒血,血糊住了一部分视野;小腹里的刀,似乎捅出了一个空空管道,力量正不断从管道里流失。
她虚软无力地抓了几下麦明河的手,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刀已经扎进来了,再退出去也没有意义了。
可能是看她倒在地上,觉得她已经离死不远了,麦明河终于松开刀,站直身,喘着粗气,低头看着她。
麦明河勉强睁大眼睛,看着四十多岁时的自己,在门外投进的天光中,高高站在她眼前,形成一个模糊剪影。
等一下……
如今的她,实际上已经有八十六岁,转年就是八十七了。
在简易剧场中奔逃时,她没有见过老态龙钟的麦明河——好像五十岁是个截止线。再往后,可能是因为体力不支,出现也没有用了吧。
也就是说……她是所有麦明河之中,年龄最大的,记得最多的事。
所以其他每一个麦明河,才都想要杀掉自己?
她看了一眼自己软软搭在地面上的手。
不知道是否因为视野模糊,手指上似乎沾了什么东西,面团一样,模糊了形状。
等一下,那个是……
这么说来,那岂不是——
麦明河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拼命咳嗽起来;她在地上一扭头,正好看见从角落阴影中,无声地走出了一个不会超过三十岁的麦明河。
甚至只需看一眼那张年轻的脸,麦明河就知道,那一个麦明河想要杀掉的,是什么过去。
“等等,”
她终于低声叫了一句,一手撑着地面,想要努力地爬起来。爬起身时,人都要用上腹部肌肉;可是肌肉一缩,就被凉凉硬硬的刀给挡住了,除了痛得眼前发黑,再难动一动。
对她下杀手的麦明河,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还没死吗?不过也快了。”
麦明河说着弯下腰,使劲抽走她小腹里的刀,在她痛嘶声里,说:“我也不愿意看你受苦,我给你一个痛快吧。”
她在麦明河扬起手臂、还未落刀的那一瞬间,用尽全身力气,勉强翻身坐起,扑了上去——说“扑”可能不对,她完全是用自己身体重量压上去的,还顺势抱住了麦明河的双腿。
四十多岁时,她有一次雨夜里赶路摔伤了脚,那以后总感觉脚腕隐约不太灵活,好像不敢特别使劲似的。
麦明河一个踉跄,果然因为脚伤没有站稳,“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麦明河纵身压上去,就在她手臂一松、彻底跌到另一个麦明河身上时,她感到自己后脑勺上挨了重重一下砸。
“怎么——”
身下四十多岁的麦明河叫了一声。
余光里,麦明河似乎没有料到自己这一击,会打在已经离死不远的麦明河身上,吃了一惊,往后退出几步。
麦明河左右看看,大步走向观众席,又抄起了一把椅子。
“你干什么?”麦明河挣扎起来,一巴掌推在她的肩膀上。“放开我,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
“我明白了,”
麦明河此时剩下的声气,低微虚弱得让她想起了临死之前的丈夫。“是我没有做好啊。听我说……我都明白了。”
身下的麦明河一顿。
拎着椅子走来的麦明河,好像也怔了一怔。
她这一生没有孩子,一半时间里,也没有家人。但她总觉得自己有许多许多的爱,随时都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燃烧起来、交付出去。
她爱过如此多的事物。
被偷走的小皮靴,落在窗台上的小鸟,夏天路过的壁虎,用苹果打好关系的乌鸦。
家里养过的每一只猫猫狗狗和金鱼,每一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死掉的花。
爸妈,丈夫,表侄女,表侄女的一群孩子,隔壁老太太(当时麦明河多大?好像才三十多岁),上晚课时那一个无父无母的男孩,面包店里总多给她几块饼干的年轻人。
她仍有无数充沛的爱可以付给世界;她想抱住每一个哭泣的,难过的,心怀善意的人,轻声安慰。
可她从没有抱过自己。
直到今天。
“别害怕,”
麦明河紧紧抱着四十多年前的自己,轻声安慰道:“你要杀我,是因为我记得你。那么还会有人要杀你,因为你记得她。
“但你别怕。我永远不会让你死,我永远不会厌恨你。”
她闭上眼睛,因为感觉睁开眼很累。
她不知道自己的话,到底是真正说出口了,还是仅浮现在脑海里。
“别哭了。你也只是一个人呀。是人就会犯错,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你也有弱点,你也有累的时候,你也有支撑不住的时候……那都没关系。
“我想带你,带着每一个曾经迷茫过,痛苦过的你,一起进入新生。”
正文已经完全进入了我事先没有预料过的领域……
为什么我在网文里写这个(。
第237章 麦明河理所当然的事
那么多麦明河,都是从哪儿来的?
几分钟前的这一个问题,现在看来,答案真是再清晰简单不过了,根本不需要问——这么多麦明河,当然都是从麦明河一生中来的。
她一生过得平凡。
或许正因为平凡,她一辈子里最尖锐、最有破坏力的攻击性,大多也都指向了自己。
这么说或许很古怪,但是麦明河恍惚觉得,被自己追逐,围攻,鞭打,刀刺……这一切并不陌生。
她早已不愿再继续了。
麦明河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身下空空如也,地板上仅有一层薄薄灰尘和脚印。
另一个四十多岁的麦明河不见了,不知是不是去杀下一个麦明河了。
她刚才昏迷过去了吗?
麦明河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双手。
依然是生命巅峰期时,饱满有力、干净润泽的手;不久前那一瞥时,不知怎么模糊掉的手指轮廓,好像果然只是伤重时眼花所致的错觉。
是不是其他麦明河误以为她死了,才放——
念头没有转完,后脑勺上再次被重物狠狠一砸,那一瞬间,仿佛思绪、灵魂和视觉一起,都被砸脱了壳。
麦明河艰难地翻过身,一片昏花里,隐约看见面前是一个年轻的麦明河。
“等一下……”
她哑声叫道,举起一只手,好像这样就可以阻止麦明河。她一边往后爬,一边恳求似的低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杀了我。但你听我说……那件事,不是你的错啊。”
麦明河脸上浮起的神色,她是第一次看见。
但哪怕以前从未在镜中见过,她也立刻明白那是什么样的心情,会导致自己半垂眼皮、嘴唇扭曲,仿佛正强忍着随时能吐出的胃液——毕竟她在夜深人静时,曾被它折磨了不知多少次。
“那不是你的错,”
麦明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坐起身,一把抓住麦明河没有拎着棍子的那只手。
“在最脆弱,最混乱的时候,还那么年轻的时候,被人骗了,是不幸,但不是什么恶心的事。你不恶心——”
她的话没有说完,一道黑影倏然扑进余光;那黑影紧贴着她头顶盘旋飞过,激起前所未有的沉重风响——一声闷响,一把消防斧狠狠吃进地板里,空气像破碎飞溅的碎骨,扑进四周里。
麦明河愣愣看着那把消防斧,又转过头,看了一眼远处站在观众席里的麦明河。
要是准头没有差上一点,她就真要死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