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头一次在一只脚上看出魅惑来。
这脚慢慢伸到方冠羽的后脖子上,脚趾只差一点就可以按上。
可她却身子一颤,胸腹上那七根金针刺入的地方有星点血珠渗出。
好不容易伸过去的脚无力垂下。
七星禁人。
金针不除,凡胎难动。
这是专门针对术士的禁制法门。
防的就是术士千奇百怪的手段。
正常来说,七星在身,别说动脚,就是张嘴说话都做不到。
可这女人居然还能伸脚。
要么是这七星禁人术使得不对,要么就是她本事够大。
方冠羽并不知道背后发生的这个小插曲,他拜了几拜后,便爬起来,匆匆离开地下室。
我立刻解开绳子,轻轻落地。
吊着的女人身子微微颤了一下,但却没有出声。
我也没理她,先到神龛前看了看。
神龛中,供的雕像没有法印,不是正道神仙,但也不是妖魔邪神,而是鬼。
拜鬼,需要人牲。
我瞟了眼供桌上的心肝血,又看了看那个血迹斑斑的长条铁铸案子,将中间那根香拔起,折去香头,倒转插进香炉,搓指引火,点燃香尾,又扯了块衣襟,沾了贡桌碗中血,画了个没有面目的简易小人,从脸至胯间,连写了七个鬼字,再在小人两侧勅咒文,借着左右两香的香头在脸上烫出两个小窟窿做眼,趁着布料星火未尽,扳转鬼像,将这七鬼布符贴在鬼像背后。
做完这一切,我背对鬼像,跪在蒲团上,以五体投地之礼,连拜三次。
那女人不安地用脚尖点着地,尽量把身体向旁挪。
我说:“别怕,不是拜你。”
那女人低声道:“老相,同是跑海人,小妹没挨着水头翻了船,求伸一桨,改明泛水必赠一船。”
我走到她身前,撩起头发瞧了瞧。
好妖艳的一张脸。
虽然面无血色,眼神慌乱,可不减艳丽,反倒添了一丝楚楚可怜。
演技不错。
配合着这身材颜色和病急乱投医的做法,倒真能唬住不少人。
可唬不住我。
妙姐说过,女人的嘴,唬人的鬼。
七星制人都定不住的嘴,更是凶险莫测。
我的目光下意识落到她的嘴上。
虽然干枯爆皮,却依旧红得惊人。
“萍水相逢想要桨,总得先亮个牌号张张帆,叙叙府上哪座仙山,趟的哪条线?”
“种兰老蜜,广南圈子人,正经篷子客,名榜张三品,跑老坑唱明戏扳烂头。”
“怎么就船翻到仙家地,这也挨不着哇,不是兼走空子闯错门失了风吧。”
“小妹正经拜明皇,不供管子,不走荣道。前明失了当品兰,寻风头顺线,哪知道这仙家地藏的是木楞神,挂眼挨脸翻了船,赶圆月就要解腹上祭,求老相伸桨一助。”
她这意思是说自己在两广一带乡下跑大篷车唱戏,戏团里的当家花旦前几天突然失踪,她顺着线索追到这清虚观,哪有关系这观里藏的是拜鬼的术士,失手被制,等到月中十五的时候,就会被杀了取心肝血当祭品来祭鬼,求我救她一命。
我在她身上来回扫了两眼,笑道:“兰花哪有光品相不卖相的,瞧你这好身段,少说也是个一品头兰,还用自己种兰搭篷子?”
这年头在乡下跑大篷车的,根本没有靠正经演出赚钱的,上台脱衣,唱念吞喷,下台解裤,躺卧坐爬,都是生意。
但这女人无论脸蛋身段,都是一等一的货色,又有正经的春典传承,最次也能混个戏园子头牌,连夜场红官人都配不上这春典出身,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跑大篷车卖土肉的地步。
那女人道:“明前独枝兰,唱的是清水戏,坐的是公家船,正经掌篷上台面,有船底可证。”
这意思是她是唱正经地方戏的,有公家身份,有乡下演出,也是公家组织的,不是野鸡班子。
四九年之后,经过暴风骤雨般的社会改造,一大批旧社会下九流的行当完成改造收编,跑江湖的下等人吃上了公家饭,绝大多数都完全脱离江湖,但也有极少部分偷偷将春典传了下来。
社会管控松动之后,灰黑不白的江湖卷土重来,这些传了春典的人左搭公家,右勾江湖,成了一道道连接黑白之间的桥梁,仅凭做掮客就赚得盆满钵满。
像眼前这女人这样明明传了春典,却老老实实唱清水戏跑公家篷的,反正我跟妙姐行走江湖十年,还从来没见过。
我说:“那就留个船底,来日好相见。”
女人沉默下来。
我笑道:“不愿意留也行,生死顺命就是了。”
女人问:“还不知老相吃的是哪碗饭。”
我指了指张宝山,“金城雷子。”
然后捏了个法式印,“学的是仙家法,吃的是孝敬饭,如今立柱在金城,也算有些章程,进城打听周成就是。”
“失敬了,原来是老神仙当面。小女子文小敏,船底海丰,唱的是西秦腔,张老班主正传。”
“神仙不敢当,扳烂头混饭吃,刚在金城落脚,有闲可以去坐一坐。你先挂一会儿,等破了这鬼庙头子,再细做计较。”
我走到墙角那大缸前,蹲下来细细打量那人头。
这是种人种的法子,再重的伤也可以保人不死。
这人眼被挖,舌被断,耳被刺,皮被剥,五感尽失,缸内身体也是被剥了血肉,以保证内脏直接接触药水。
无论他是不是王老棍,都没办法去证明邵昆山的恶行了。
我没有动这个缸中人,返回原位,把自己吊回去。
文小敏没有再吱声。
过了约摸一个小时,脚步声响起。
一个穿着八卦杏黄道袍的老道士走进地下室。
这老道士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腰板挺得笔直,丝毫不见衰朽。
许冠羽紧紧跟在他身后,神情略有些慌张。
“就是他们六个?”
“是,师傅。这五个都有证件,还配了枪,这个只有一件防弹衣和一个警棍,可能是本地带路的联防。师傅这是专门奔我们来的,怕是漏了底,我们是不是赶紧走。”
“你莽撞了。真要漏了底,也是本地雷子来清底,哪可能是金城大老远跑来,还不通知本地。这是鲁得胜失手折进去,交待了炼生丹的缘由。你师叔是本观出去的,他们这是来调查根底,只是冒蒙撞运。你不应该上手用药,应该等我回来答对才是。”
“那,那怎么办?”
“要是五个雷子折在观里,天大的关系也压不下来。可惜这片基业了。”老道士叹了口气,“去拜一拜老神,用这女人最后祭一次,就收拾东西走吧。这里一定要收拾干净,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许冠羽应了一声,跪到蒲团上,对着神龛里的鬼像叩拜。
老道士脸皮抽动了一下,抬手按在许冠羽的头顶上。
许冠羽身子剧烈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一刻,他身上的衣服自动滑落。
随之一并滑落的,还有他的人皮,自头而下,齐齐整整。
第六十九章 金蝉脱壳蒋神仙
一个鲜血淋漓的身子从人皮里钻出来。
他举着双手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看起来是不痛的,倒更像吓的。
白胡子老道一手提着许冠羽的人皮,一手在自己头上揪着头皮一提,便连衣服带皮一并揪了下来,也变成了个筋肉尽露的血人,血肉间密密麻麻的小白虫爬来爬去。
文小敏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白胡子老道变成的血人回头瞟了她一眼,发出沙哑的笑声,“受了我的七星制人,还能动,倒是有些本事,你不是个普通戏子。”
他将许冠羽的人皮往自己身一套,又把自家的人皮套到许冠羽身上。
眨眼工夫,明明还是原来的两人,却是换了瓤子。
白胡子老道士,也就是原来的许冠羽,惊恐地抬手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师,师傅,为什么,要换皮?”
许冠羽,也就是原来的白胡子老道士道:“这五个雷子不能杀,一会儿演一出戏,把他们六个人再搬回待客室,你扮成我对他们下手,我把他们唤醒,以你的身份反水出手,你装作受伤逃走,回头我们再在这里汇合,舍了我那皮囊,便可保住此处基业。到时我把你的皮囊还给你,我自己再寻一个年轻皮相就是了。刚才不对你说,是为了让你松懈心神,借着老神的力解皮顺畅,让你少遭此罪。”
披着白胡子老道皮的许冠羽说:“师傅,哪能让你背这罪名,不如由弟子来演这恶人,弃了弟子这皮囊也就是了。”
披着许冠羽皮的白胡子老道士叹气道:“为师在彭鼓成名这么多年,人人都知道清虚观有我这么个蒋神仙,说你是这里的主使,谁能相信?为师老了,这皮囊弃了也无所谓,你还年轻,终究还是要有自己的皮囊。不要说了,你先把他们都扛回去,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许冠羽瞟了文小敏一眼,“师傅,要我把她剖了供给老神吗?”
蒋昆生道:“不急,等解决了金城雷子的事,再来炮制她。她这身皮囊是上上品相,不好坏了,等我取了皮再剖她。扛人吧。”
许冠羽应了一声,又开始吭哧吭哧地把好不容易扛下来的几个人往回扛。
蒋昆生走到文小敏身前,道:“小妮子,你老实交个底,道爷不仅放你一马,还可以收你为徒,教你这神仙妙法。”
文小敏艰难地抬头看向他,说:“杀人祭鬼,你会遭报应的。”
“哈哈哈,报应?报应是什么?道爷今年九十有一,从前清年活到现在,光绪爷死了,老佛爷死了,袁大总统死了,宣统爷死了,蒋总裁死了,那位五千年一出的文殊菩萨也死了,可我却活得好好的,身强体健,无灾无病!报应?秃驴讲的鬼话也能信?”
他仰天大笑,一把捉住文小敏的脖子,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不说就算了,死在道爷手上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这身好皮囊我取了去,正好钓两个文气足的,好好祭一祭老神!”
他的手顺着文小敏的脖子滑下去,将七枚金针依次按下,只露出一点针尾在外。
等到七枚金针全部刺入,文小梅就僵直在当场,保持着昂着挺胸塌腰翘臀点脚的古怪姿势,一动也动不得了。
他在文小敏的要害部位掏了几把,转身跪到蒲团上,对着神龛中的鬼像行三叩九拜五体投地大礼,颂道:“老神佑我,渡此难关,保住这份基业,日后定供上品血肉以飨老神。”
拜完了,便起身离开地下室。
就在他走出去的那一刻,香炉中间那炷倒插香无声断折。
我是最后一个被许冠羽扛出去的,依旧被摆在原来的位置上,甚至倒下的姿势都保持不变,又把证件装备都一一还原。
蒋昆生与许冠羽又低低商量了一番,这才点了药水在我们几人额上,然后一个站到客室门口,一个坐回到侧位上。
张宝山的手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发出低低呻吟。
许冠羽手提着一柄短刀,走向张宝山。
蒋昆生上前抱住许冠羽的大腿,叫道:“师傅,你不能一错再错,不能再害人了。”
发出的赫然是许冠羽的声音。
许冠羽却没有这个本事,所以只是压着嗓子吼了一声“滚开”,抬腿把蒋昆生甩到一边,向着张宝山举起刀。
按照两人刚才商量的,这时候应该是蒋昆生举起椅子,从后砸倒许冠羽,然后抢下那砍刀,反手砍伤许冠羽,许冠羽受伤逃跑,演完这场戏的蒋昆生则会救下张宝山等人,把一切罪名都推到有着自家样貌的许冠羽身上。
可是蒋昆生摔倒在地上的时候,却悄悄捏了个手印,虚虚向张宝山一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