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远笑着拍了拍贾芸肩膀,扭身就走,只摆了摆手道:“我自个儿回了,芸哥儿也早些回去吧。”
贾芸哪里肯?顾不得看手里塞的是什么物什,到底将陈斯远送进了荣国府后门,这才回转。
进得巷子里,贾芸这才撒开拳头看向手中,便见内中是两张百两的银票。
二百两!贾芸只觉气血上涌,一时间竟有些目眩!他自幼丧父,全靠着母亲浆洗作工养活,顶着贾二爷的名号,又何曾见识过这么多银钱?
这些年家中不免困顿,少不得妈妈与他四下拆借,拆借是要还的,就算如此也免不了亲戚的冷言白眼。又何曾有人初次相识就赠以厚金?
头皮发麻半晌,贾芸慌忙将银票揣在怀里,缓缓舒了口气,低声嘟囔道:“府中传闻果然不假,这远大叔真个儿豪爽。不冲旁的,只冲着这份信重,来日但有差遣,不说赴汤蹈火,少不得也要为其鞍前马后奔走!”
嘟囔罢,贾芸这才兴冲冲往自家回返。
第26章 婚约
往后几日,陈斯远始终要见贾赦而不得。大老爷贾赦不是在外书房会客,便是往宁国府招呼往来勋贵,生生将陈斯远忘在了脑后。
陈斯远便每日四下转转,因始终不见记号,他便也不曾往八角胡同去寻孙广成。
红玉果然是个伶俐的,四下打点一番,每日吃食、用度都不曾短过;香菱一门心思扑在书册上,二人少不得夜间耳鬓厮磨,倒是情谊愈深;小丫头芸香最是嘴快,许是还想着给三姐罗香谋个差事,因是但凡扫听到了什么大事小情,回来都一股脑的说给陈斯远听。
于是陈斯远便知道了,他撞见贾芸那日下晌,薛蟠一千两银子卖了贾珍一副棺木,说是劳什子樯木质地,原本是给义忠老亲王预备的,奈何老亲王坏了事,这才转卖给了宁国府。
跟着是钦天监阴阳司的人来了,择了日子,停灵四十九日。又请了一百零八个和尚、九十九个道士做法事。
又听说贾珍认了瑞珠做孙女,如今就停灵在登仙阁。秦氏身边的小丫鬟宝珠甘愿为其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如今宁国府上下都称其为‘宝珠小姐’。
第三日开丧送讣闻,亲朋故旧陆续登门。随即又有内相戴权坐了大轿亲来上祭。不过几日,府中便传闻贾蓉捐了个正五品的龙禁尉。
转眼头七已过,这日陈斯远方才用过午饭,便有媳妇子登门道:“大老爷有请,远大爷快些吧。”
陈斯远扫量一眼,来的确是秦显家的。
当下便道:“秦嫂子稍待,我换了衣裳就去。”
秦显家的应下,扭身退下。陈斯远换过衣裳,那红玉便道:“大爷,可要我一道儿随行?”
陈斯远说道:“这倒不用。芸香年纪小,香菱管不得事,你还是留在院中吧。”
红玉点头应下,随即将陈斯远送出院外。
陈斯远一路绕行,转眼进了黑油大门,那门子余四低声道:“大老爷方才从宁国府回来,瞧着心绪倒还好。”
陈斯远心中有数,笑着点点头别过余四。此人贪财,却也不好将胃口养刁了,为免来日狮子大开口,这回陈斯远便没给赏钱。
过仪门,随着小厮进得外书房里,便见贾赦正落座书案后观量着一只赏瓶。
那小厮道:“老爷,远大爷到了。”
贾赦这才撂下赏瓶,待陈斯远见过礼后说道:“宁府那边厢须得给秦氏选处坟茔,这些时日亲友陆续登门,蓉哥儿、蔷哥儿轻易不得闲,此事又不好拖延,不若你跟着阴阳司的人走一遭。”
“是,外甥记下了。”
许是觉着就这般打发下去,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于是贾赦又道:“你也来了几日,可有什么打算?”
陈斯远说道:“回姨父,外甥读书略有所得,打算往国子监深造一番。”
贾赦眯眼观量,说道:“此事容易,那黉门监捐个百八十两银子就能进去。珠哥儿媳妇之父曾为国子监祭酒,待过几日我疏通一番,远哥儿便去国子监攻读吧。”
陈斯远心里骂娘!捐监还用你疏通?那不是掏银子就能进的吗?问题是捐监除了行走方便,旁的什么好处都没有。真要捐监,又何必等着贾赦指点?
陈斯远正要再说,那贾赦却没了兴致,只摆摆手道:“且下去吧,仔细办差。”
陈斯远却没动,而是拱手道:“姨父,外甥有一事做不得主,还要请姨父拿个主意。”
“嗯?何事啊?”
却见陈斯远抖落衣袖,自袖袋里寻出一封信笺来,前行几步递上案头:“姨父请看。”
“嗯。”贾赦应了一声,神色不耐地抽出信笺来观量了几眼,随即忽而三角眼瞪圆,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信——我再瞧瞧!”
贾赦瞪眼仔细观量,便见其上写着:
‘致令正乔夫人:
如海遥拜。
余染沉疴,恐不久于人世,不能登门亲见,还望令正海涵。
余与宗佑自幼相识,可谓良朋益友。虽远隔千里,亦书信互通。宗佑染疾而亡,余心下大恸……
……余常缅怀宗佑,不意余今也病入膏肓。
余此生上报圣人、下安黎庶,自问于心无愧。
临终之际,唯挂心小女一人。
小女黛玉,自幼丧母,性本纯敏,心尤娇弱,今失怙恃,余唯恨不能见其结缡。
今听闻宗佑有子枢良,秉性纯良、才情出众。若令正不弃,余愿促小女、枢良结秦晋之好。
唯余子嗣单薄,来日恐愧对先祖。若得令正首肯,望二人来日行兼祧之礼。
所诞长子,既承陈氏名分,袭祖业、继祭祀,依长幼秩序入陈家谱系,开枝散叶,绵陈家根基;
次子归余家长房,袭书香世第之名,掌余长房祖产,赓续簪缨之望,使两门皆有后嗣承祧,不致宗祧失序、香火断绝。
若令正垂怜,则余虽在九泉,亦感念情谊。
临书涕零,不知所言。
如海敬上。
延康七年正月十六。
其下又有林如海私印。’
再看落款,既有林如海签字,又有盐司衙门官印与林如海私印。
仔细观量笔迹,果然是林如海手书,挑不出半点错漏来。直把贾赦惊了个瞠目结舌!
好半晌,贾赦回过神来兀自不肯放下婚书,一双浑浊眸子看向陈斯远,开口道:“你家中与林如海有旧?”
陈斯远拱手道:“姨父不知,家父早年林盐司乃是同榜举人,还曾一道儿进京赶考。奈何家父名落孙山,林盐司一路高中探花。此后虽分隔南北,书信往来却不曾断过。待林盐司主政扬州盐司衙门,家父每岁总会拜访几回。”
陈斯远上述所说全是真话,唯独他是假的。
随即陈斯远挤出一抹苦笑来,说道:“如今家父早已亡故,这信笺到得家中,险些被毁了去。还是家中老仆忠义,悄悄将婚书盗了出来,只可惜先前的书信被烧了个干净。”
这话就是纯纯的假话了。盖因这婚书既不是写给陈家的,更不是给陈斯远的。也不知是偷还是抢,总之此物是孙广成那厮自贾琏处得来的。之后用了手段消去一些文字,又模仿林如海笔迹添上陈斯远姓名,直到前些时日方才做好。
也是因为这一封婚书,孙广成这才裹挟了陈斯远来京师贾家谋取富贵。
陈斯远此时心下忐忑生怕露出破绽来,面上却满是苦涩。
那贾赦虽直勾勾盯着他观量,却不疑有他,只是心下不住的思忖。
林如海虽娶了贾敏,却始终与贾家不甚亲近。其人在扬州为主理盐政数年,那可是天下数得着的肥缺,再不贪,只拿常例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是以前番林如海病重,贾家这才商议着让贾琏一路护送黛玉南下扬州。内中心思不问自知,自是存了吞掉林如海家产的念头。
先前贾琏陆续回信,林如海果然沉疴难起,旁人且不提,贾赦可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马就吞了那白花花的银子。
如今陡然横生枝节,林如海竟给了陈斯远婚书,这煮熟了的鸭子岂不是要飞了?
第27章 奇货可居
想到此节,贾赦心下便是一沉。朝着门口的小厮招招手吩咐道:“去将太太叫来,就说有急事。”
小厮应下,不迭跑去寻邢夫人。
贾赦忽而眯眼问道:“远哥儿既得了婚书,又身在扬州,何不径直去盐司衙门?”
陈斯远面有凄容,拱手回道:“一则位卑,有家难回,心恐有负林……叔父所托;二则听闻林盐司沉疴缠身,听闻几日里只醒了一刻便又昏沉过去;三则林家别房盘踞,这……外甥递门贴,被奚落了一番撵了出来。”
贾赦一琢磨,这倒也合理。半月前贾琏来信便说林如海每日里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时而醒来竟认不得人了。那会子便有林家别房奔着林如海家产而来,每日吵嚷不休,气得黛玉将两个闹得凶的乱棍打了出去……
此时就听陈斯远又道:“林叔父厚爱,外甥心下至今尚且不知所措,反复思量也不曾拿定主意,这才来请姨父做主。”
“嗯。”这么一说倒是合情合理。贾赦端了茶盏慢慢饮着,思量着内中利弊得失,一时间也不发话。
他暗自运气、一言不发,陈斯远稳稳当当立在书案前,鼻观口口观心。
良久,贾赦又道:“既有此事,远哥儿何不早说?”
陈斯远道:“前几日一直寻姨父而不得,也是今日得姨父召唤,外甥这才得空将此事说了。”
贾赦一噎,倒是忘了这一茬。他连邢夫人都不甚在意,更遑论那劳什子堂姐的儿子,若不是腾不出人手来,只怕贾赦还想不起来有陈斯远这个人呢。
贾赦又道:“这婚……书信我看过了,然则远哥儿有何打算?”
陈斯远躬身道:“全凭姨父、姨妈做主就是,外甥全无异议。”
“唔……”
贾赦听得此言,不禁沉吟起来。全凭自个儿做主,这倒是好事。前番贾琏来信虽不曾明说,可估摸着林如海少说也得有个十几万家财。若婚事由他做主,那过过手留存个几万两不过分吧?
想明此节,贾赦不由得心绪转好。面上也带了笑模样,摆手道:“远哥儿也莫站着了,且坐下说话。”
陈斯远应下,自行搬了凳子落座。
这会子外间环佩叮当,陈斯远扭头便见邢夫人领着丫鬟婆子来了。
甫一入得内中,邢夫人紧张地观量陈斯远一眼,又谄笑着与贾赦道:“老爷寻我可是有事儿?”
贾赦吩咐道:“且都退下吧,我与太太、远哥儿说些梯己话儿。”
一众媳妇、丫鬟应下,随即鱼贯而出。
邢夫人纳罕着又瞧了陈斯远一眼,挪步到得贾赦身边儿,忐忑着小意道:“老爷?”
“唔,”贾赦随手将书信交给邢夫人道:“你且看过了再说。”
邢夫人接过书信尴尬道:“老爷惯会作弄人,我何曾识字了?”
贾赦一怔,冷哼一声便要发作,念及大事要紧,这才耐着性子说道:“这是如海写给远哥儿与黛玉的婚书。方才远哥儿才说,其父竟与如海是故交。”
“啊?”邢夫人大吃一惊,狐疑着瞥了眼陈斯远,说道:“老爷,这……这会不会弄错了?我那堂姐夫不过是个举人,怎会与黛玉的父亲攀上干系?”
贾赦嗔看其一眼,训斥道:“妇人之见!读书人往来素来不看重门第,远哥儿之父与如海乃是一同中的举人,有些情谊也是寻常。”
邢夫人顿时讪笑不已:“老爷说得在理,是我见识少了。”顿了顿,又蹙眉道:“只是此事……老爷是如何做想的?”
这会子贾赦已然拿定了主意,说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海眼看着不好,既有婚书在此,我总要为我那外甥女做主。”
邢夫人一时间闹不清楚贾赦是何意,于是干脆闭口不言。
却听贾赦道:“远哥儿放心,此事自有我为你做主。”
陈斯远赶忙起身谢过:“多谢姨父。”
邢夫人顿时急了,慌忙道:“老爷,这事儿……不妥吧?黛玉自小送来,与宝玉一道儿养在老太太身边儿,府中都道老太太有心两好凑一好。这事儿若闹到老太太跟前,只怕……只怕得不了好。”
贾赦横眉呵斥道:“你知道什么?老太太不过是黛玉的外祖母,这婚姻大事哪儿有外祖母做主的道理?”
邢夫人眨眨眼,不知如何是好了。暗自寻思,今儿个怎么老爷犯了邪?这般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也乐意担下?他犯病不要紧,老太太本就不待见自个儿这个小门小户的,若是牵连下来,来日自个儿哪里还有好儿?
她心下急切,又不敢开口驳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