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易剧场一角,是个失去灯光后显得有几分丧气的吧台;吧台后,麦明河正一手推开侧门,似乎准备往外走的时候,定住了动作。
剧场门被推开一条缝隙,麦明河从门缝里露出一只眼睛,窥视着麦明河们。
舞台幕布后,洗手间门口,甚至是简易剧场天花板下的脚手架上……站着一个又一个的麦明河;一张张她自己的脸,却又各有各的不一样。
有的是她早已遗忘了的、十五六岁时自己,面颊又圆又饱满;有的,似乎是四十多岁时仍处于婚姻里的自己,双目茫然。
对人生一无所知的麦明河,刚开始意识到自己老了的麦明河,犹豫着去检查生育能力的麦明河……
过往人生里,每一个阶段的麦明河,现在都站在麦明河眼前了。
她自己,不也只是某一个阶段的麦明河吗?
她好几次想要发出一点声音来。
不管是什么声音,有一点声音就行,有一点,就能扎破这真空般的死寂;但是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正如面前一个个麦明河一样。
窗外虚白的、泡软了的天光,透过窗户,飘浮在灰尘里。
“唰”地一声,剧场舞台上突然亮起了聚光灯——在阴青色的下午里,雪白光柱依然清晰显眼,一下子引过了麦明河的注意力。
麦明河从窗前抬起头。
麦明河从洗手间门后探出身子。
麦明河转过身看着舞台。
麦明河拉开后台幕布。
在雪白灯柱下方,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上,是一只麦明河再眼熟不过的物资袋。
荧光橘色的挂牌,被灯光一照,亮得不能直视,几乎要从物资袋上闪烁着飘起来一样。
舞台背景墙上,涂着两行大字。
“最后一人,可以拿走椅上之物”
“请杀光你自己”
完了,我有预感要非常非常卡……
话说回来,过年的时候大家应该不看文吧?
毕竟要忙着应付亲戚的“你考多少分”“你工资多少”“你怎么还不找对象”……对不对?
我趁势休息一两天,是不是没人会发现?
第235章 麦明河重获新生的条件
麦明河弯下腰,将手探入椅子下方,摸到椅座反面,用工业胶布贴着一把刀。胶布“嘶啦啦”地被拽开了,麦明河握着刀,站起来。
麦明河从道具箱里抽出一根电击棒。
麦明河从吧台壁架上抓下一瓶酒,反手一砸,酒瓶在桌角上清脆地迸裂了,从参差尖锐、刀片一样的玻璃茬上,透明酒水哗然而落。
麦明河拔腿就跑。
或许有点可笑了,但她一猫腰、躲过麦明河砸过来的半块砖头后,她第一反应,就是一边跑一边赶紧伸手找身上的“体外端粒”。
当手按在小腹上、摸到一条盘桓沉睡的长蛇时,她高悬着的心脏一下子跌回了原处;微微鼓起的长条伪像,依然紧紧缠绕着她的身体。
所以,她就是麦明河。
刚才有一瞬间,麦明河简直怀疑自己也成了巢穴捏造出来的“麦明河”之一,或许正被哄骗着,要去杀掉真正的麦明河。
有了伪像,就能证明身份了;既然她就是真正的自己,那么另外这么多麦明河,又是哪来的呢?
身后,玻璃窗“哐啷”一声被砸碎了,玻璃朝空气里张开一朵转瞬即逝的冰花,碎溅在地板上。
麦明河一拧身子,避开前方举着半截断酒瓶朝她冲来的麦明河,急急转了个向,从斜刺里冲了出去,冲进了一排排座椅之间。
仅仅是几秒钟工夫,死寂仓库里的每一个麦明河都忽然飞扑狂奔起来了,而且目前来看,好像每一个汹汹杀意的目标,都是她。
该怎么办?
舞台上似乎没人看守,物资袋和挂牌也只是毫无防备地被放在一张椅子上。她是该去夺走物资袋,还是先从出口逃出去?
她逃得出去吗?
一瞬间的犹豫,却让麦明河抓住了机会,一脚踹过一张椅子,笔直砸在麦明河膝盖后方的腿窝里——她猝不及防往前一扑,来不及痛嘶一口气,踉踉跄跄没等站稳,余光角落里已经飞来了一片阴影。
麦明河纵身一扑,摔在地上,黑影紧擦着从她头上扑了过去,砸进另一个麦明河的面孔里。灭火器砸在人骨肉皮上的闷响——不,灭火器砸在自己骨骼皮肉上的闷响,让麦明河头皮都紧了。
“如果……不是这样就好了。”
剧场音响里,冷不丁地响起一个巨大声音,惊得麦明河一激灵;随即她立即认出来了,回荡盘旋在屋顶下、有点儿陌生的声音,是她自己的。
舞台一角的麦克风旁,一个人也没有。
麦明河抄起半块砖头,朝麦明河砸去;饶是她急忙一滚,肩膀上依然吃了一击,痛得仿佛被划开了一刀。
“如果我生在凯莉那样的家庭里就好了,”音响里十二岁的麦明河,正喃喃地说。
那是一句她从未说出口的话,尽管它在心头盘绕了不知多少次。
她一下子想起来了——凯莉是班上最好看的小姑娘,有一头阳光似的金色鬈发,暑假时会随她父母回哥本哈根探亲。如果不是机缘巧合,麦明河本来是无缘与凯莉这样的孩子共享同一所学校的。
原本早就忘记的回忆,不知从哪儿涌进了脑海里,冲得她恍恍惚惚。
等等,是因为回忆才变得恍恍惚惚,还是因为刚才太阳穴上挨的那一下砖头?
麦明河一手捂着正汩汩冒血的额角,绕过眼前人影,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走。
她小时候的家,也是一楼临街的商位铺面。
店铺前脸,摆着杂货、干海产、汽水、香烟;逢上节日,就临时搭卖对联鞭炮,槲寄生花环,小国旗。店铺后半边,是一家三口共用的卧室。
麦明河那一天穿着短裙子,趴在床上看书,卧室门冷不丁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陌生男人。
她吓了一跳,那男人也一脸吃惊。
他的目光在屋里,床上,和麦明河腿上迅速转了一圈,道着歉,退出去了。门关上以后,外头响起妈妈的嗓门:“后面不是商店,不要随便过去呀!”
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过是一个人走错了。
但是那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让麦明河再也看不下去书,使劲往下拽着裙子,把门上了锁。
为什么会不知道上锁?为什么会忘记上锁?为什么如此粗心?
她想,凯莉一定不会遇见这种事。凯莉的卧室一定很精致漂亮,但她想象不出来。
“我如果是一个男人的话,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对不对?”
音响里,青年麦明河正低低地对一个朋友说。
啊,是了。
麦明河拖着一只伤脚,边走边想。
高中毕业以后,她为了能离开自己长大的区域,特地攒钱学了打字,想要去应聘打字员——甚至还幻想过,能在大公司里当上秘书。那时不到1960年,女人能干的工作不多。
但是坐在那一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的男经理,在乎的不是她打字有多快。
“腿不够长,屁股也不够翘。”
她在洗手间里耽误了一会儿,出来以后,隔着一扇门,听见里面的男职员们讨论道:“最重要的是,我可真没法欣赏那样的脸。我还是喜欢金发碧眼的,放在办公室里也好看。”
好奇怪,她腿上是怎么受的伤,明明应该是刚才发生的事,她却想不起来了,可是六十多年前的回忆,反倒如此清楚。
“不该这么做、如果我是另一种样子就好了、身上有好多自己不喜欢的地方、被人伤害又伤害了别人……这一辈子里,不知有多少事,都是我希望从未发生过的。
“没人能毫发无伤地走完人生。我要努力往光亮的地方看,往光亮的地方走……那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在光亮里生活过。只有混沌的,微小的苦难,每一天,都像是人生上冒出来的倒刺。”
……这些都曾是她的心声吗?
音响里,麦明河慢慢吐了一口气,听起来仍是自己,只是没了年龄感。
“你会不会疑惑,这儿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要你杀光自己,又是什么目的?”
麦明河抓起角落里似乎是备用的一盘粗电线,将它当成鞭子,朝麦明河猛然甩了过来——她躲避不及,电线击裂空气,重重打在她的后背上。
音响里静了一静,等她痛叫声落下,才有耐心地继续说道:
“这里的我,全是一些软弱、平凡、犹豫、尴尬、窘迫、错误连连、拖泥带水、不尽人意的我。数不过来的弱点,数不过来的错,就这样虚掷了人生。
“有了伪像又怎么样呢?体验几件新鲜事,然后呢?你最清楚了吧?拖着这样一副自己,拖着已经被八十六年人生定型了的自己,就算能在新鲜感里高兴几天,你依然是走不进下一段崭新人生的。”
麦明河奇迹般地躲开了又一个麦明河,拼命扑到门口,将大门向内一拉。
出乎意料,大门居然真被拉开了。
“你此刻下不了杀手,只会懦弱地逃窜、委屈地痛叫,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就是过去塑造成的你啊。换言之,这全是过去的自己的错。杀掉这些自己,才能不再被过去定型,否则伪像给你,也是浪费了。
“每一个麦明河,都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门外就是人行道;大门一开,虚白浮肿的天光就落进了仓库地板上。
麦明河愣愣地看着一直等在门外的麦明河。
她记得这一张脸。
下巴上有一块小小的伤疤,是做保育员时,被一个哭闹小孩的鞋跟踢伤的。鬓角、头顶开始三三两两钻出白发了,丈夫说,你到四十才出白发,已经挺不错了。
他是个温和柔弱的人。麦明河当年知道自己必须结婚;她特意不要选那些充满男子气概的男人,选了他。
婚姻平平淡淡地维持了十一年,麦明河没有什么不满。比起丈夫,他更像个不会因为成家而离开的朋友。
她偶尔会想,人生是不是只有这样了;但随着年岁渐过,想得越来越少。
“杀掉那些自己,杀掉那些过去,才能真正地迎来新生。”
……是这样吗?
麦明河低下头,恍惚地想,那她已经晚了。别的麦明河,已经捷足先登了。
刀子深深扎进她的小腹里,刀刃尽没,只剩下一个黑色刀把。
握着刀把的、麦明河的手,手背上没有肉,根根青筋浮凸,指节比二十岁时粗糙宽大得多。
“他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是咽喉癌。”
麦明河紧紧握着刀,对门内的麦明河茫然地说:“……我该怎么办?”
怎么说呢,这一章的进展与我想的很不一样……
第236章 麦明河如此多的事物
麦明河被人说过,“你真笨”。
女人结婚,一辈子只有一次,要找个倚靠得住的人,不然下半辈子怎么办?
这样劝她的人,似乎是一个朋友,但麦明河忘记是谁了,那得是好几十年以前的人了。
为什么找他?还有人曾经嘲笑似的说,他一点男人味儿都没有,说话软绵绵的,你嫁了他,你们家谁穿裤子?
但他们都不明白。
不管是朋友也好,父母也好,他们不知道,当麦明河选择与丈夫结婚的时候,她主要考虑的不是“依靠保障”、“改善生活”,或“以后有了保护伞”……
是安全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