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职杨志,拜见朱相公!卑职的船今早在太湖上沉没,一时失落货物,竟惊动了相公,实在是……”
朱勔深吸了一口气,怨毒地责问:“段明呢!那狗东西何在!不会是被你溺死了吧!”
杨志连忙左右一看,才发现段都管居然不见了,明明刚才还在。
“难道是畏罪潜逃了?”杨志不由焦急。
好在没过多久,就在朱勔要发飙时,段明突然又从人群里冒了出来,匆匆到朱勔面前跪下:
“相公恕罪!卑职是落水受了寒,上岸后腹痛难忍,才迎接来迟!
也怪卑职不懂操船,今日出航后,那船上的重货便在风浪摇摆之下,渐渐不稳,最终倾斜翻沉!不仅失落了货物,还溺死了几个水手,卑职实在有罪!”
段明口齿伶俐,条理清晰,几句话就把关键点都说了一遍。
朱勔听他主动揽责、加上又是自己人,怨气便消了一些。
那船上运了一整座假山,那么重的货如果偏压到一侧,确实很可能翻沉。
他又见杨志一副懵逼之状,连事故原因都说不明白,不由恼恨,一脚踹到杨志脸上:
“段明是管账的,行船需得你用心!连货没装稳都没发现,殿帅府怎会派你这等夯货来办差!”
杨志武艺高强,却丝毫不敢反抗。
他是山西人,不会水、不懂船,完全没法反驳,只能先挨几脚让朱勔消消气。
而朱勔显然还不解气,又接着叱骂:
“穷文富武,听说你也有些家财,既失落了花石纲,且先抄了尔等家产,剩下的再细细追责!
段明,你这厮也得赔一份!不够的再给本官另想办法!”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无不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朱应奉果然狠辣!难怪能刮得江南天高三尺。
杨志也觉得一阵晕眩,这时已不容他犹豫,他连忙说:“请相公给个机会!准许小可将失落的财货打捞回来!我已托人去准备船只水手了。”
一旁的段明也趁机说:“请相公开恩!此事也不能全怪杨制使,一切都是意外。
我们的船本就沉重笨拙,当时在湖面上,为了避让迎面来的船,不得不紧急转舵,加剧了倾斜,这才沉的!”
朱勔原本还在气头上,听了段明递过来的话头,顿时眼前一亮。
“哦?何人敢阻挡朝廷的花石纲船?定然是些目中无人的豪强吧?”
朱勔问出这话时,心中已想好一万种办法弄到对方倾家荡产。
段明伺候他多年,自然知道怎么配合,当下立即递话:
“还请相公开恩,对方也没撞到我们,是我们自己翻的。而且对方还是本县有名的大善人,燕子坞的慕容家。我们沉了之后,他家小公子还救了我们,卑职实在不能以德报怨!”
朱勔是本地人,当然知道苏州有哪些富豪,闻言当即大喜。
一旁的杨志口拙,刚才还不知如何反驳段明。听到这儿,他才终于听出来,段明这是在怂恿朱勔牵连无辜。
杨志连忙抗声道:“相公不可听段明胡言!我们当时并没有避让旁人,就是自己沉的。
段明,你怎能陷害救命恩人!你还是不是人!再说慕容公子都答应帮我们打捞了!”
朱勔内心雪亮,他当然也知道段明所言未必属实,但他要的只是一个借口。
眼见杨志这呆头呆脑的要坏他好事,朱勔当即又一脚把杨志踹翻在地:
“如果你不是为了避让他才翻的,他为何要救你?”
“禽兽!”慕容言听到这句话,几乎要气炸了,下意识便去摸腰间佩剑。
“冷静!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好在一旁的赵子称有先见之明,一把拉住他。
第3章 大丈夫自有担当
刚听到朱勔那番无耻言语时,年少气盛的慕容言几乎整个人都要气炸了。
那一刻,他是真心觉得哪怕拼却一死,也要伺机杀了这狗官。
幸好赵子称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
“冷静!还没到那一步!我们还有机会把东西捞回来!到时候我自会让那条栽赃的段狗先付出代价!至于朱勔,君子报仇也不在一时!他带了那么多护卫,不要枉送性命!”
慕容言被捂了嘴,顿时有些惊惶挣扎。赵子称也觉得触手之处过于滑嫩,下意识又松了手,好在慕容言也没有再冲动喊叫。
他只是快速喘息了几口,羞愧地恳求:“那就全看赵兄手段了。”
赵子称刚稳住慕容言,另一边朱勔已经带着一群侍卫朝这边走来,打量了他们几眼,随后倨傲地质问:
“就是你们撞了朝廷的花石纲?”
“我没有撞!我们只是好心救人!”慕容言最后辩白了一句,就没再多说,只是一味咬紧牙关。
朱勔冷哼一声,便要下令把对方绑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赵子称就算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了,应奉局的人攀咬起来是没有底限的。
他很有担当地上前半步,对朱勔拱了拱手:“朱相公,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在下是那条船上的乘客,目睹了此事。杨制使的船确实是自行沉没的。
如果有磕碰,那么双方的船都该有伤损才对。何况我当时亲眼目睹,杨制使的船是坐沉入水,可见那船多半是漏水在先、倾斜在后。否则以常理度之,就该是翻沉而不是坐沉。”
朱勔听了,却浑不在意,他甚至都懒得让赵子称拿出证据。
应奉局追责,还用得着证据?
不过码头上人太多,朱勔也要稍稍顾及影响,才傲然反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赵子称穿着一身粗葛布襕衫,连丝绸都穿不起。朱勔见他这穷鬼样,都懒得抄他的家,根本没油水。
赵子称却依然不卑不亢:“学生赵子称,在汴京太学就读,今年春闱侥幸得了两优,如今回乡候缺。
另外,学生乃太祖皇帝六世孙,秦王(赵德芳)、英国公(赵惟宪)一脉。”
赵子称这个宋氏宗亲,其实是非常不值钱的。因为他家每代都不是长房,每代都要额外降一等爵位。
但朱勔却不知道这些情况,只当他是什么有身份的正经宗室,一时脸色微变,也不敢再弄得太离谱。
一旁的同伴们闻言,也顿觉绝处逢生,满眼诧异地看向他。
没想到这个低调穷书生,居然还是太祖皇帝后裔,而且学业还那么好,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朱勔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不再无脑以势压人,而是跟赵子称讲讲道理:
“既然赵公子想做见证,本官自然会秉公办理!不过此事空口无凭,你说那船是坐沉的,可有其他旁证?”
朱勔没有直接说“人证不算”,但赵子称听他的语气,也知道对方肯定是不会采信人证的。
所以他也不绕弯子了,直接建议上物证:“朱相公想知道真相,却也不难,方才慕容大郎已经派人去筹集船只和水手了,就等着回去帮朝廷打捞沉船上的货物。
到时只要现场潜水验看一下,不就一目了然了么?而且恕学生直言,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找回那座假山、别耽误陛下修园子,将来再追责也不迟。”
赵子称最后这句话,终于让朱勔颇为意动。
朱勔确实沉湎于搜刮不假,但他的一切权力,都来源于赵佶交办的差事,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既如此,尔等可知那船究竟沉在何处?找得到就带路,让太湖水军配合打捞!
你叫赵子称是吧?能过太学舍试,想必有点真才实学。只要办得好差,还怕吏部不给你补缺?”
赵子称心中厌恶,但眼下也只能先与这狗官虚与委蛇,便挤出一丝笑容,假装接受了朱勔抛的示好。
……
见赵子称稳住了朱勔,旁边的应奉局差役、兵丁们无不大失所望。
他们原本都摩拳擦掌准备抄家了,现在只能先等打捞结果。
不过有人忧,就有人喜。
围观的苏州百姓,无不对赵子称投来钦佩的目光,纷纷窃窃私语:
“这位公子真是好胆色!看着衣着寒酸,却能据理力争、丝毫不惧,真是大丈夫!”
“是啊,要不是他仗义执言,今日这事不知又要牵连多广。”
大部分苏州百姓都是淳朴的,看到赵子称挺身而出、暂时拖住了一场搜刮,内心都生出了感恩戴德之念。
大家都很清楚,如果朱勔借机发作,那绝不是抄一个慕容家就能打住的,肯定会连累一大堆人。
百姓都惧怕朱勔,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极低,可数千人的低语汇聚到一起就非常可观了。
但这种声音比较混杂,所以也听不清究竟谁说了什么。
朱勔倒是脸皮够厚,他知道自己名声不好,也就法不责众懒得搭理了。
不过,人群中也有个别自诩读书人、见多识广的看客,非要抬杠显得自己与众不同,便高谈阔论讨好朱勔:
“那人好歹也是赵家人,所以有恃无恐。要是平头百姓,谁敢当这个出头鸟?”
但旁边立刻有人反唇相讥:“呵,我大宋宗室没一千也有八百,你见过几个敢仗义执言的?而且人家是太祖之后,都落魄到这样了,还不忘义气,真是一条好汉!”
赵子称听在耳中,也暗暗为自己的决定庆幸,没想到当众跟朱勔据理力争一次,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看来临近乱世,倒也不能一味求稳、明哲保身。
适度彰扬自己的英雄气,也是很有必要的。
就像汉末时,刘备如果一味追求尽快往上爬、做大官,而不敢鞭打督邮、不敢对狗上官出手,那他还算是刘备么?还能团结那么多英雄豪杰么?
现在自己稍稍赢得了一些民心、声望,对于将来应对方腊之乱,多多少少有点好处。
这次怼朱勔也算是怼得值了。
……
另一边,有朱勔的亲自监督,打捞的准备工作自然非常迅速。
不过一刻钟,所需的水手、船只、器材就都齐备了。
做这些事的同时,朱勔又有条不紊地低声吩咐手下:
“董超,你分些人手去请李县丞,一会儿也好做个见证。
再派人监视那几家富户,以免他们听到风声后、卷了财物逃亡。
最后摸摸这个姓赵的底细,看究竟是英国公哪一脉的。”
“相公放心,卑职都省得。”旁边一名武官立刻应声去安排,显然是熟手了。
此人是本州的团练副使,按说不该归应奉局管。
但朱勔势大,又能经常上达天听。所以苏州的团练和地方官系统里,都有人暗中投靠、长期为其党羽。
朱勔听说赵子称是宗室后,便临时决定把案子办得扎实一点。
只要一会儿赵子称捞不到决定性的证据,那就让姑苏县出面公事公办,外人也不好说他仗势欺人。
一切准备停当后,打捞船队终于拔碇启航。
朱勔带着李县丞、董团练,亲自登上了最大的那条船。
赵子称还是跟慕容言、邓岳、杨志等人一条船,
而段明已经跟他们撕破脸,自然要跟在主子朱勔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