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远上前恭敬一礼,道:“晚生得老爷引荐,这才访得名师。方才听闻老爷回府,赶忙过来谢过老爷。”
贾政一摆手,道:“不过是寻常小事,你既有向学之心,当用心研读。诗词不过是小道,制艺才是大道。若你用心攻读,来日榜上有名,我脸上也有光彩。”
陈斯远笑着应下,略略恭维几句,随即才道:“正要与老爷说,晚辈得了一位贵人指点,有望入梅翰林门下学习制艺。”
“梅翰林?梅钰诚?”贾政略略错愕。
一旁便有清客道:“宣城梅家,祖孙三翰林啊,听闻其家中有科考之秘。陈朋友既能入得梅翰林的眼,来日录皇榜好比探囊取物啊。”
另一清客道:“正是。我听闻梅翰林天资鲁钝,其祖三十岁点翰林,其父青出于蓝,二十八岁就点了翰林。唯独到了他这儿,蹉跎几十载,眼看花甲方才高中皇榜。”
先前的清客道:“诶?这话不对。我听闻梅翰林潜心历法,无心科举。只是家业凋零,这才下场一试,谁知一试就高中二甲。哈哈哈,梅家名不虚传啊。”
那贾政也唏嘘道:“远哥儿得梅翰林指点,来日必有进益。”
陈斯远又谢过贾政一遭,贾政便要端茶送客。可陈斯远却杵在原地不曾动弹,迎着贾政纳罕的目光,陈斯远沉吟道:“这……老爷,有一事须得与老爷说说。也不知怎地,晚辈与林妹妹之约竟传得阖府皆知。方才宝兄弟疯跑着去了荣庆堂,只怕又要闹过一场……”
“嗯?”于贾政而言,此时宝玉、黛玉不过是姑表亲,又不涉男女之情,实在没道理闹。
再者说了,人家陈斯远手上有婚书,宝玉又没有,你凭什么去闹?
又想起先前宝玉、秦钟与智能儿之事,贾政顿时气上心头,重重一拍桌案:“胡闹!”
陈斯远添油加醋道:“晚辈素知老太太宠溺宝兄弟,若是闹将起来,只怕又要气坏了林妹妹。老爷也知,林妹妹素来单弱,若是气坏了身子——”
那就更不行了!
前头可又是贾雨村护送的黛玉,其人虽暂且没跟贾家照面,可袒护之意溢于言表。又有贾琏说起,林如海临终托孤贾雨村。贾家为此事书信往来,来回拉扯了一年,好不容易将黛玉接过来,这前脚林家大房家产进了贾家,后脚就要欺负黛玉……
好说不好听啊!这也就罢了,贾雨村此时还在京师,若是得了只言片语,来日一气之下要带黛玉走怎么办?
贾家已经挪用了林家家产,这会子上哪儿找补去?
两厢叠加之下,贾政愈发怒不可遏,忽而叫道:“孽障!上一回我还不曾与他计较,不想又来犯浑!来人,请家法来,看我今日不打死这个孽障!”
几名清客赶忙上来拦,可陈斯远只拱手站在堂下一言不发。
贾政怒火中烧,又哪里是清客阻拦得住的?当下提了家法,大步流星、气势汹汹便往荣庆堂而去。
陈斯远随着贾政出了外书房,瞧着其远去,略略思量,转头直奔王夫人院儿而去。
却说贾政一路进得荣庆堂里,便见贾母在软榻上搂着宝玉,王夫人起身欲言又止,三春、众丫鬟大气儿都不敢出,纷纷侍立一旁。
又有碧纱橱里隐隐啜泣声传来,贾政顿时就恼了。
“孽障,今日不给你个好儿,你怕是不长记性!”
贾母喝道:“老爷要打宝玉,干脆连我一道儿打死了账!”
贾政一怔,蹙眉道:“母亲,前一回宝玉那事儿还没过去,这一回又发了性子。如海临终将黛玉送到咱们家,是要咱们家好生养育,若天天被这孽障招惹,来日如何与如海交代啊!”
贾母此时才扭头看向碧纱橱,听见黛玉啜泣之声,面上一怔,开口却道:“不过是宝玉听风就是雨,又不是真个儿与玉儿闹起来。再者说,两个玉儿打小长起来的,今儿个好、明儿个坏,都是常有的事儿。”
贾政梗着脖子道:“以往常有也就罢了,往后可不许再有!”
有些话贾政不好明说,贾母却反应了过来。
是了,外头还有个补官缺的贾雨村看顾着,若那王嬷嬷偷偷与贾雨村说了,来日登门要将黛玉带走,贾家又上哪儿填补那几万两的亏空去?
因是贾母肃容道:“再没下一回!”当下低头与宝玉道:“往后不可再招惹你林妹妹!”
宝玉当着贾政的面儿不敢言语,只哆嗦着涕泪横流。
贾母于心不忍,又道:“先前都与你说了,除非中了举人,否则那事儿就作罢。”
贾政闻言又是蹙眉不已。
贾母抬头道:“今日这事儿就过去了……老爷也是,要教训宝玉,你教他道理就是,提了棍棒除了出气还有何用?”
有贾母拦着,今日是打不成了。贾政只咬牙先是瞥了一眼王夫人,这才看向宝玉道:“你且记着,若来日再犯,数罪并罚!”
当下丢了哨棒,一甩衣袖扭头就走。
三春这时才敢上前宽慰宝玉,偏惜春瞥见黛玉还在碧纱橱里啜泣,有心去劝慰,却不敢挪动脚步。
贾母就道:“你们去劝劝玉儿,她也受了委屈啦。”
三春应下,这才往碧纱橱而去。
宝玉哭闹一场,又被贾政吓唬一通,这会子不敢再胡闹,只歪在软榻上怔怔出神。
王夫人便凑过来道:“老太太,老爷方才说的不无道理。如海将玉儿送来,本就想咱们贾家将玉儿养育了。若被这魔王三番两次招惹,真个儿出了意外……怕是不好交代。”
顿了顿,又道:“都道儿大避母,又云‘七岁不同席’,早先念着他们还小,我也不便多说。如今——”
如今宝玉都能跟秦钟一起寻了智能儿耍顽,早就知了人事儿,可不就要避讳一二?
王夫人没往下说,只道:“我的意思,不若让宝玉搬出去。有句话叫‘远香近臭’,他是这个脾气,发起性子来不管不顾的。这离得远了,说不得就少了磕绊。”
说话间王夫人又看向晴雯,思量半晌,始终没说旁的。
这情形落在贾母眼里,贾母就道:“太太说的在理。既然年岁大了,我看宝玉就先搬去绮霰斋吧。”
王夫人心下熨帖,自觉这一场是自个儿赢了。
当下又与宝玉道:“可瞧见了?来日再胡闹,我与老太太能拦住一回、两回,难保这第三回、第四回板子不会落在你身上。你如今也大了,不好再胡闹下去。”
宝玉只顾着流泪,心下觉着林妹妹从此离他而去,人生了无生趣。又看向碧纱橱,隐约见三春轮番劝说黛玉,更觉心下凄凉。当下也顾不得搬不搬了,只一个劲儿的掉眼泪。
贾母、王夫人这婆媳自始至终不曾提如何处置陈斯远。撵?先不说贾赦同不同意,传出去贾家还要不要脸了?
待宝玉累了,贾母打发大丫鬟鸳鸯、琥珀,帮着拾掇了东西往绮霰斋搬。王夫人跟着去了绮霰斋,待瞧着安顿齐整了,这才往自个儿院儿回返。
一进得院儿里,便有留守的丫鬟玉钏儿凑过来,说道:“太太,方才远大爷来了一遭。”
“嗯?”王夫人方才还在思量,老爷在前头商议省亲别墅事宜,哪个多嘴的招惹了老爷来。这会子听闻陈斯远来了一回,顿时就有了计较。
果然,就听玉钏儿道:“远大爷说生怕宝二爷闹得太过,是以干脆请了老爷去。有老太太与太太在,老爷也不能真个儿打了宝二爷,吓唬一通,说不得此事就平息了。”
王夫人一琢磨,有道理啊。若不是老爷来了,说不得宝玉要闹到什么时辰呢。
继而又想道:陈斯远这人倒是好心思,请了老爷来又不肯伤了宝玉……其中善意不言自明,说不得往后就能拉拢了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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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两封请柬
不提王夫人如何思忖,却说陈斯远回返自家小院儿,旋即便进了书房研读时文。
这日晚饭过后,忽有人来访。红玉出去迎了人来,旋即面上古怪,又热切将人迎了进来。
转过屏风与陈斯远道:“大爷,林姑娘身边儿的雪雁来了。”
雪雁?
陈斯远撂下书卷,起身踱步出来。此时雪雁与红玉一般年岁,打量一眼,便见其眉似初春柳叶,面若三月桃花,生了一双笑眼,便是不言语也好似在笑一般。
陈斯远出来笑道:“是林妹妹让你来的?”
“见过远大爷。”雪雁屈身一福,便将个小巧包袱送上,道:“我家姑娘昨儿个得了远大爷见面礼,翻找了半晌,这才选定了这些书做回礼。”
陈斯远接过来扫量一眼,顿时暗喜不已。这乃是宋代残本,此时就价值不菲,若流传到后世,那是能收录进国博的!
陈斯远便道:“代我谢过林妹妹。”
初次打交道,雪雁也不多说,便道:“回礼送到了,远大爷喜欢就好,那我就先回了。”
陈斯远颔首,不用眼神示意,红玉便扯了雪雁的手儿往外走。一径到得院儿里,红玉便低声道:“林姑娘如何了?”
雪雁不解。
红玉便道:“院儿里的芸香瞧见宝二爷发疯也似往荣庆堂去了,我家大爷担心宝二爷闹起来又气了林姑娘,干脆去前头请了老爷去。”
雪雁一双笑眼瞪大,这才恍然道:“敢情是远大爷请了老爷来……”
她心下不禁又偏向了陈斯远几分,压低声音与红玉嘀咕道:“姐姐不知,那会子我们姑娘气得直掉眼泪,亏得老爷来了,那宝天王这才收了神通。”
红玉笑着道:“阿弥陀佛,那我们大爷算是又做了一桩好事儿。”顿了顿,又道:“我瞧着妹妹就亲切,往后咱们多往来。我家大爷这儿素来没规矩,妹妹得空来寻我说说话儿也是好的。”
雪雁眯眼笑道:“我瞧着姐姐也好生亲切,往后一定常来寻姐姐。”
当下两个丫鬟好的好似一个人儿一般,扯了手儿笑着出了小院儿,红玉一直将雪雁送到东大院这才回返。
进得小院儿里,红玉蹙着眉头,脸上哪里还有笑意?
这自家大爷前面还跟个女公子不清不楚的,转头儿又跟林姑娘有了婚约,这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红玉循着蛛丝马迹,早知道那女公子是尤三姐了。若来日大爷娶了尤三姐,红玉自是乐见其成。尤三姐小门小户出身,便是陪嫁丫鬟也不见得多出彩。她虽比不得香菱,可与紫鹃、鸳鸯比起来,好歹还算难分伯仲。
这大爷来日就算做了官,身边儿的姨娘也是有数的。就好比老爷贾政,身边儿不过赵姨娘、周姨娘两个能上宗谱的。
大老爷贾赦院儿里,有名分的也不过三个。余下那些没名分的,不受朝廷律法保护,上不得宗谱,来日就算生了孩儿也不能自个儿养,且说不得寻个由头就被随意打发出去,真真儿是半点保障也无。
自家大爷人品才俊瞧着都是上乘,来日若为了官,说不得也能做个四五品的官儿,如此一来身边儿就能养两个姨娘。
香菱那姿容,又跟着大爷最早,姨娘肯定有香菱一个。如此,就只剩下一个了。
若大爷娶了尤三姐,红玉自信能争得过那陪嫁来的丫头;可若换成是林姑娘……不拘是雪雁还是紫鹃,这两个又有哪个比自个儿差了?
且林姑娘家世好,就算林姑娘不争,陪嫁丫鬟也要谋一个姨娘位置。
她方才虽蓄意交好雪雁,可心下实在难安。她一颗心都挂在大爷身上了,也不知大爷有没有个说法。
寻思间进了正房里,便见陈斯远亲自动手将那残卷一一安置在书架上。
红玉嘴唇翕动,到底没说什么。此时柳五儿还在,有些话不好说出口。
这日到得夜里,红玉伺候着陈斯远洗漱过,又去自个儿洗漱了。待进得暖阁里,二人略略缱绻,红玉便比往常愈发痴缠起来。
陈斯远心思敏锐,心下便觉红玉不大对,干脆将其提到了身旁,搂在怀里问道:“今儿个这般痴缠,可是有心事儿?”
红玉闷着头不言语,半晌才道:“大爷,你来日到底要娶哪个?”
陈斯远道:“都娶。”
红玉嗔道:“好好儿说话呢,偏大爷又来打趣。”
陈斯远笑道:“我可没打趣啊……你去我那书箱底下,将那封信拿来。”
红玉就道:“我又不怎么识字,大爷莫非让我读信?”
陈斯远为之一噎,说道:“不识字可不好,回头儿你与五儿学学。”见红玉心不在焉的点了头,陈斯远又道:“那书信……或者说是婚书,说的是我与林妹妹行兼祧之礼。”
红玉眨眨眼,骨碌一下爬起来,身上只一件儿月季红的肚兜,昏黄烛火下,脖颈、膀子染得昏黄诱人。
“兼祧?”
陈斯远竖起食指:“嘘,小声些。”
红玉赶忙捂嘴,心下转动心思。兼祧一事早已有之,太上时许一人兼祧两房,如今民间广有兼祧两家者。
若是兼祧,这意味着陈斯远还能娶个正妻。
若陈斯远来日做了官,只贾政那般从五品的员外郎,就能纳四个妾室!
红玉原本心下焦虑,这会子忽然就熨帖起来。
四个啊,刨去一个香菱,就算给了雪雁、紫鹃两个,好歹还剩下一个。自个儿跟着大爷时日也不短,一直尽心尽力的,就差什么都给了,那四个姨娘还没自己一个吗?
眼见红玉露出笑模样,陈斯远探手捏了下她鼻尖,笑道:“这下放心了?”
“嗯!”红玉重重点头,又贴服依偎在陈斯远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