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旁的胡莽忍不住道:“这才几天,那五百两银子就没了?”
“啧,”陈斯远肃容道:“燕姐儿就拿了二百两,水房、厨房、库房各处都须得打点,当日新来不知规矩,库房拨付的是黑炭,点起来呛死人!那一晚我可是硬顶着睡了一晚!
再说这银钱又不是我自个儿花了,还不是为了大事?来日事成,便是十个、百个一千两都赚了回来。”
胡莽还要再说,孙广成放下烟袋笑先说道:“好说好说。我先支你一千两银票……不过师侄还是省着些花用为妙。”
陈斯远得了银票,顿时大喜过望,连道“省的”。
又奉承了孙广成两句,这才施施然告辞而去。
待其一走,胡莽就凑过来道:“孙老,姓陈的怕是脑后有反骨,咱们须得防上一手。”
孙广成哼哼两声没多说,反倒吩咐道:“你现在就走一趟,扫听扫听营缮郎秦业。”
胡莽虽应了一声,面上却满是不解。
孙广成老神在在道:“权当是一枚闲子。说不得,有时这闲子反倒成了妙招!”
第24章 回购
出得巷子,陈斯远兜转一圈眼见无人跟着,面上喜色旋即褪去。不过区区一千两银子,他那师父临终前可是给他留了三千两!陈斯远方才不过是虚以委蛇,让那孙广成摸不清自个儿的路数罢了。
相识不过两月,陈斯远暗忖那孙广成虽老谋深算,却嗜财如命。秦家那么大一块肥肉吊在那里,料想孙广成必查探一番。
陈斯远暗自冷笑一声,心道探查一番也好,真个儿惊动了秦家背后的贵人,都不用陈斯远出手,姓孙的就得身死异处;便是不惊动那贵人,分散了姓孙的精力也是好的。
略略触碰怀中的信笺,顿觉好似烫手的山药一般。转念一想,自个儿本就是个没根脚出身的,不若行险一搏!若真个儿成了,从此海阔天空,可谓一跃入龙门!
拿定心思,陈斯远雇了马车往那正阳门下而去。不片刻到得朱宝市廊,下车抬眼便见三开间的‘薛记绸缎庄’。
抬眼扫量,虽已是深秋,内中却往来不断,那账房的算盘珠子打得噼啪乱响。
陈斯远昂首入得内中,便有伙计来迎,笑着作揖道:“客官可要选绸缎?咱们家都是苏样货色,京师地面上都少见。”
陈斯远道:“我姓陈。”
那伙计怔住,兀自不知陈斯远所言何意,打后头快步来了个富态中年人。遥遥拱手作揖道:“原来是新东家登门,失敬失敬。”
“好说,不知如何称呼?”
那人回道:“小姓张,得东家青眼,如今是这绸缎庄子的掌柜。”顿了顿,那张掌柜又道:“太太吩咐过了,陈公子何时登门,在下便领着伙计、账房何时撤走。内中一应银钱、绸缎都归陈公子所有。”
陈斯远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回头儿我自当谢过姨太太好意。”
当下张掌柜也不多说,招呼伙计、丫鬟、账房鱼贯而出,转眼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陈斯远也不着急,干脆寻了椅子落座。等了不过一盏茶,便见一老者登门。
“辛苦辛苦,敢问可是陈东家?”
开口道‘辛苦’,必是江湖人。
陈斯远笑着起身拱手道:“正是,敢问老丈如何称呼?寻我何事?”
那老者笑着拱手道:“昨日听闻薛记业已转手,小老儿不胜欣喜,这才厚颜等着陈东家登门。敢问陈东家,你这铺面是自个儿做营生,还是往外赁卖?”
陈斯远问道:“赁是个什么说法?卖又是个什么说法?”
老者道:“赁的话,随行就市,月租二十八两,押金十两,年付;卖的话倒是简单了,陈东家这铺面前后总计十六间半,按市价值银八百两有奇。不过只要陈东家三日内转手,小老儿便凑个整,出一千两。”
这价钱绝对公道。京师分内外两城,一间铺面均价在三十五到四十五两之间,好一些的地方便是七、八十两也是有的。
这三开间的铺面说的只是门脸,门脸后头还有库房等,加起来一共十六间半,给一千两倒也公道。
陈斯远也不急着答应,说道:“不瞒老丈,此事我还不曾思量过。对了,不知老丈高姓大名?”
说话间邀那人落座,那老丈说道:“小老儿贱名不足挂齿,姓张,名德辉。”
张德辉?此人可是薛家的老管家啊,啧!明白了,感情是薛家回购。
陈斯远暗忖,定是那日自个儿脾性刚硬,让薛姨妈赔礼时多了几分小心。想着直接给银钱怕自个儿认为受了辱,于是这才给了个铺面。
只是陈斯远一无人手、二无货源,便是得了铺面又如何?说不得还得往外发卖。于是这才打发张德辉寻来,这么一倒手,自个儿得的还是一千两银子,说出去却好听了许多。
因是陈斯远哈哈一笑,径直从袖袋里掏出文契拍在桌案上,说道:“这过契事宜可还要我出面?”
张德辉笑道:“小老儿自问在这顺天府还有几分脸面,倒是不用陈公子劳动。”
“痛快,那就成交。”
张德辉也不废话,当下招呼门外随从,递了一千两银票来。陈斯远揣好银票抬脚就走,此事彼此都心知肚明,没必要寒暄、纠缠。
乘车回返荣国府,到得黑油大门前,立时便有管事儿的迎上前来。
“远大爷来了?”
眼见那门子殷勤里透着小心,陈斯远便心知自个儿那脾性已然在荣国府流传开了。前日来寻邢夫人,那门子可是正眼都不瞧自个儿一眼。
陈斯远一抖衣袖,随手丢过去一角碎银,道:“拿去吃酒。”
门子慌手慌脚接过,眼见那碎银最少三钱,顿时眉开眼笑道:“谢远大爷赏!听后头说,远大爷头晌出去了?回头儿大爷要出门知会小的一声,小的提前给大爷预备车马。”
贾府的下人都生着一双富贵眼,陈斯远如今银钱趁手,于他而言倒是一桩好事儿——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
当下门子点头哈腰引着陈斯远往里走,陈斯远随口问道:“大老爷可在家中?”
门子低声回道:“蓉大奶奶过身,大老爷今儿个一早告了假,一直留在家中。不过方才有客登门,如今大老爷正招待着。”
陈斯远停步道:“哦?来的是谁?”
门子回道:“来的是齐国公府陈老爷与治国公府马老爷。”顿了顿,门子又道:“小的瞧着大老爷心绪大坏,怕是也没空见大爷……大爷不若来日寻个时候再来?”
陈斯远暗忖,以那日贾赦怒不可遏的行状推断,秦家的买卖贾赦必然知情,没准还参与其中。如今齐国公、治国公纷纷打发人来寻贾赦,莫非便是因着秦可卿身死之事?
这时候登门没得触了霉头,不若择日再来。
因是陈斯远思量道:“姨父既然招待贵客,我便不好搅扰。果然,今儿个来的不是时候。”
顿了顿,又看向门子道:“不错,你叫什么?”
那门子恭敬道:“小的余四,小的还有个兄弟余六便在角门也做门子的差事。”
陈斯远笑道:“不错不错,我记得你了,往后少不了赏赐。”
夸赞一句,余四顿时喜眉笑眼,吉祥话不要钱一般不迭地说将出来,一直到陈斯远出了黑油大门方才停歇。
却说陈斯远自私巷往后门行去,路过私巷时侧耳倾听,却只听得宁国府中一片静谧,再无旁的动静。
摇摇头出得私巷,眼看到得后门跟前,迎面便见一俊秀男子自后门出来。二人本待错身而过,那人瞥了陈斯远一眼,忽而拱手笑道:“可是远大叔当面?”
陈斯远停步,瞧了眼那人,问道:“你是?”
那人作揖道:“侄儿贾芸,见过远大叔。”
第25章 信重
“侄儿贾芸,见过远大叔。”顿了顿,贾芸又道:“昨儿个夜里,侄儿有幸远远见了远大叔一面。”
贾芸?陈斯远仔细观量,见此人身量高挑,生得斯文俊秀,出言谦恭,言辞中隐隐透着一股子讨好意味。
隐约记得书中此人极有能为,后来好似又将巧姐儿给发卖了?不过都说后四十回是伪作,当不得真,也不知是真是假。
陈斯远倒是不在意,明面上他不过是攀附贾家的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暗地里则是冒籍谋算贾家的骗子。贾芸如何,又与他何干?
当下纳罕不已,出口笑道:“原来是芸哥儿,你这是才从府里出来?”
贾芸道:“本要见周嫂子,奈何周嫂子去宁国府帮衬了。”顿了顿,又道:“相请不如偶遇,侄儿见了远大叔便觉颇为亲近,不若远大叔赏个脸面,咱们一道儿坐坐?”
这会子陈斯远已然回想起来,若无意外,此时贾芸正一门心思往荣国府里寻差事呢。这是没堵着周瑞家的,搂草打兔子干脆来自个儿这儿寻机缘?问题是自个儿哪儿来的机缘?
诶?不对,自个儿这儿倒是真有——薛姨妈方才赔了一处铺面,岁入三百两。落在贾琏那般公子哥儿眼中自然瞧不上,可落在眼看揭不开锅的贾芸眼里,那可是天大的富贵。
不过那铺面转手就让薛家回购了,不拘贾芸如何打算,注定都是一场空。
本要开口婉拒,转念一想,自个儿是个没根脚的,正缺得用人手。贾芸正值困苦之际,自个儿舍了善财,没准儿就收拢了个得用的人手。
心思电转,再开口陈斯远便颔首笑着应下:“好啊。”
“啊?”那贾芸不料陈斯远应承的这般爽快,后续一股脑的说辞生生憋闷在心,旋即又喜形于色,道:“远大叔果然爽利,这边请!前头有个羊肉铺子,滋味极妙!”
陈斯远边走边道:“早间出门访友,这会子方才回来。看天色怕是过了午时,正寻思如何吃食,不想芸哥儿就来相请。”
贾芸笑道:“可见咱们叔侄有缘。”
当下二人说说笑笑,便沿着宁荣后街往西行去,须臾便到得一处铺面。
那贾芸以袖拂去长条凳上浮灰,邀着陈斯远落座,张口便道:“关婶子,今儿个可有什么好肉,上几碟来。”
一四十许妇人踱步出来,瞥见贾芸便笑道:“是芸哥儿啊,今儿个庄子上摔死了一头牛,早间送来的,这会子卤成了,芸哥儿可要尝尝?”
贾芸爽利道:“牛肉来一碟,老酒来一壶,旁的婶子瞧着上。”
那妇人答应一声,转头便将六碟送上,又送上一壶温好的老酒。
陈斯远扫量一眼,便见一碟卤牛肉,一碟酱牛肝,一碟羊蹄,一碟白果,另有炝拌时蔬两碟。
贾芸起身为陈斯远斟酒,邀着饮了两杯。这贾芸能说会道,虽不曾真个儿出过京师,倒是听得外间不少典故。
又捧着陈斯远说话,一时间倒是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陈斯远忽而道:“芸哥儿如今在何处营生?”
贾芸面上一僵,苦笑道:“说来惭愧,如今侄儿还要靠家中老母养活,实在愧对七尺男儿身。”
陈斯远笑道:“芸哥儿见识不凡,不过一时困顿,来日必有前程。”
贾芸笑道:“借远大叔吉言。”顿了顿又道:“实不相瞒,方才侄儿便想寻周嫂子讨要个差事,奈何贵人事忙,缘悭一面啊。”
他说得洒脱,可周瑞家的是何等样人?贾芸又是何等样人?周瑞家的不过是王夫人的陪房,贾芸再如何也是贾家子弟。能说出贵人事忙这话,可见贾芸潦倒、无奈到了何等地步。
陈斯远就道:“可惜了,我如今初来乍到,一时间倒是不好为芸哥儿说上话。”
贾芸摆摆手,说道:“此事随缘就好。是了,远大叔,听闻前几日薛大叔与远大叔生分了?”
陈斯远便道:“不过是误会一场,说开了就好。”那铺面已经转手,陈斯远不好接茬。
贾芸兜转一番,眼见陈斯远就是不接茬,便只好说起旁的来。一时间二人谈天说地,倒是颇为热络。
一壶酒下肚,贾芸酒意上脸,正说着老国公往日光彩,忽而自外间进来个昂藏大汉,方面阔耳满脸的络腮胡子,这时节尚且敞着怀,露出巴掌大的护心毛。
入得内中便叫嚷道:“兀那关嫂子,牛肉切上二斤,老酒打上一斤。挂在账上,月底我来会账。”
内中关婶子应了一声。那汉子扭头一瞥,忽而瞥见贾芸,顿时蹙眉不已,禁不住呵斥道:“你老娘整日家为人浆洗衣裳,辛辛苦苦养了你,便是让你贾二爷跑来吃酒的?”
贾芸赶忙道:“老二,这是大太太的外甥——远大叔,我与远大叔一见如故,这才聚在一处。”
那人瞥了眼陈斯远,当下也不放声,接了递过来的酒壶与油纸包,竟扭头就走。
贾芸复又落座解释道:“那是我家紧邻,叫倪二,有个诨号醉金刚。如今好似随着蓉哥儿办差。”
原来那厮就是倪二。
陈斯远暗自记下,又与贾芸推杯换盏。待未时过半,桌案上只余下残羹冷炙,陈斯远便招呼道:“今日兴尽,不若来日得空再聚。”
贾芸应下,虽面上笑着,却难掩心事重重。
二人一并出了羊肉铺,陈斯远忽而停步,扯了贾芸的手塞过来一物,语重心长道:“不过一时困顿,芸哥儿不可失了锐气。我如今初来乍到,一时倒是不好劳烦芸哥儿。嗯……待来日吧,若有机会,定要芸哥儿帮衬一二。”
“远大叔客气了,但有所言,侄儿定赴汤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