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古鉴今,如果哥哥打探到拜火贼有作乱的趋势,到时候完全可以做两手准备,一边提前奏请陛下废除花石纲、撤销应奉局,一边便往拜火贼聚集之地散播流言,只说陛下已经悔改,准备从谏如流了。
如此一来,这个消息要是流传到拜火贼首耳中,他会如何想?他必然会担心花石纲被废后,他再起兵造反的借口就没有了,朱勔要是真罢官了,就没人会响应他的号召了。
而如前所述,邪徒造反不比山贼造反,他们是蓄谋已久而非临时起意,绝不可能收手,因此他们就只能在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被迫提前起事,说不定其危害也能因此变小一些。”
赵子称听完这番话,直接就震惊了。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山贼造反和有组织的邪恶信徒造反”之间的逻辑差异呢?
方腊之徒造反,不能类比成陈胜吴广,因为陈胜吴广是没有蛊惑人心的精神控制的。
用后世美国人那套刑法理论来套,陈胜吴广就是“二级故意”,是“临时起意、激情作案”。而张角、方腊是“一级故意”,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
方腊既然是摩尼教的,他就该类比成张角,而张角型造反,最大的特点就是“明知泄露了也没法收手,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因为前期准备工作留下的破绽已经太多了,收手了也迟早被查出来,最后不得好死。
既然如此,自己就可以模仿唐周告发马元义、逼得张角不得不在准备不充分时就提前起兵的先例,逼迫方腊也提前起兵。
所以,方腊具体哪天起兵,虽然看似是一个会被蝴蝶效应影响的未知变量,但操纵这只蝴蝶的绳子,却可以捏在赵子称自己手上。
皇帝不想在还没看到造反的情况下就废除应奉局,这没关系,自己可以打个信息差,让方腊误以为皇帝想。
皇帝想不想是一回事,方腊以为皇帝想不想是另一回事。只要误导了后面这个认知,方腊就会狗急跳墙。
所以,进一步完善之后的计划,就变成了“刺探方腊有没有做好造反准备”外加“自己上述弹劾之后,对方腊及其周边州府散播假消息,让当地人误以为赵子称的弹劾能成功、再不打朱勔就没借口了”。
刺探和流言两招一结合,效果绝对是事半功倍、一加一大于二的。
“没想到贤妹读书这么多,这种事情,都能以古鉴今,看得这般透彻……愚兄此前真是身入宝山而不自知,惭愧。我这几日便安排人去打探消息,再联络魏通判,考虑正式上书弹劾朱勔的事情!”
慕容秋被夸得俏脸一红,连忙谦虚:“奴不过愚者千虑或有一得,哥哥才是为民请命的仁人志士。
不论用了何种计谋,只要敢弹劾朱勔,那便是天下难得的英雄豪杰了。真要是能扳倒朱贼,江南百姓人人都会感恩戴德。”
慕容家前些年也被应奉局勒索得很惨,家产已经散去好几成了。对于应奉局的狗贼,慕容秋也深感切肤之痛。
没想到今夜一番机缘巧合的闲谈,自己也能为扳倒朱勔出谋划策,虽然暂时还只是纸上谈兵,但她也忍不住内心颇为欢欣鼓舞,有一种参与了历史的豪迈感。
难怪妹妹会对赵公子如此倾心,这般亦正亦邪,胆大妄为,但又确实敢作敢当、为民请命的英雄豪杰,实在是太有魅力了。
他做事情虽然不择手段,但目的却确实是堂堂正正的,就是为了救民于水火,而非出于私心。
赵子称饮宴完,慕容秋便让侍女送他沐浴歇息。她也自去歇了,双方都很有默契地并不点破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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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八千字大章。其实卡文了很久,主要是不想把主角的决策过程都写成主角自己脑内全知全能,那样没有戏剧性,没有冲突。但是方腊造反之前,主角又确实不能和任何文官商量这些内容,太大逆不道了。
最后只能处理成这样了,见谅。希望大家别嫌女人读书太多、博古通今会出戏。我觉得段语嫣的女儿,博闻强识见识深,也是很合理的。
第73章 再帮方腊加把火
次日一早,慕容家。
慕容妍神情憔悴地起床,刚刚洗漱完,就看到姐姐慕容秋给她熬了调理身体的药粥,亲手端到卧室里。
“姐姐最好了,”慕容妍跳脱地尝了一口,又赶紧扇了扇,驱散粥上热腾腾的雾气。
她这几天刚好身体不方便,有些少女年纪小未经人道,每个月每到那几天,就会小腹隐隐作痛,浑身倦怠,所以昨晚睡得很早。赵子称来府上,她竟一点动静都没察觉到。
“昨晚赵知县来了,我看你身体不适睡得早,就没叫你。”慕容秋看着妹妹喝粥,略有些心虚地随口说道,也算是同步信息。
慕容妍一听连忙问:“人呢?”
慕容秋:“一早已经走了,他应该是近日公务繁忙,旁人又不能理解他的苦心,这才心情烦闷。不过我昨夜听他诉苦了许久,帮他稍稍支了点招,他应该也看开了。
他应该没认出我来,还把我当成你了。所以与你说知一声,免得到时候你再见到他,答不上来。”
慕容秋说着,就把昨晚跟赵子称谈古论今分析的内容,都跟妹妹对了口供。这样即使赵子称真没认出姐妹的区别,妹妹下次也能接得住话茬。
这种事情,瞒着妹妹是没有意义的,而且作为孪生姐妹,她们本来就不会互相隐瞒。
慕容妍从小被当做男子养育,豪爽好武,读书确实不如姐姐多,听了一会儿后,就有些云里雾里发晕,没想到姐姐还能支招分析这种贼情政务。
同样的事情若是让她去办,还刺探什么拜火教贼情?打探到谁要造反,直接杀上门去一剑一个刺杀了,岂不痛快?那些拜火贼单打独斗的武艺,还能比慕容家的人强么?
“没想到赵大哥每天要面对那么多烦心事,当初行走江湖时,我还能帮他,如今要面对官场险恶,真是一点用武之地都没了。”慕容妍叹了口气,稍稍显得有点颓废。
慕容秋是知道母亲的安排的,所以她也不想妹妹妄自菲薄,便鼓励道:“人各有所长,我看赵知县就喜欢你爽朗质朴,你也不用妄自菲薄。等他离任调走之后,你们就尽快成亲吧。”
慕容妍俏脸一红:“哪有那么快,在外人眼里,我至今还是男儿身,这事就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慕容秋:“这个倒是无妨,我帮你想过了,到时候你就直接以我的身份嫁给他便是,反正外人也分不出来。从此你我换个身份过日子就好了。”
慕容妍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那姐姐以后还怎么嫁人?”
慕容秋:“船到桥头自然直。再说天下也没什么我看得上的男人,我正好多尽孝伺候爹娘几年。”
……
话分两头,慕容家姐妹串供的同时,赵子称已经神清气爽地回到县衙,继续他的大权独揽。
昨晚跟慕容秋的切磋,给了他很多启发,所以回来之后,他立刻大刀阔斧做出了一些安排。
首先他就把林冲、李俊等人叫来。
“不知小侯爷找我等,有何吩咐?”林冲和李俊一进来,就恭恭敬敬请教。
赵子称组织了一下措辞,谨慎地说:“我近日反复琢磨,总觉得今年形势尤其危急,山东、淮西都有贼情,河北也有辽国溃兵为了躲避金人而入境劫掠、占山为王。
我们江南虽富庶,但朱勔的搜刮也更胜往年,更兼去年以来,我们已经剿灭了好几股拜火贼的外围支党、附庸门派,拜火贼应该不至于无动于衷。这种邪徒如果想作乱,肯定会跟张角、张陵那般,提前串联,因此必然会有很多蛛丝马迹。
我希望你们二人各领精干细作,扮作江湖草莽、流窜贼寇,去浙西山区各州府打探贼情。杨志身为军中主官,不能轻动,而且他面相过于突兀,容易被人认出来。鲁达兄弟粘的头发又容易露出破绽,而且他身材胖大,也惹眼。你二人正好便于乔装,又不惹眼,便由你们分领此事好了。”
林冲、李俊闻言,并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先勉强认领了任务。
说句题外话,鲁达当初逃离东京时,赵子称让安道全用鹿角胶给他黏了假发。但那东西毕竟是临时性措施,再好的胶也就保障几个月耐久度。而且头发本身是假的,无法从头皮发根持续得到营养,迟早会干枯变质。
所以回到苏州之后,鲁达的假发基本上就不用了。安道全只是另外给他做了一些医疗处置,让他头皮上除了香疤以外的其他部位,尽快恢复生发。如今鲁达已经蓄发了四个多月,基本上还处在平头状态,出去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绽。
相比之下,林冲就要好办得多,安道全用原本水浒里给宋江取金印的方子,先用药点烂了刺字处的皮肉,让字迹烂掉,再用良金美玉消磨伤疤,半年下来林冲的脸上已看不出刺字,只是有些许疤痕。
林冲为了彻底改变形象,还从原本只留下巴上山羊胡的造型,变成了全面蓄须,络腮胡长出来也不再剃,如今形貌真个跟“豹头环眼”的张飞相似,倒也不愧豹子头之名了。
林冲和鲁达也都没有再用新名字去闯江湖名声,一直本本分分在赵子称手下操练军队,所以江湖上根本没人知道这两号人的存在。
鲁达如今对外的假名叫武达,林冲对外的假名叫令狐冲,都是改了个谐音的姓,名字就不改了。古人很少肯为了逃罪而改姓的,所以改姓的隐蔽性也更强。这些假名都是写在赵子称给他们准备的空白告身上的,不过此前基本没有用到过,谁让他俩半年来一直低调做人呢。
林冲领受了这个任务后,倒也没觉得危险,他只是怕赵子称管得有点宽了,会不会惹来不必要的官场麻烦。
于是犹豫再三,他还是委婉地善意提醒了几句。
毕竟,赵子称现在的官职,还只是姑苏知县。一个知县连隔壁隔了好几个州府的地方的情况都要盯着,不会犯官场忌讳么?
赵子称的态度却显得非常不容置疑:“这不是你们要担心的,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你们了,我准备提前弹劾朱勔,奏请官家废止花石纲!所以,我才需要摸清江南最穷苦地方的实际民情。你们只当是为我的弹劾取证、去看看那些地方被朱勔逼得多苦就是了。”
听了这个理由后,林冲、李俊立刻不再质疑,这可是为民请命,确实应该取证。
他俩只是又问了一下具体的行动安排:“不知要以哪几处州府为重点去明察暗访呢?”
赵子称倒是很想直接报答案、让他们去睦州。但又不好显得太先知先觉,就装模作样进行了一番地理分析。
林冲和李俊也听不懂这些地理,他们根本没去过浙西,最后听小侯爷的结论,那就是该去天目山区和黄山山区那些穷山恶水的州府暗访。
赵子称最终实际划下来的圈子,正是以睦州为圆心,旁边又捎带着圈进去两三个州府,然后还分拨给林冲、李俊各二十个精细细作,让他们自去行事。
还安抚林冲等人不用太着急,哪怕一两个月甚至更久能打探出当地拜火贼的动静,也足够了。
临走之前,赵子称还叮嘱林冲:“若论武艺和忠义,我自然更放心你。但要说江湖阅历、随机应变,你却不如李俊。所以具体行事、随机应变以他为主,你不用事必躬亲。”
林冲也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小心谨慎地记下了这个原则。
……
林冲和李俊领命去打探后,赵子称这边,暂时把精力重新投放到民政和备战工作中去,日常也去视察一下杨志和鲁达练兵。
再有空闲,他自己也勤练武艺不辍,就当是劳逸结合,文武搭配,换换脑子。
整个四月份,赵子称初步筛选了一下,把苏州这边,跟朱勔有仇的、此前已经被花石纲祸害得挺惨、绝不可能跟朱勔和解原谅的富户、士绅,都罗列了出来。
然后找机会一一谈心,做思想工作,拉拢。
这些富户士绅原本也对官府和朝廷极为不信任了,属于是“真要有贼人打过来,他们肯定希望立刻从贼,只求卖了朱勔”,如果赵子称不提前做思想工作拉拢,这些人到了战时都会变成内部的不安因素。
所以赵子称跟他们推心置腹,开诚布公,主要谈几点:首先就是强调,自己和朱勔其实不是一路人。而这些人也都跟朱勔有仇,所以哪怕赵子称打开天窗说这些亮话,也不怕他们提前去告密。
这对他们没好处,他们也抓不到证据,赵子称的话都是私聊时说的,空口无凭。
除此之外,赵子称就是劝说他们“希望诸位今年能在朝廷正税、支移、和买、和籴诸般事务上,配合本县,若是遇到紧急征调差遣,也希望大家配合”。
这种空口无凭的要求,当然不会直接赢得士绅们的配合,大家第一反应都是抗拒。
如果是那种类似《大明1566》的勾心斗角官场世界,这里面的博弈起码能水好几集剧情。不过赵子称对付这些人,却有更加快刀斩乱麻的法子。
他也不跟他们废话太多,只强调一点:只要在这些方面配合本县的,本县保证将来在花石纲问题上,竭力保护你们。
赵子称的办法是抓大放小,其他各般正税苛捐杂税的危害,加起来都没花石纲大。只要自己能在花石纲问题上保住他们,就能换取他们在其他方面全力配合。
不过,大家显然直到此刻还并不相信他。
花石纲那么大的事儿,朱勔想搜刮谁就搜刮谁,你区区一个新上任两个月的姑苏知县能做什么?
赵子称倒也不急,只是先在那些他要拉拢的仇朱富户们心中埋下一颗种子。他私下不留证据地对这些人说:
“本官体察民情,知道江南再这样下去,必然会有人反抗花石纲,因此本官欲不顾仕途前程,拼死上奏请官家废止花石纲!
本官也不能保证成事,但希望诸位跟我做一个约定,如若哪天我真的公然冒死上书,希望诸位乡贤能在其他本地政务方面配合我,不知可否?”
那些仇朱的本地士绅豪门听到赵子称的表态时,第一反应尽皆愕然。
赵县君居然敢硬扛朱勔?!
不过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各人也不好表现得独无仗义之心。
于是几乎所有人,私下里都是不约而同表示:若是县君能倡如此大义,我等也当毁家纾难,支持县君。
反正在赵子称兑现这个诺言、公开上书死谏之前,他们又不用承担任何义务,他们也基本上不相信赵子称会这么干。
赵子称也知道,就算将来自己冒死进谏了,这些人也有可能临阵退缩打折扣的,但不管怎么说,先暗中串联把这些人心凝聚起来再说,实际上能凝多少算多少。
赵子称这边,笼络本地豪门士绅、混脸熟掌握人心、操持日常民政,很快又是一个多月过去。
时间转眼来到宣和二年的五月中、下旬,林冲和李俊也先后从睦州等地回来,还给赵子称送来了不少有价值的消息。
李俊为人精细,又擅长以江湖人士身份厮混,似乎成功混到了方腊手下一些外围组织当中,打探到了睦州、婺州两地,似乎果然有拜火贼正在山中聚集,准备闹事。
只不过他们现在还做得比较隐秘,而且很多人马是跟寻常山贼、矿贼混杂,难以分辨。
但不管怎么说,李俊确认了一个关键信息,那就是贼人确实有用拜火的邪信互相窜连、组织,这就跟普通山贼性质完全不同了。
得到关键信息后,赵子称又大致梳理了一遍,确认方腊肯定回不了头之后,便决定正式加速自己的计划。
“我过几日就会去找魏通判,跟他密谈上奏弹劾的事情。我希望你们这儿帮我做一件事情:等我和魏通判的弹劾奏章送上去之后,你们就尽快把我弹劾了朱勔的消息散播到婺州、睦州的拜火贼当中。
然后再捕风捉影地强调,说我赵子称虽然官职低微,但却是宋室宗亲,而且是很得官家宠的远房侄儿,官家对我印象很好、很提携,所以我才能在短短数月之内,连升姑苏县丞、知县。
因此虽然我的官很小,但我的上奏却非常受官家重视,官家很快就会废掉应奉局。所以,凡是反对朱勔之人,都该再忍忍,悬崖勒马,只要再熬上最多一年半载,就不用兴刀兵造杀孽了。”
林冲和李俊心领神会,表示到时候便依计而行。
至少林冲是自以为心领神会了,而李俊则想得更多,背地里也忍不住微微倒抽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