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窃玉 第308节

  谁知才从长廊曲洞出来,正撞见从栊翠庵出来的王夫人一行。

  避无可避,陈斯远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王夫人纳罕问道:“远哥儿这是往哪儿去?”

  “回太太,正要去蘅芜苑给表姐庆生。”

  “去蘅芜苑不是——”王夫人说到半截,忽而恍然道:“——莫非远哥儿也听见动静了?”

  陈斯远顺势便道:“正是,太太也听见了?”

  那多姑娘艳名远播,王夫人又如何不知?当下便蹙眉低声道:“这家业大了,总有些没起子的货色混迹其中。也就是老太太纵着,这下头人愈发没了规矩。”

  陈斯远随声附和道:“太太说的是。”

  王夫人又道:“我如今虽担了掌家的名头,可这下头人哪一个没来路?打断骨头连着筋,拐着弯的就能将话儿递到老太太跟前儿。”叹息一声,想起平安醮之事,王夫人又道:“是了,下月初一要打平安醮,琏儿不在,那芹哥儿、菖哥儿都不是妥帖的,说不得到时还要劳烦远哥儿帮衬着。”

  陈斯远正色肃容道:“本是应当应分之事,太太既然说了,晚辈到时一定义不容辞。只是……这平安醮可有什么缘由?”

  王夫人四下瞧了眼,压低声音道:“如今都不好说,且等着信儿吧。”

  二人一路言说,已到了怡红院左近。王夫人又要去看宝玉,二者方才分开。

  陈斯远暗自抹了把冷汗,暗忖来日再不敢在玉皇庙胡闹了,当下紧忙往蘅芜苑寻去。

  一径到得蘅芜苑,惊奇地扫量了一眼守门的靠山妇,陈斯远暗自咋舌,心道这妇人只怕装下自个儿三个都绰绰有余啊。

  莺儿来迎,引着其进得内中,惜春一眼瞧见,合掌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远大哥必是被雨势阻了,这会子雨稍停,远大哥不就来了?”

  陈斯远笑着四下拱手道:“迟来一步,过会子我自罚三杯。”

  探春、惜春、湘云三个小的合掌齐声叫好。陈斯远目光扫过黛玉、宝钗、邢岫烟,余光却见二姑娘迎春目光灼灼瞧过来,陈斯远却只当不曾瞧见。

  陈贼虽渣,却渣得分明,或是以利合、各有所求,或是哄骗了情谊纳入家门,这等不清不楚的含糊事儿,陈斯远可不曾干过。

  当下被邀着落座,又有丫鬟紧忙奉上香茗、茶点,宝姐姐便凑过来低声道:“原定好了下晌开席的,邢姐姐说下晌没准儿又有旁的事儿,便吩咐晌午就开席,过会子梨香院的人就来,你可要点一出戏目?”

  陈斯远扭头低语道:“你们点就是了,我就瞧个热闹就好。”

  二人对视一眼,宝钗点点头,赶忙又去寻邢岫烟计较。陈斯远方才捧起茶盏来,便见一旁的黛玉瞥了过来。

  陈斯远呷了一口,这才不慌不忙瞧过去,黛玉便瘪瘪嘴,低声说道:“你素来胆大包天,不想也有胆小的时候。”

  陈斯远纳罕道:“妹妹何出此言?”

  黛玉揶揄道:“宝姐姐替你转圜,说是你怕了我的小性儿,这才不敢来潇湘馆。”

  陈斯远反客为主道:“那妹妹可曾想我去?”

  黛玉随意道:“你来,我便与你说会子话儿;你不来,我自去寻旁的姊妹说话儿。”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若是来我这儿一回,说不得要来此间两三回才好呢。”

  黛玉这回像是吃味,实则是揶揄,暗戳戳点破宝姐姐看似大气,实则心眼儿针鼻儿也似的。

  陈斯远与宝姐姐拉扯往来这般久,又哪里不知宝姐姐性情?想其服用冷香丸方才耐着性子与宝玉往来,到自个儿这儿停了冷香丸不说,又愈发的小性儿,这才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书中那般满是心思算计的‘任是无情也动人’。

  陈斯远笑而不答,反而问道:“说来我倒是好奇一桩事……妹妹为何寻了表姐续写我那话本子?”

  黛玉白了一眼,轻声道:“远大哥说呢?”

  陈斯远正要说什么,黛玉忽而起身起哄道:“云丫头又作怪,过会子须得罚酒三杯。”

  湘云乐呵呵道:“罚就罚,这会子正口渴呢,恨不得连干三大碗才痛快。”

  惜春笑道:“云姐姐莫非要去景阳冈打虎不成?”

  湘云不无得意地摇头晃脑道:“也就是我托生了女儿家,若换做男子,说不得此番便要随了二叔、三叔往铁网山走一遭……听闻围猎时还有老虎呢。到时候我持了铁胎弓,一准儿三箭将那老虎射死!”

  此时宝姐姐与邢岫烟计较过了,起身便道:“姊妹们,我看咱们也别等下晌了,应时应景儿,干脆过会子就开席可好?”

  众人自是齐声叫好,宝钗当即叫过莺儿吩咐了几句,待过得两刻,茶点撤下,蘅芜苑正房里摆了两桌,厢房里也摆了两桌。

  正中一桌,自是邢岫烟、宝钗、黛玉、陈斯远等入席,另一桌则是给随身丫鬟的。外间的两桌,一则给蘅芜苑里的婆子,一则给外间伺候的丫鬟。

  席面流水一般送上,又有梨香院的十二个小戏子扮了个齐整而来。

  此时雨霁天晴,干脆就在院儿中搭了戏棚,咿咿呀呀唱将起来给酒席助兴、凑趣。

  一时间众姑娘都瞧着戏目,反倒没了言语。陈斯远右手边是邢岫烟,左手边是黛玉,隔了邢岫烟则是宝姐姐。

  有道是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这三个姑娘都在,陈斯远顿时就没水喝了,只得耐着心思瞧那咿咿呀呀的戏目。

  倒是邢岫烟见其百无聊赖,禁不住会心一笑,随即便在桌下悄然递过去柔荑与其握了握。

  陈斯远不曾扭头,捏着温凉的修长柔荑,只觉心下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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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王夫人又去看了宝玉一回,恰王太医过来诊脉,临了只道再将养两日便无妨了。

  王夫人放下心来,又说晚饭时给宝玉来庆生,这才起身离去。

  宝玉心下恹恹,歪在床榻上提不起精神来。见了袭人,宝玉不禁又生出心思来。谁知袭人满心想着将银票送去家中,又哪里耐烦伺候宝玉?

  当下抽身而退,只道:“晴天白日的,你要胡闹,只管寻了媚人、秋纹去,我正要告一会子假,往家去一趟。”

  宝玉道:“你母亲又不大好?”

  袭人冷笑道:“得了富贵病,又哪里好的了?”

  宝玉思量一番,赶忙寻了银钱匣子,胡乱抓了一把银钱塞给袭人道:“想来你银钱也不多,这些且先拿着用。”

  袭人道了谢,起身离了怡红院,此时方才掂量一番,暗忖不过十来两散碎银子,又能值当什么?宝玉虽得老太太、太太宠溺,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银钱也不曾短了,可又哪里拿得出一、二百的银钱?要为母亲治病,还须得指望那位远大爷。

  袭人匆匆而去,没了其压着,媚人、秋纹两个果然来撩拨宝玉。偏宝玉又没了缱绻的心思,静极思动,干脆领了两个丫鬟往园中游逛。

  他又不是傻的,偏生一时间竟分不清宝姐姐前后两回哪一句是真,哪一句又是假……又或是,本心不愿信那真话是真,假话是假。

  心下胡乱思忖,不觉便过了稻香村。

  遥遥听得曲乐丝竹,宝玉顿时怔住,与媚人道:“听动静是蘅芜苑?这倒是稀奇,不年不节的,宝姐姐看的哪门子戏?”

  媚人回道:“你不知,今儿个是邢姑娘的生儿,宝姑娘昨儿个张罗了一番,今儿个原本要在凹晶溪馆摆了席面,赶上下雨,这才挪到了蘅芜苑。”

  宝玉怔了怔,心下生出古怪来,抬脚便往蘅芜苑寻来。

  媚人、秋纹两个对视一眼,生怕宝玉又生是非,赶忙劝慰着拦阻。这一拦不要紧,宝玉顿时恼了:“我好端端的凑个热闹也不行了?”

  媚人、秋纹两个顿时不敢再拦,只得随着宝玉往蘅芜苑而来。

  那蘅芜苑内中正瞧得热闹,忽而听见外间吵嚷声。莺儿赶忙离席去看,须臾回转,面色古怪道:“姑娘……宝……宝二爷来了。”

  一言既出,堂中顿时安静下来。莫说是宝钗、邢岫烟,便是惜春、湘云两个小的都蹙了眉头。心下暗忖,宝二哥这会子来,岂不是来搅局砸场子的?

第257章 麒麟劫

  正尽皆无言之事,宝姐姐忽而起身笑道:“想是宝兄弟待得烦闷了,这才过来凑趣。来者是客,邢姐姐,咱们去迎一迎。”

  这生儿宴为邢岫烟而办,又放在了蘅芜苑,于是宝姐姐与邢岫烟都算半个地主,合该一道儿去迎。

  邢岫烟笑着应下,起身与宝钗一道儿迎出来,抬眼便见宝玉已然领了两个丫鬟进了内中。

  宝钗便蹙眉说道:“宝兄弟病中该好生将养才是……若是姨妈知道了,一准儿不肯的。”

  宝玉讪讪一笑,又见邢岫烟当面,赶忙作揖道贺:“邢姐姐,祝姐姐:芳华映日辉,好日永相随。”

  邢岫烟紧忙敛衽一福还礼,随即又是一礼——盖因今儿个也是宝玉的生儿。

  那湘云遥遥便道:“爱哥哥可是给邢姐姐送贺礼来了?”

  宝玉顿时愈发讪讪。他全然不知今儿个是邢岫烟的生儿,又何曾预备了贺礼?更尴尬的是,人家邢岫烟早间便打发篆儿送去了一副女红。

  宝玉急切之间也没想起作诗词来,只红了脸儿道:“来的急切了些,明儿个再补。”

  邢岫烟就笑道:“宝兄弟来了便是一份心意,快快入席吧。”

  宝玉拱手应下,这才随着两女进了堂中。

  因坐席早定,宝玉便只好挨着迎春、探春落座,抬眼便见陈斯远身边花团锦簇,黛玉、邢岫烟、宝钗……宝玉顿时心下不是滋味儿。

  他早知邢岫烟与陈斯远之事,因是倒没想旁的。只是……这抬眼看过去,林妹妹看也不看自个儿一眼,宝姐姐更是忙着与主座的邢岫烟窃窃私语,时而二人还会一并瞧着身旁的陈斯远掩口而笑。

  虽探春举杯,借花献佛也似,邀着大伙儿一道也为宝玉贺了生儿,可宝玉心下念及往年与今日,便愈发不是滋味。

  从小到大,每逢四月二十六,宝玉都是当之无愧的主位。偏生这会子敬陪末座,便是祝寿也是借花献佛。

  这心下不对味儿,宝玉暗自蹙眉,便一杯接一杯地饮起了酒来。一旁探春眼看其连饮了三杯,忙劝道:“宝二哥何必喝得这般急切?”

  宝玉只笑着道:“口渴了,想喝一些。”

  不想恰被宝姐姐听了去,于是开口道:“再是口渴也没这等喝法,媚人、秋纹,快看着些,免得宝兄弟饮多了。”

  宝玉本就憋闷,闻言顿时恼道:“我连多饮两杯都不行了?”

  宝钗只道:“多饮伤身,宝兄弟病还没好呢。”

  余者都瞥过来,那目光刺得宝玉一阵心痛。他哪里不知,众人是怕他喝多了酒再胡闹起来?

  有心发作,却见陈斯远笑吟吟一直盯着自个儿,虽不曾言说,但目光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再看宝姐姐,一双眸子清冷,竟满是厌嫌!

  不知为何,宝玉立时心灰意懒。任凭两个丫鬟将面前酒杯换做茶水,闷头饮了一盏,便推说王夫人还在等他,起身逃也似的仓惶而去。

  他才走,黛玉便嗤的一声笑了,道:“难为他长进了些。”

  宝姐姐则与陈斯远对视一眼,随即会心而笑。堂中复又热络起来,待酒宴过半,又有湘云踩着椅子来行酒令,文的、武的都行了一遭,便是陈斯远都多饮了几杯,余下姑娘们更是面上酡红,双眸朦胧。

  那湘云更是将椅子倒转趴伏其上,嘴里嚷着热,胡乱扯了半边衣袖,竟露出半截白生生的膀子来。翠缕、侍书两个凑上前为其遮掩,湘云还不耐烦,如同呓语般嘀咕一番,竟又将衣裳扯开了。

  眼看闹得不像话,宝姐姐与邢岫烟计较一番,便张罗着大家散了。

  待陈斯远回返清堂茅舍,业已过了申时。内中红玉不在,想是去寻了平儿庆生去了。

  陈斯远年岁渐长,酒量也见长,只吃了两盏酽茶,待晚点时分便缓和过来,于是又去书房中读书。

  本道这日再无旁的事儿,谁知夜里红玉回来,去寻了陈斯远求告道:“大爷,不知大爷能不能求了二奶奶,好歹放彩霞一马?”

  陈斯远撂下书卷玩味道:“是平儿请托的?”

  红玉摇头道:“这却不是……是琥珀姐姐。”

  红玉与鸳鸯、琥珀、紫鹃、袭人、彩霞等年岁相当,前后脚一道儿进府学了规矩这才打发到各处。先前红玉为宝玉房外丫鬟,不过与鸳鸯、琥珀等脸儿熟。这二年来了陈斯远房里,逐渐成了房中大丫鬟,这才与鸳鸯、琥珀等熟络起来。

  那琥珀与彩霞一家不过是前后院,受不得请托,又信了平儿的话,这才求了红玉。

  红玉见陈斯远沉吟,又道:“前日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去。谁知转天便让来顺给缠磨上了,彩霞气得要投井,她老子娘没了法子,只得求到琥珀姐姐跟前儿。”

  一旁的五儿打了水来,闻声也道:“大爷,彩霞是个老实人,若能帮衬一回,便帮衬一回吧。”

  陈斯远笑道:“彩霞可不见得是个老实的啊。”

  红玉纳罕道:“大爷何出此言?”

  前番陈斯远便从平儿嘴里得知,那物件儿大抵便是彩霞放在凤姐儿枕头里的,这帮着赵姨娘险些害了凤姐儿性命,又岂能是个老实人?

  也就是王夫人顺势故弄玄虚,不然这事儿捅到衙门跟前儿,害人的赵姨娘与帮凶彩霞只怕都难逃一死。

  这等事儿不好与红玉、五儿说,陈斯远便笑而不语。红玉见此,便抿着嘴儿不说话了。她心下自是知晓,自家大爷素日是个好说话的,可一旦拿定了心思就再难改易。

  谁知过得半晌,陈斯远又与红玉道:“这事儿本不该我管的,难得你张一回口,回头儿我与二嫂子说说,远远的将彩霞打发了就是,没必要这般磋磨人。”

  红玉顿时欢喜不已,松了口气道:“这会子才知另有内情,偏方才我多饮了几杯,架不住她们几个撺掇,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刚刚正琢磨着如何推拒了呢。”

  顿了顿,又蹙眉道:“往后须得留个心眼儿,免得人家奉承几句,我自个儿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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