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窃玉 第243节

  三春、黛玉挪步便到了后楼,邢夫人领了邢岫烟往东跨院而去,王夫人与薛姨妈、宝钗一道儿,路上只说些闲话,王夫人却频频偷眼扫量宝钗。心下不禁暗忖,亏得自个儿慧眼识人,这外甥女原是扮得娴静,实则这脾气可不小啊。

  王夫人嫁入贾家二十几年也没敢这般顶撞过老太太,偏生这事儿让宝钗给做了!

  老太太怄气,王夫人自是乐见其成。可推己及人,若来日宝钗也这般气自个儿,自个儿又该如何自处?

  罢了罢了,多思无益,左右宝玉来日也不会娶宝钗,这烦扰也落不到自个儿头上。

  三人自东角门分开,薛姨妈沉了脸儿领着宝钗出了北角门,斜对面便是东北上小院儿。

  一径进得内中,薛姨妈再也忍不住,道:“我的儿,好端端的你顶撞老太太作甚?”

  宝钗眨眨眼,无辜道:“妈妈这话儿可没道理,我何曾顶撞过?”

  “你点的那戏码——”

  宝姐姐娴静道:“这头一出为自白心计,第二出颂圣捧贵,并无一处指桑骂槐,偏老太太自个儿多心又怪得谁来?”

  “你——”薛姨妈素无捷才,一时间被宝姐姐拿话儿噎得没了言语。

  宝钗便又道:“再者说了,方才那《刘二当衣》就差指着咱们薛家来骂了。自打咱们家来了府中,老太太不过是表面和善,心下不知怎么厌嫌呢。妈妈以为再是讨好,便能讨了老太太欢心?

  女儿说句难听的,有些事儿上赶着不是买卖啊。”

  薛姨妈情知宝钗说的在理,叹息一声蹙眉思量,先是想起陈斯远此前所言,跟着又想起姐姐王夫人来。她虽信服陈斯远,却不甘薛家在她手中败落,于是私心作祟便更多指望上了王夫人。

  俄尔,薛姨妈说道:“罢了,这回就算了。只是老太太气得不轻,只怕来日愈发瞧不上咱们。如今唯有指望你姨妈了——”

  指望什么?贾母上了年岁,自是指望着王夫人将贾母熬死了,到时候自然轮到王夫人来做主。就算王夫人再有旁的心思,毕竟还欠着薛家不少银钱呢。贾家这个光景,哪里还有余钱还债?

  说不得到时那欠账便算了陪嫁,连同宝钗一道儿都归于荣国府。

  宝姐姐本就早慧,听得薛姨妈这般欲言又止,哪里还不知其所想?宝姐姐顿时蹙眉,心下有意劝说,可话到嘴边儿又生生咽了回去。

  所谓欲速则不达,此时劝说,只怕会适得其反。

  当下母女两个进得正房里,薛姨妈因犯了心思,方才席间又多饮了几盏,不免有些困倦。

  于是只落座吃了半盏茶,便被同喜、同贵伺候着洗漱一番歇息去了。

  宝姐姐吃了一盏茶,回思方才荣庆堂情形,想起贾母那铁青的脸色,顿觉心下畅快!

  什么温良恭俭让,通通抛在一旁,再是德行好,又怎比得上将那恶意当面怼回去来的痛快?

  宝姐姐心潮起伏半晌,禁不住多饮了两盏茶。待那股子雀跃褪去,旋即自个儿又反思起来……若是换了远大哥,只怕定会将老太太气个半死,偏生旁人还无话可说吧?

  自个儿果然还是差了些火候。

  这般想着,宝姐姐面上噙了浅笑,又禁不住思量起陈斯远来。忽而想起陈斯远早出未归,心下便是一荡:是了,他这会子说不得还在等着自个儿呢?

  想到此节,宝姐姐哪里还坐得住?

  当下起身观量,见西梢间里薛姨妈果然睡下,她便与莺儿低声吩咐道:“吃多了酒一时睡不着,你随我往园子里逛逛。”

  莺儿应下,心下暗忖,姑娘这是惦记着那位远大爷呢。

  主仆两个出了东北上小院儿,少一时自正门进了大观园。

  刻下不过是戌时初,大观园四下零星挑了灯笼,隐隐有些萧索之意。

  主仆两个方才往东兜转,行不多远便听得噼啪石子作响。刚好往怡红院去的拐角处挑了灯笼照亮,宝钗定睛观量,便见个身形弯腰拾了石子儿,随即奋力投掷,那石子儿高高抛起越过院墙,正落在后头的东北上小院儿里。

  宝钗眨眨眼,暗忖这是实在等不及,干脆往自家丢石子儿了?

  许是饮了酒,又因着恣意怼了贾母一回之故,宝姐姐见陈斯远顽童也似的行径,顿时掩口笑将起来。

  一旁莺儿也忍俊不禁,四下瞧了瞧,眼见并无旁人,赶忙低声唤道:“远大爷快别丢了,仔细将姑娘的窗子砸了洞出来!”

  “嗯?”陈斯远循声望过去,便见一主一仆俏立不远处,宝姐姐正掩口笑吟吟看将过来。

  陈斯远哈哈一笑,将手中自假山上好不容易挖下来的拳头大石子儿丢在一旁,拍打着手便往前迎。

  两方凑近,宝姐姐笑着屈身一福,陈斯远也笑着拱手作礼,旋即朝着莺儿瞥了一眼。莺儿也乖觉,径直将灯笼交在陈斯远手中,胡乱寻了个由头道:“我方才听水里有野鸭子,我去瞧瞧,劳烦远大爷照看着我家姑娘。”

  说罢丢下灯笼一溜烟而去。

  陈斯远与宝钗相视而笑,便又往怡红院而去。

  陈斯远便问:“宝妹妹今日可好?”

  宝钗比素日里大胆了许多,竟摇头道:“原是不好的,这会子却好得不得了。”

  “哦?”陈斯远侧目。

  宝姐姐便笑吟吟道:“老太太又来找茬,我点了两出曲目故意气她,她自个儿想不开,倒是气了个仰倒。”

  “还有此事?”

  “嗯。”宝钗便笑着将方才情形说将出来。

  陈斯远留神倾听,待听罢心下唏嘘,果然与原本不大一样了!

  那宝姐姐说罢,见陈斯远一时没言语,心下不由惴惴,道:“我……是不是太过恣意妄为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说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公羊之说未免太过,不过夫子所言总没错儿。宝妹妹今日此举已得圣贤真意,又何谈恣意?”

  顿了顿,又道:“这世间吹捧道德,初衷自然是好的……只是难免会有小人仗此欺压良善。宝妹妹那德行,不若用来待良善之人。至于那些不良善的,我倒是有一句糙话正合适。”他扭身笑看宝钗,说道:“放下个人素养,享受缺德人生。”

  宝姐姐眨眨眼,缓了一会子这才掩口吃吃笑将起来,道:“哪里来的怪话儿?”

  陈斯远笑道:“胡乱琢磨的。”

  他不过随口一说,宝姐姐却动了心思。心下暗忖,是了,远大哥母亲早亡,其父不修德行,娶了续弦便对其不管不顾,其后又被续弦好生苛待……若是一直隐忍,只怕这会子早就遭了那歹毒继室的毒手,哪里还有今日情形?

  想到此节,宝姐姐一双水杏眼莹润,不免带了几分怜惜。

  陈斯远此时忽而合掌道:“是了,险些忘了去。”

  说话间自袖笼里翻找出个锦盒来,扭身来笑着双手奉上:“贺妹妹芳辰,愿芳龄永继、隽华不离。”

  宝钗接过,本待欲说不必如此费心,却因着陈斯远一句‘芳龄永继’犯了思量。

  陈斯远见其咬着下唇思量,便道:“怎么了?”

  宝钗便道:“你可知我身上有个金锁?”

  “金玉良缘嘛,才进府就知道了。”

  宝姐姐顿时嗔怪着白了其一眼,这才道:“我那金锁上,便有这么一句。”

  陈斯远自然知道,只是这会子却故作纳罕道:“果然?我却不信,宝妹妹不若让我瞧瞧?”

  宝钗略略为难,到底自袄中寻了个金锁出来。这金锁原本配着金璎珞,因此时天寒,方才将那璎珞摘了去,独留了金锁贴身佩戴。

  陈斯远入手只觉温热,显是其上还残存宝钗的体温。借着灯笼照料,果然便见其上镌刻了‘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字样儿。

  陈斯远便啧啧称奇道:“妹妹好运道,我自小却没个和尚、道士路过时也送了物件儿来。”

  宝钗蹙眉思量一番,压低声音道:“哪里有什么和尚、道士?这金锁也是早几年才打制的。”

  陈斯远心道,果然如此。这金锁必是王夫人与薛姨妈书信往来,薛家赶在上京前方才打制了的,用意自然是奔着宝玉来的。

  谁知此间多了个陈斯远,那金玉良缘眼下早已烟消云散,宝姐姐如今一门心思想做陈家少奶奶呢。

  心下得意,陈斯远放下金锁,一抖手又从袖笼里掏出一物来:“妹妹且看此物可配得上妹妹?”

  宝钗定睛一看,顿时惊疑一声儿。便见陈斯远掌中托着个鸽子蛋大小的玉石,其上金镶玉又有挂链,灯笼照亮,玉石上隐隐有字迹呈现。

  宝钗探手抓过仔细观量,果然就见其上写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宝姐姐顿时变了脸色,道:“你怎地将宝玉的玉给……拿了来?”

  陈斯远哈哈一笑,低声道:“妹妹莫非忘了前一回宝玉被柳燕儿盗了通灵宝玉去?”

  当下便将原委一一道来。

  宝钗听闻陈斯远寻了内府造办处一口气作了好些个通灵宝玉,顿时哭笑不得。

  半晌才道:“我妈妈还道那通灵宝玉果然神异,碎成那般温养一些时日竟还能恢复如初,不想……不想竟是这般!”

  宝钗面上愈发哭笑不得。漫说是薛姨妈,她自个儿又何尝不是如此?错非机缘巧合钟情于陈斯远,只怕到死都不知这通灵宝玉竟也是个西贝货!

  转念一想,是了,人都没怎么神异,一块死物又能如何神异?

  只怕姨妈王夫人当日也是为了自抬身价,赶在产育前才伪造了此物。

  宝钗想罢,紧忙将玉石推过去,嘱咐道:“快收好,可不好让旁人瞧了去。”

  陈斯远笑着应下,道:“我与宝兄弟无冤无仇,自然不会害他。”

  说来还怪对不起宝玉的,两位宝二奶奶人选先后被自个儿撬了不说,连贴身大丫鬟袭人都被其作了回暖床丫鬟。

  炖了,陈斯远又道:“妹妹不瞧瞧内中是个什么?”

  “嗯。”宝姐姐应下,轻缓打开锦盒,便从内中取出一样物什来。

  通体黑白相间,似猫似狗,瞧着倒是憨态可掬。

  宝姐姐纳罕看向陈斯远:“这是何物?”

  “大猫熊。”陈斯远挠头叹息道:“本想依着妹妹模样做个人偶,谁知匠人说不大吉利,我便做了此物。”

  宝钗顿时白了其一眼,旋即又仔细瞧了眼那玩偶,略略揉捏,只觉柔软回弹,再一捏,那东西竟吱儿的叫了一声儿!

  “呀!”宝钗骇了一跳,失手丢了锦盒与玩偶,又脚下拌蒜往身后跌去。

  陈斯远可不曾饮酒,当下也不管旁的,只横移一步探手便将宝姐姐抄在怀中。

  “妹妹可好?”

  腰肢被揽住,宝姐姐霎时好似被拿捏了七寸一般,只嘤咛一声便霞飞双颊,一时间瞧着陈斯远说不出话儿来。

  与陈斯远略略对视,赶忙羞怯着合了眼。

  陈斯远又非懵懂之辈,哪里会错过如此良机?口中低唤了声‘宝妹妹’,俯身便要一亲芳泽。

  谁知忽而有杂乱脚步渐近,那莺儿还不曾转出来便低声叫道:“姑娘,巡夜的婆子往这边厢来了!”

  宝钗赶忙挣脱开来,红着脸儿嗔看了陈斯远一眼,又俯身将玩偶与锦盒拾起,这才与陈斯远道:“我,我先回了,你也早些歇着吧。”

  当下灯笼也顾不得,急急迎着莺儿而去。

  “哎?灯笼!”

  陈斯远招呼一声,谁知宝姐姐全然不理会。待过得须臾,便有莺儿匆匆跑来,接了灯笼又屈身一福,扭身又去追宝姐姐去了。

  陈斯远停在原处负手回味,面上满是笑意。心下暗忖,这闺中之乐自然是妙,可这谈情说爱好似也颇为玄妙?

  伫立良久,直待凉意透体,陈斯远这才施施然回转自家。

  ……………………………………………………

  时维早春,天色方晓,荣国府笼于一片晨雾之中。

  柳五儿方才洗漱过,转头便见陈斯远一身短打哈欠着行出来,她赶忙上前见礼。陈斯远便吩咐道:“我往园子里习练桩功,香菱、红玉两个还睡着,你过会子再去叫。”

  柳五儿应下,心下纳罕不已。暗忖香菱也就罢了,近来愈发贪恋诗词,时常捧书夜读,白日里连远处景物都看不大真亮,早间赖床本就寻常。可红玉姐姐素来勤勉,怎地这回连她也赖床了?

  陈斯远却不曾说旁的,只大步流星而去。

  少一时,柳五儿拾掇停当,先去大观园小厨房取了食盒来。眼见正房门扉虚掩,干脆推门而入。

  方才撂下食盒,便听得内中窃窃私语。

  起先是香菱吃吃笑了半晌,旋即红玉娇嗔不依,道:“姐姐还笑,都是姐姐纵着,如今大爷愈发变着花样折腾人,我如今这两腿都使不上气力!”

首节 上一节 243/339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