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中,麻绳还被磨断了好几根。
朱勔等得焦躁,忍不住拿出马鞭,狠狠抽打了几个带头潜水的厢军队率。
“腌臜泼才!那么多人还拉不上几口箱子!气力不够就加人手!这还用本官教么?”
几个基层军官被打得满脸是血,连连告饶:
“相公恕罪!非是我等不尽力,是那些箱笼过于沉重,而且在水下不好使力,绳索被船舱挡着,不能直上直下用劲儿。”
“俺们已经加了人手了,但是没用啊,几根绳索绑在同一口大箱上,但往上拽的时候,每根绳子吃的劲儿有大有小,就陆续崩断了。”
朱勔听了这些狡辩,内心很是烦躁,他不懂这些技术上的对错,只能是继续一味高压逼迫。
赵子称旁听了这些军官的哭诉,却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并非推卸责任。
自古以来,起吊重物就是一项复杂工程。哪怕是后世的吊车起重、那也得严格确保每根钢缆承重均匀,否则就容易被各个击破,形成“葫芦娃救爷爷”的局面。
他心中不由暗忖:“既然朱勔的人搞不定,这个活最终肯定还是要落到我们头上,那还不如主动一点。既能卖个人情给那些无辜将士,又能避免朱勔屡次受挫后恼羞成怒。”
于是他便轻咳了一声,主动仗义执言:
“请朱相公息怒,这些士卒所言确实符合算理,他们已经尽力了,捞不上来不是他们的错。”
此言一出,船上所有人都愕然看向赵子称。
这些年来,在苏州地界上,还没人敢这样力劝盛怒中的朱勔。
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朱勔就是江南的土皇帝。
从团练副使,到那群厢军军官,再到普通的水兵,人人都对赵子称投来钦佩的目光。
连船舱里的那个县丞、都忍不住偷偷打开舷窗,偷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朱勔也是一愣,这才想起船上还有个外人。
赵子称刚才一直非常低调,远远站在甲板的一个角落,以至于朱勔都忽视了他。
“你想为他们出头?”朱勔走到赵子称面前,饶有兴致地敲打对方,像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
赵子称就事论事地说:
“相公博学多才,又擅长园林营建,应该也知道提纵重物时,最忌受力不匀。一旦受力不匀,陆续崩断,有再多绳索也是徒劳,所以,这确实不是将士们的错。”
朱勔盯着赵子称愣了一会儿,表情也变得玩味起来,然后戟指笑骂:
“好,有胆!你敢说这话,想必胸有成竹。那就你来指挥,捞得上来,本官自会表奏你的功劳。”
至于捞不上来会有什么下场,朱勔甚至不屑于说,但大家心里都清楚。
那些被鞭打的军官、水兵们,闻言都不由为赵子称捏了一把汗。
“这位公子真是仗义,见我等被鞭打,还敢说公道话,可惜他自己也是自身难保,唉。”
赵子称也不推辞,事已至此,本来就躲不过,还不如早点搞定早点了账。
他便走到船舷边,对着慕容言的那几条船吆喝:
“慕容贤弟,把我让你们准备的空桶,全部丢到水中。”
对面的小船上,慕容言和杨志早就等着赵子称的号令了,闻言丝毫不敢迟疑,立刻把所有大空桶都丢到了湖里。
朱勔手下众人便在旁边看热闹,很快就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点。
赵子称准备的那些大桶,每一口上都捆了两根粗麻绳,其中一根空着,另一根上则绑了一块石头。
石头的尺寸要比木桶小得多,但石头沉重,两者捆在一起丢下水后,木桶大多还是被缓缓拖到了湖底,前后足足丢了几百个。
朱勔没看懂这个操作,心中好奇,也只能不耻下问:“这是作甚?这些桶就白白沉湖了?”
赵子称也不多解释,直接指挥董超道:“董团练,让你的士卒下水,把那些木桶挪到沉船附近,把空置的那根绳索绑在你们要拖拽的重物上,
绑紧后把系着石头的那根麻绳割断,注意别把石头丢在沉船上,要丢在旁边的湖底。如此,木桶多余的浮力就从石头转移到了要打捞的重物上,再要拖拽重物,就容易得多。”
董超没读过书,听不懂这些解释。所以他只是看了一眼朱勔,见朱勔并没有异议,他也就照着赵子称的命令执行了。
一群水兵严格按照吩咐,潜入水底,找到那些空桶,然后绑在那些要捞的大箱子上,再割断木桶和石头之间的那根绳子。
每口大木桶至少能提供数百斤的冗余浮力,再是沉重的货物,哪怕是整箱的黄金,只要多绑几口桶,提供数千斤的浮力,也都可以轻易在水下挪动了。
水兵们操作了半晌,这次终于不负众望,陆续捞上来几口大箱子,也再没出现麻绳被拉断的事故。
随着最初一批箱子被堆到朱勔坐船的甲板上,朱勔的神色也终于严肃起来,心中暗忖:
“这书生有点东西,虽说都是些奇巧之策,但应奉局也确实需要这样的人才。”
朱勔自己就是搞营建起家的,并非正道的儒家官员,所以内心也没什么鄙夷“奇技淫巧”的想法。
赵子称表现出来的种种巧思,终于让他生出了欣赏之心。
他轻咳一声,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礼贤下士地求教:“赵公子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
旁边的官员、士卒也都颇感惊诧:朱相公居然改口称那书生“赵公子”?
赵子称当然也能听出对方态度的变化,但他并不想坏了自己名声,所以还是不卑不亢地回答:
“这有何难?不过是用到一些算学罢了。当年曹冲称象,本质就是把整艘船的浮力化整为零、用于称重。
今日之法,无非是把曹冲称象的法子反过来化用。用数百口空桶和石头,把整艘船不足的那部分浮力化整为零,拖起水中重物。”
朱勔点点头,若有所思:“如此说来,用此法也能直接从水中拖起整座假山?”
赵子称很有把握地肯定道:“太湖石疏松多孔,本就比普通石头略轻,表面的凹坑、洞穴也便于绑缚绳索,甚至可以将整个木桶塞入其中、排开湖水。
何况沉船上的其他重物,可以分批提前捞起,减轻总重。因此只要木桶够多,操作得当,自然没有问题。”
朱勔仔细琢磨了一下,终于想明白其中原理,这才彻底放心。于是他就让董超等人,完全按照赵子称的命令立刻执行。
技术原理已经弄明白,后续就是些重复的体力活,没什么可赘述的。
厢军水手们纷纷开始卖力干活,大家也都彻底服了赵子称的才智。
“这位赵公子真是又仗义执言,又足智多谋,今日要不是有他,事情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唉。”
“竟然能一下子想到把曹冲称象的法子、变着花样反过来用。这赵公子的智谋,肯定跟平话里的诸葛亮差不多吧。”
士兵们忙着打捞假山,朱勔本人暂时闲着无事,他就先检查起那些已经捞上来的大箱子。
原本朱勔是打算让赵子称回避的,现在既然觉得赵子称值得笼络,他为了展现自己的诚意,也就故意没再支开对方。
朱勔先看了几眼箱子的外表,上面封条、火漆印都还完好。虽然被水泡湿了,但还是能确定这些封印并没有被打开过,箱子上的锁也都还在。
这些锁,朱勔自己都是有钥匙的,他就让心腹取来钥匙,直接揭了封条开锁检查。
掀开箱盖之前,朱勔深吸了一口气,闭目做了一下心理准备。
打开之后,睁眼一看,朱勔的脸颊顿时又不由自主抽搐起来,脸色彻底转为铁青。
箱子里居然都是些铅块!
到了这一刻,朱勔哪里还会不明白。
连旁边的赵子称,也一下子就看懂了:段明压根就没把朱勔托付他的财宝装船起运!早在启航之前就掉包了。
把船弄沉,箱子都沉湖,不过是类似于“火龙烧舱”的平账把戏罢了。
一文一武两个责任人里,负责武装护送的杨志,是不知道箱子里究竟有什么东西的。他只管把封印、锁具完好的箱子送到东京。
而在箱子封印完好的情况下,里面的东西被调包了,这个责任毫无疑问百分百是段明的。
要不是自己心细,今日恐怕就要被这厮得逞了。
如今,段明却是自作自受,直接被揭破了诬告、当场反坐。
这也算是一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吧。
而看到这些封印完好的箱子被打开,段明也终于彻底绝望,不再抱有哪怕一丝求生的期待。
他整个人如烂泥般瘫倒在地,下身一片精湿,还传出一股失禁的骚臭。
朱勔看了一眼段明,又扭头吩咐赵子称:“你回去告诉杨志和那个慕容小娃,今日之祸,没他们的事了。”
赵子称拱了拱手,便回到慕容言船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
“杨制使,慕容贤弟,今日之事,已经确定就是段明监守自盗。
虽然还有些细节需要审问,比如他究竟是如何作案的、为何要铤而走险,但至少你们的嫌疑已经洗清了。
朱勔还说,杨制使的职务,不会受影响。”
众人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杨志,今天一天之内,他的境遇大起大落,几度都以为自己要获罪了,没想到最后却能化险为夷。
他紧紧攥了攥拳头,对着赵子称纳头便拜:“赵公子大恩,形同再造。杨某今日得脱罪责,保住职务,按说不该私相投效。
但只要公子将来有用得到杨某的地方,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杨某绝不皱一下眉头!”
慕容言也死死咬着嘴唇,眼珠湿润地看着赵子称,想说些感激报答的话,却又不善言辞。
第5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赵子称安抚完众人,天色也已经全黑了。
毕竟他们找到沉船就已是下午申时,又忙活了那么久。
所以今晚只能在湖面上过夜,先把准备工作都做完、把所有要绑的浮桶和绞索都固定好。
明日天亮才能完成最后的打捞收尾、然后拖运回港。
朱勔那边,今晚肯定要连夜审问段明,但这就不是赵子称关心的了。
“刚穿过来就遇到那么多事,这一天还真够长的,但愿一切尽快过去吧。”
在太湖里洗了一把后,赵子称躺在船舱里胡思乱想,很快就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天色微亮,水手们就开始忙活,赵子称是被拖拽绞索的号子声吵醒的。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舷窗看了一眼天色,估摸着才五更天。
木船上不方便生火,他已经两天没吃热食了。
草草洗漱了一把,赵子称正要从行囊里找干粮充饥,就听到一阵敲门声。
打开舱门,只见慕容言站在门外,递给他两个干菜肉饼:“朱勔又让人来找你了。”
赵子称一愣,随后意识到,可能是朱勔昨晚连夜提审段明有眉目了。
“唉,树欲静而风不止。这种应奉局的家丑,真是不想掺和。”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狠狠咬了一口饼子。
饼是死面做的,类似于后世的火烧,非常硬。
“都是小弟连累了赵兄。”慕容言颇有些愧疚。
“说这些作甚,此番虽惹了些事,但也结识了贤弟和杨制使,不亏。”
赵子称豁达地拍了拍他肩膀,就转身跟着朱勔的亲兵走了。
经过昨天一天的历练,赵子称已经有些适应这个时代,心态也稍有转变。
他不再像刚穿过来时那么谨小慎微、明哲保身,反而多了一分担当。
或许,人从纯法治社会穿越回人情社会,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变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