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年纪就这般势利,往后留在自个儿身边还了得?陈斯远想着回头吩咐了红玉好生教导这丫头一番。
当下自后门出来,走不多远撞见往外租赁的马车,便乘车往外城而去。
此时京师分做三重,内里是皇城,外间是内城,再往外是外城。这衙门都在内城,达官显贵的府邸自然也多在内城。外城则是龙蛇混杂,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
马车出了内城,兜转一番到了元王寺后八角胡同。陈斯远下车绕行半圈,眼见无人缀在其后,这才大步流星到得一处小院前。探手拍门,须臾便有雄厚男声问道:“谁?”
“老河。”
院门打开,络腮胡子的壮硕男子扫量一眼,蹙眉道:“展点呢?”
“失了风,进去再说。”
大汉待其入内,紧忙关了门,随即警惕地斜眼观量陈斯远,领着其进了内中。
正堂八仙桌案左侧,一男子端坐,瞧年岁四十许,生得仙风道骨,一双眸子尤为矍铄,瞥将过来隐有精光放出。
陈斯远上前拱手道:“孙师叔。”
“嗯。”孙广成点了点头。
那大汉胡莽两步到得孙广成身侧,低声道:“他方才说柳燕儿失了风。”
孙广成不紧不慢点了烟袋,喷吐着烟气道:“师侄,这还不到三日光景,你就把柳燕儿给坑了?”
陈斯远咧嘴幸灾乐祸道:“她自个儿不走运,又与我何干?”
特意注明:本章为孙广成、陈斯远猜想,不代表真相。
第22章 道破玄机
说话间陈斯远自行落座八仙桌另一侧。
孙广成问道:“且说说,怎么个倒霉法儿?”
当下陈斯远便将柳燕儿流年不利,方才进府就撞见了薛大傻子、生生被扯去做成了熟饭一事说将出来。
待陈斯远说过,那胡莽皱眉冷哼道:“说的轻巧,谁知是不是你背后搞鬼?”
孙广成却呵斥一声:“嗯?”
那胡莽顿时住口。孙广成随即才道:“陈师侄初来乍到,哪儿来的功夫布置手段?咱们这行就怕这等浑人,真个儿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任你舌绽莲花也是无用。”
陈斯远便道:“说不得也能因祸得福——那薛家皇商出身,薛蟠又是个拎不清的,燕姐儿稍稍使些手段,说不得几万两银子就有了。到时分润一番,这辈子都够了。”顿了顿,瞥向怒不可遏的胡莽道:“退一万步,便是无机可寻,燕姐儿安心给那薛蟠做了妾室也不错,好歹后半辈子有了指望。”
“你——”胡莽气炸了!
陈斯远笑眯眯看向胡莽道:“怎地?胡兄这是舍不得燕姐儿了?啧,不是我说,胡兄这就想不开了。那燕姐儿又不是什么良家,有了银钱胡兄什么标致的姑娘买不来?”
胡莽拍案道:“再浑说老子剁了你!”
陈斯远笑了,道:“好啊,倒要看看你个卖大力丸的能不能剁了我。来!”
这话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那胡莽受不得激,撸胳膊便要上前,却被烟袋拦住身形。
那孙广成出言道:“一报还一报,当日在扬州,我让你好生将陈师侄请来,偏你要动粗。合该你今日受辱。”
又看向陈斯远,叹息着劝说道:“陈师侄,老夫都赔了不是,胡兄弟当日也是一时戏谑,我看此事就此揭过吧?须记得,还是大事要紧。”
陈斯远顺势道:“师叔既这般说了,我这边厢自然无不可。只是那大事如何作为,事到如今师叔也该透露一二了吧?八月里林盐司便沉疴不起,想来时日无多,若是贾琏回返,只怕什么大事都成了一场空。”
孙广成抽着旱烟笑吟吟道:“不急。林如海故去,贾琏总要发引了才好回转。算算时日,就算咱们走时林如海死了,也须得冬月初贾琏方才会回返,最少还有两个月光景。足够了。”
顿了顿,孙广成将桌案上的邸报推过去,道:“陈师侄且瞧瞧,老夫的谋划便在其上。”
陈斯远接了邸报仔细观量,上头多是升迁、贬谪事宜,又有圣人下旨申斥广西,命其尽快平息边乱。
陈斯远逐条看下去,忽而目光凝在一处。其上写着准浙江巡抚严羹尧所请,于松江开埠事宜。
“开埠?”
孙广成哈哈一笑道:“陈师侄好眼力,不错,这大事便应在开埠一事上了。”顿了顿,又道:“过得几日,老夫便能住进浙江会馆。”
陈斯远蹙眉思忖,大抵知晓了孙广成的谋算。评字门的手段,大抵类似前世的股评人。
扯虎皮做大旗,拿着伪造的截图四下吹嘘、勾人眼球,而后荐股、诊股一条龙,诱骗散户上套,他则趁机高位套现。可按着孙广成如今的谋算,瞧着更像是雀字门的手段。
因是陈斯远道:“师叔也懂雀字门?”
孙广成谦逊道:“触类旁通。”
见其不肯多说,陈斯远也不多问,说道:“那师侄往后就听师叔吩咐了。”
孙广成笑道:“做了这一票,当师叔的保准陈师侄往后衣食无忧。”说话间自怀中掏出一封信笺来递将过去:“你且看看。”
陈斯远接过,小心取出内中信笺,展开来观量一眼,顿时错愕不已。
“这……师叔……”
孙广成笑道:“富贵险中求,这东西你只管给贾赦瞧,以此人心性必起贪念。到时咱们才好用此事吊着,驱使此人为我所用。”
贾赦那人贪鄙无状、骄奢淫逸,与那邢夫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若此物落在贾赦手里,说不得还真个儿如孙广成所想。
陈斯远却犹疑不已,说道:“师叔,若此事被揭破,师侄只怕这小命就交代在那儿了。”
孙广成老神在在道:“你怕什么?京师往扬州,书信一来一回最快也得月余光景。有这些时候,什么大事办不成?到时候天南地北一藏,任贾家有天大的本事也寻不着。”
陈斯远心下暗忖,此时怕是推拒不得。今儿个推拒了,来日这老狗怕是就会将自个儿卖了。冒充贾家亲戚,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为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找寻破局之法。
那孙广成见其不说话,又道:“师侄可是怕了?放心,老夫这手法,便是那人当面也瞧不出破绽来。”
陈斯远拿定主意,爽利一笑道:“师叔都这般说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过几日寻个空,我便将此物给贾赦瞧瞧。”
孙广成大笑道:“无怪我那师兄选了你传衣钵,雀字门须得胆大心细,讲究的就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师侄既然应了,此事也就成了小半。”
当下堂中热络起来,孙广成打发了胡莽去倒茶,一口一个师侄叫得亲热。陈斯远半是热络半是防备地套话,奈何每每问及关要,那孙广成总会顾左右而言他。
陈斯远心下不知将这老狐狸骂了多少回,却又无可奈何。
茶水斟上,陈斯远说起昨儿个夜里情形,临了才道:“师叔,那秦氏一应用度便是大太太都不敢用,莫非背后另有隐情?且以其出身,却嫁给了贾蓉……秦氏莫非是哪位贵人的私生女?”
“咳咳——”一口烟呛住,孙广成咳嗽连连,烟袋遥遥点了点陈斯远,笑道:“陈师侄真会说笑。”
陈斯远一看老狐狸神色,便知其有了忖度,忙拱手问道:“不知师叔有何见解?”
孙广成道:“且不说秦氏,我且问你,其父秦业官居何职啊?”
“工部营缮郎。”
孙广成道:“这就是了,营缮郎啊……哦,我那师兄去的早,怕是没教过你这官场的道道。罢了,今日便教你个乖——你道世上哪个差事最肥?”
陈斯远不假思索脱口道:“自然是盐司。”顿了顿,醒悟过来道:“不是?莫非是那劳什子营缮郎?”
“不错!盐司利厚,官民无不知晓,盖因巡盐御史是与那些盐商打交道。”烟袋斜着指了指皇城:“那营缮郎是跟天家打交道,官老爷巴不得从天家嘴里抢吃食呢,又哪里会点破?”
见陈斯远还是不解,孙广成又道:“营缮司掌缮治皇城、陵寝、坛庙、宫府、城垣、仓库、廨宇、营房事宜。每岁过手的银钱几百、上千万,区区盐税才几个钱?”
第23章 闲子
(备注,本章为孙、陈猜想。讲故事嘛,抽丝剥茧才有意思,我明晃晃、直勾勾说出来,然后主角莫名就发达了,大家伙瞧着也没啥意思。奈何这个行业越来越浮躁,所以只得写下这一行备注。后续也有猜想,但只要不是当事人说的,一概不算真相。)
孙广成说罢,陈斯远不禁沉思起来。
按其说法,这营缮郎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啊!
陈斯远身边几个丫鬟,红玉伶俐有分寸,香菱懵懂,唯独那小丫鬟芸香半懂不懂的喜欢嚼舌。昨儿个得空陈斯远没少听其嚼舌,那芸香提起秦家不无鄙夷,说当日还是秦氏四下求肯,秦钟这才进了贾家私学。
连那束脩都是秦业东拼西凑才送去贾代儒处的,是以秦家可谓寒酸。
问题是可能吗?顺承明制,五品郎中正俸虽只八十两,可三节两寿的赏赐,加上冰敬、炭敬,一年少说也有个两千两银子。为了区区二十四两银子的束脩东拼西凑?何至于此?
说不得,那秦业就是在装穷。
为何要装穷?盖因秦业此人并无背景。
于是问题来了,一个没背景的老朽,又怎会安安稳稳把持营缮司十几年?
想明此节,陈斯远便道:“师叔是说,此人背后有靠山?”
那孙广成笑道:“自前明至今,营缮司向来把持在权贵手中。那秦业既然能安安稳稳坐在营缮郎的位置上,想来是交了投名状。”
若如此说,秦业暗地里贪下的银钱,大头都拿去给权贵分润了,小头才留存了下来。饶是如此,心下兀自兢兢战战,还要保证各处工程不出差错。
往前推敲,这营缮郎的肥缺又怎会无缘无故的落在秦业头上?
是了,说不得当日秦业自养生堂抱养了一男一女就存了以此攀结权贵的心思。那男孩没留住,只留了个女孩。
都道‘四大铁’,一应权贵先成了‘同道中人’,卸去芥蒂,这才拱着秦业爬上了营缮郎的肥缺。
此一条理顺,可陈斯远心下纳罕不见少,便问道:“师叔,师侄还是不解,那秦氏这等身份,又如何堂而皇之的嫁进了宁国府?”
孙广成眯眼笑道:“师侄还是见识少了……”
陈斯远笑道:“我不过初出茅庐,哪里比得上师叔有见识?此事莫非是那贾珍拿的主意?”
“贾珍?他还不够格。”孙广成喷吐烟气道:“莫要忘了这世间既有外室,也有外妇啊。”
何谓外室?养在外头的外宅,便是生了孩儿也随自己姓,说白了就是养在外头的妾室。不过是因着各种缘故,不好纳入家门罢了;
何谓外妇?就是个玩物,人家也不在意这女子是不是跟旁人有染,更不在意女子生的孩儿是不是自个儿的,贪一时欢愉,提上裤子转头就丢在一边。
孙广成道:“自古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从前达官贵人将外妇嫁与旁人,时常登门宠幸,这等事儿还少了?”
陈斯远这才恍然,可不就是如此?依稀记得前世还有当爹的将三儿介绍给亲儿子的……
这般想来,秦业以秦可卿笼络权贵,攀上了某位贵人,秦业得偿所愿得了天下头一等的肥缺。那贵人眼看秦可卿年岁渐长,不好再留在秦家,便与贾珍……或许还有贾赦?总之与贾家几人议定,便将秦可卿嫁与了贾蓉。
那位说了,贾蓉心里头能不别扭?呵,别扭又如何。那贾珍在宁国府说一不二,且说不得其中还牵扯海量银钱,小儿辈心下别扭又如何?
娶回来养个几年,待秦可卿没了用处,直接‘暴毙而亡’,贾蓉风华正茂,要家世有家世,要银钱有银钱,什么样的女儿家娶不到?
无怪红玉曾说秦可卿‘思虑过重’,心思再宽泛,处在这个位置上都得思虑过重。背后的各家权贵得了分润时,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但凡工程出了差池,秦家父女就是被人丢出去的夜壶!
回想正派玄孙贾蔷先前无缘无故搬出宁国府,此后那秦可卿就发了病。陈斯远那日去见邢夫人而不得,路过私巷时听内中人说过秦可卿病好多了,结果转天就死了……
要说这内中没有隐秘,可能吗?
再想昨个儿夜里贾珍如丧考妣,怎么也不像是假的……许是秦可卿嫁入宁国府之前,贾珍就与其有染……说不得还生出了几分情谊了。如此推断,此番定然不是贾珍下的手。
贾珍没动机,贾蓉自然也不会冒着开罪贾珍风险办下此事。
且贾珍在宁国府里说一不二,能让贾珍认下此事而不敢声张,这动手的莫非是那位贵人?
为何动手?工程上出了差池,还是秦业贪了银子不曾分润?
罢了,多想无益,连贾珍都惹不起,自个儿又如何敢招惹这背后的那位贵人?
当下陈斯远收摄心思,说道:“多谢师叔解惑。时辰不早,那师侄就先回去了。待这两日得了空,定将此物呈在贾赦面前。”
那孙广成道:“也好。往后也不用你寻过来,每三日我叫胡莽在宁荣后街留下记号,你见了记号隔日寻来就是了。”
陈斯远应下,站起身来却不曾走。
孙广成眨眨眼,问道:“还有事?”
陈斯远笑道:“说来惭愧,那贾家仆役都生了一双富贵眼,只当师侄是个穷酸打秋风的,因是各处都要打点、开支。这个……燕姐儿被薛家收了房,小侄还被拿走了二百两陪嫁银子。师叔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