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站满了湿淋淋的落水者,其中一个武官服色,一个文吏服色,剩下都是充任水手的军汉。
赵子称随便扫了一眼,就看到那武官人高马大,筋肉虬结,脸上有一大块青黑色的胎记。
这外貌特征实在太明显,以至于赵子称都没忍住,下意识地低声脱口而出:“青面兽杨志?”
那武官也隐约听到了,朝赵子称的方向茫然望来,见只是一个穷书生,完全没有印象,便问道:
“恕我眼拙,不知这位官人……”
果然是杨志!
也不知自己究竟穿越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居然还有这些江湖人物的存在。
他不及多想,先拱了拱手:“在下秀州赵子称,在东京太学求学时,听得殿帅府有位青面军官,武艺高强。”
杨志没想到还有读书人知道自己的名声,惭愧地叹了口气:
“在下确是殿帅府的制使,奉命来押运花石纲。难得官人太学生出身,还能认得我辈武人。
唉,只是相见恨晚,如今杨某已铸成大错,难免丢官问罪,当不得官人结交。”
赵子称正色道:“杨制使当我是什么人!与人结交难道还要看地位高低不成!”
杨志也不反驳,只是有气无力地认错。显然是刚刚遭逢大难,整个人心气神都颓了。
赵子称见状,心中闪过一念:自己眼下毫无根基,只有一个太学舍试两优的成绩作为倚仗。要想招揽未来的名臣名将为自己所用,一时也难以办到。
方腊之乱近在眼前,自己身边多一些打手就多一份安全保障。这杨志虽然不算特别仗义,但胜在武艺还行,而且是正经的禁军军官,如果趁他落难设法拉一把,倒是有可能收服。
而一旁的慕容言见赵子称刚才救人时没出力,现在又来混脸熟,心里便有些不痛快。
他听杨志向赵子称诉苦,便冷哼一声:“沉船又不全是你们的错,如何便要丢官问罪?
要我看,调度之人才是酒囊饭袋,那么重的假山,为何不走运河?”
他年少气盛,加上素来厌恶朱勔,话里话外难免夹枪带棒。
杨志叹了口气,解释道:“这位公子也是懂行的,某何尝不想走运河?只因我这船装货最多最慢,启程本就晚了。
前日突然听说无锡有塌桥堵了运河,与某同纲的另外九艘船,已经提前过去了。
上官又催促得紧,我便与段都管合计走太湖追上去。没想到……唉!”
慕容言见他们可怜,颇有侠义心肠地随口追问:“若捞回失落的货物,能减轻罪责么?”
杨志闻言,当即面露喜色,下拜道:“公子已经搭救我等性命,若是还助我们打捞货物免罪,那便是再造之恩!”
杨志说着,很想拿出点诚意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下意识摸了摸手中的宝刀,但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重新放下了。
慕容言完全没在意这些细节,他只是颇感得意,当下就要吩咐邓岳帮着潜水打捞财物。
但就在这时,旁边那个同样刚刚被救上来的文吏却突然开口阻止:
“且慢!这船货很重,贸然打捞怕是会有危险,而且你们的船也装不下。公子若真愿帮忙,不如多找几艘大船、带足人手再来如何?”
众人闻声都朝他看去,杨志也连忙介绍,说此人是应奉局派来的都管,名叫段明。
宋朝时官府押运重要财物,历来都要文武职互相监视。
《水浒传》里梁中书让杨志送生辰纲给蔡京,就派了个谢都管随行。
段明的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似乎是出于好意,慕容言也就没有起疑,于是就吩咐开船,打算一会儿找够人手再回来捞。
但一旁的赵子称却觉得不对劲:这个段明实在太“无私”了。
加上刚才那艘船的沉没过程,整个都透出蹊跷。
赵子称略一思索,还是决定旁敲侧击地试探一下:
“且慢!你们想过没有,太湖烟波浩渺,如果现在离开,下次还能找得到么?”
赵子称话音刚落,慕容言、杨志都是一愣,随后露出庆幸之色,他们差点就忽略了这个问题。
而刚刚才松了口气的段明,眼神中则立刻闪过一丝怨毒,脸颊上的法令纹也本能地抽搐了一下。
第2章 如果不是你撞沉的,你为什么要救
随着赵子称这声喝止,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他。
慕容言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把事情想简单了,对赵子称的看法也稍有改观。
没想到这书生倒也不是一味胆小怕事,关键时刻也会帮忙支招。
“赵兄既然想到了,可有办法解决么?”慕容言没什么城府,想到就直接问了。
杨志也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办法倒也未必没有,得容我细细想想。”赵子称不好立刻把话说满,就先略作拖延,脑内飞快盘算着。
刚才自己预先画的那幅图,肯定不能立刻拿出来。
那样岂不是显得自己处心积虑留证据、早就在提防着被碰瓷?
就算要支招,那也得假装是临时起意、刚刚想到的。
就好比锁匠,明明能秒杀的锁,也得磨蹭五分钟,才能让客户觉得开锁费花得值。
众人也不疑有他,便这么眼神殷切地注视着赵子称,等他想招。
段都管则转过身去假装看湖,没人能知道他脸上什么表情。
赵子称便假装想招,实则心中暗忖:
“按刚才的观察,那条船下沉的过程就挺可疑,说是超载不稳所致,但入水时的姿态却不是翻沉。这个段明又出言阻挠打捞,他很可能有问题。我的定位招数一旦暴露,他就会提防,岂不是多生波折?
最好再另外想个招,作为障眼法和双保险,反正现在有那么多人配合我,也未必要靠作图法……”
想着想着,赵子称终于眼前一亮,说道:“我已有计了,不过需要你们帮忙。”
杨志立刻抢着说:“这都是我们惹出来的祸事,赵公子尽管差遣便是!”
赵子称便当仁不让地下令:
“你们先把碇石抛下去测水深,再把多余的缆绳剪断,绑到旁边这几个大木桶上,再把木桶也抛下去。
嗯,如果船上有朱漆,那就把木桶刷成醒目的颜色。等我们下次回来时,照着木桶的位置打捞就行。”
碇石就是古代的船锚。赵子称以此为配重、以绳索连接浮桶,等于是现场制造了一颗锚雷,定位效果自然差不了。
后世直到一战之前,各国海军定点布雷,都是这么干的,所以很容易想到。
众人想明白后,也都眼前一亮,露出钦佩之色。
“赵公子真是机智过人,仓促间竟能想出如此妙法!碇石沉底后,这木桶便如钓鱼的浮子,自然也漂不走了。不愧是太学生!”
说罢杨志就亲自带头把碇石抛下水,其他水手也都依令分工,还非常仔细地确保木桶绑得很紧,不会松脱。
只有段明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扭过脸去,紧紧攥了一下拳头。
……
不一会儿,杨志就做好了“浮桶锚雷”,船也再次启航。
五六里地的水路,大约半个时辰就能到。
一路上闲着无聊,慕容言也借机向赵子称致歉:
“方才我还误会赵兄胆小怕事,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要依靠赵兄的才智。”
赵子称也没往心里去:“谁都有第一次,贤弟率性任侠之风,我也是羡慕得紧。”
慕容言对他已经比较信任:“赵兄莫非遇到过不少诡诈之徒,才如此小心?”
赵子称:“防人之心不可无,不管这次沉船最终如何定性。只要那座太湖石丢了,朱勔多半会强行找富户摊派赔补,难道还会跟你讲法度?
我虽只是坐船的路人,却也不想给朱勔借机发作的机会,这也算是积德了。”
慕容言没被整过,听完颇觉后怕。
朱勔才不在乎东西怎么丢的,他只在乎皇帝修园子不能受影响。
而且众所周知,补征花石纲时,石头本身其实不贵,关键是朱勔会趁机巧立名目生事。
比如看上某家的假山,本来直接挖走也没什么。
但他偏不,而要借口“太大不好搬”,把整座园林夷为平地。
那些富户不想毁家,只好塞重金免灾。
加上江南自古就特别卷,还有奸商主动塞钱、教唆朱勔去拆竞争对手的家。
朱勔便两头通吃,短短几年捞得富可敌国。
意识到这点后,慕容言再不敢掉以轻心,决定一上岸就尽快筹集充足的水手和大船,报官并配合官府把沉船上的货捞回来,给这件事做个了断。
赵子称趁热打铁,又给他出了个小点子:
“贤弟既然有心,一会儿上岸之后,除了准备大船、人手,还可多准备数百口大空桶,以及足够的麻绳、石头。
愚兄有办法让打捞速度提升数倍,具体一时解释不清,只管准备就是。”
慕容言连忙满口应承。
赵子称跟他交代完,又踅去悄悄跟杨志聊了几句,想了解沉船上还有没别的货物。
杨志自然知无不言,说船上还有几十口沉重的大箱子,都有贴封条上锁,只有段明才知道装了什么。
杨志还知道,此番除了朱勔以外,还有另一位货主,是个福建官员、知福州黄裳,也是给皇帝办事的,督办了一些东西要送去东京。
杨志启航晚了,就是因为要等福州知州的货一起装船,顺带着捎走。
赵子称暂时没听出疑点,就且把这些线索先记下。
……
小半个时辰后,船就到了姑苏城西、燕子坞镇的码头,
慕容言很重视,一上岸就吩咐邓胖子赶紧回家调集船只人手,并把赵子称要的工具、器材也都备齐。
而杨志则要立刻去县里报官备案,争取定性成“意外事故”。
说句题外话,如果没有赵子称出现,那么此刻的杨志应该会选择弃官跑路,半年后途径梁山泊、遇到想找投名状的林冲打上一架。
慕容言犹豫该不该亲自跟杨志一起去作证,便请赵子称帮他拿个主意。
但还没等他们商量出个结果,远处突然便有一队官兵,风风火火朝着码头这边冲来。后面还跟着几辆马车和文官的仪仗,声势不小。
码头上的人群顿时就乱了,一时纷纷惊议:
“是应奉局的仪仗!”
“之前就有船回来说,一早看见花石纲船在湖上沉了,没想到那么快就惊动了应奉局!”
“还真是朱勔亲自来了!这次的货得是多重要?”
随着众人压抑的惊呼,一辆马车在码头边停下,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人神色冷峻地缓步下车。
赵子称观其容貌,心中暗忖:“这便是朱勔么?看起来倒不像恶人。是了,听说蔡京童贯也不丑,看来在画家皇帝手下当佞臣都得长得帅。”
朱勔在卫兵的扈从下,朝着码头上扫视了一圈,因为杨志的青脸太过瞩目,他老远就看见了,便朝杨志踱来。
杨志连忙过去拜服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