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那些贼人不懂行,有少量尝试焚烧过,但只要发现这些御用的书特别难点着、点着了气味还刺鼻,那他们多半会收手,然后把剩下的继续窖藏起来,等风头过去。
所以只要能搜到这些书,案子也就能破了,这是最关键的物证。
“所以,这些书肯定还被那些贼人藏着,丢在家里,大部分还没来得及处置。他们肯定不会想到官府会嗅觉那么灵敏,所以他们会觉得继续藏着比非要处理掉更安全。
只要我们找到怀疑目标,突然搜查,能抄到这些赃物,那么一切也就解决了。”
赵子称最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并且和杨志说了。
杨志觉得深以为然,也对赵公子的缜密愈加佩服了。
同时,杨志也很快意识到,剩下最关键的问题还没解决:“可惜,光是确信道藏还没毁坏,这也没用吧?该去哪里搜查、谁有嫌疑,这个最大的问题还没解决。”
你知道物证还在,但连嫌疑人也没有,又能如何?
赵子称也累了大半天了,当下只是拍了拍杨志的肩膀:“饭要一口一口吃,我们才花了半日,就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已经是很不错的进展了。具体谁有嫌疑,该去哪里查抄,后面我会慢慢梳理的,别急。”
……
撂下这句话后,赵子称见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就跟杨志各奔东西。
第一天能有这点收获,他已经满足了。
赵子称便佩剑策马,缓缓回到慕容家的庄园。
这阵子,他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办案期间多借住几天也没人会反对。
慕容家的婢女早早就按小姐吩咐,备下了随时可以吃的温火宴。
几道菜都是可以一直在炉火上保温热着的,不怕煮过头。
赵子称一到,就可以立刻布菜用膳。
慕容妍听说他回来了,也不及换装,就穿着女装出来陪他坐一会儿。顺便关心案情,看看赵大哥有没有被官府刁难。
赵子称就把跟杨志说过的分析,又再说了一遍。然后说自己不急,后续数日会慢慢排查嫌疑之人,等有把握之后,再突击查抄,看看能不能人赃并获。
慕容妍怕他处理不好,被朱勔穿小鞋,便颇为关切:“现在还完全没有怀疑对象么?是不是大海捞针,太难找了?”
赵子称刚才确实还没有怀疑对象,不过辞别杨志、骑马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想,思维很是发散。
所以这一路上,他又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他想起自己前世看完《水浒》后、因为对方腊事迹的好奇,加上自己就是教历史的,所以又找了《续资治通鉴长编》和《大宋宣和遗事》里面相关的史料看过。
所以赵子称虽然不知道方腊手下有哪些小鱼小虾、基层文武,但反而是越高层的人,赵子称越熟悉。
因为越高级的贼头,才有可能史书留名被记下来。
从那些史书里,赵子称依稀记得,说方腊占了杭州等六州五十二县后,声势大振,以至于周边苏、湖和浙南等地,也都有拜火教人响应,或是等方腊的大军到时,约为内应开门献城。
《大宋宣和遗事》上说,“苏、湖有太湖贼石生、陆行为其支党,内应献城”,所以后来方腊的糜烂范围才那么大。
因为光靠历史上方腊自己的军队,根本打不了攻城战之类的高技术含量战争,很难攻破宋军坚城。
历来农民军要破坚城,关键就是靠内奸。方腊是这样,后来明末的张献忠就更是这样了。
现在赵子称虽然才接手这个案子半天,还没找到嫌疑人。
但他既然知道了历史书直接报的答案。哪怕石生、陆行之类的人,并不是此案的嫌疑人。但如果可以提前搂草打兔子,看看这些人有没有什么别的罪行、或是与贼寇勾结的行径。
那么顺带地打压一下这些未来的“方腊内应”,对于自己将来在苏、秀一带保住基本盘,抗击方腊,也是有好处的。
不过这么做,肯定也有问题,赵子称的良心让他不敢轻易做这种决定:这些人如今未必已经是恶人了,如果自己随意牵连无辜、牵连那些还没造反的人,那不成了诬陷了?甚至成了逼迫良民提前从贼?
自己还没找到证据,就上门去查抄,那跟朱勔还有什么区别?
自己是要拯救天下苍生免于胡虏屠刀的,必须行得正坐得直,经得起历史的推敲。
所以,刚才心中的那个念头,只是略一升起,就被赵子称自己否定了。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做人还是要有原则的。
不过此刻,被慕容妍这么关心,赵子称又想到了一点:自己何不利用慕容家已经在姑苏定居数十年、对姑苏周边的江湖非常了解的优势,假意问问认不认识“石生、陆行”之类的江湖人呢?
如果慕容妍知道,还能大致说出对方身份,自己就可以先摸排一下。
要是对方已经有什么明显的劣迹了,自己重点盯防一下那些人,那也说得过去。
想到这儿,赵子称整理了一下语言,清了清嗓子,假意问道:
“虽然还没什么证据,但也稍稍有点头绪,今日抓到了一个当日沉船上的水手,他供述说他是受一个姓石的和一个姓陆的豪客指使,去为段明做事。
贤妹在姑苏多年,有没有听说过本地有什么姓石的富商,或是豪强,或是江湖人称石生的……反正没有更多线索,只知道姓石,我也是随口一说。”
所谓的“从抓获的水手口中撬出的供词”,当然是赵子称随口瞎编的,是搪塞慕容妍的借口。
他实际上的情报来源,当然是前世看过的历史书了。
慕容妍却没有怀疑,当下想了一会儿,又让婢女去找来邓岳、问了几句,随后才回来向赵子称汇报:
“本县确实有一户豪强,也跟我们一样在城西有庄子,其主就姓石名生,明面上是一群渔户的首脑,实际上也走水路贩卖私盐敛点财。不过前些年,他们就投靠朱勔了,帮着朱勔缉拿其他转移家财的逃亡富户,朱勔见他可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子称听了,直接差点儿就一口酒喷了出来。
他还以为《大宋宣和遗事》上写的“石生”是一种尊称、应该是一个姓石的、苏州籍的书生或者士绅。
谁知对方这么干脆的么,直接就姓石名生。
早知道自己一早就该问问慕容妍有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
既然对方已经是朱勔的走狗了,赵子称查一查对方也就没那么大心理负担了。
至于那个姓陆的,慕容妍和邓岳也都表示不熟。赵子称想了想,有可能史书上的“太湖贼陆行”就不是本县的,毕竟太湖那么大,周边有好多县。也可能是眼下对方还没作恶从贼,一时不知道也不奇怪。
明天就先盯着那个姓石的查一查,不管他是不是本案的作案人,如果能查掉一个未来的方腊内应,总归是没坏处的。
第11章 大力出奇迹
次日一早,赵子称便找到杨志,跟他私下摊牌,想查一查苏州城里那位投靠了朱勔的原私盐大户石生。
杨志听说赵子称的计划后,也是颇为吃惊。他跟那石生不熟,但也知道对方是已经投靠了应奉局的。
他忧心忡忡地提醒:“这会得罪人吧?那姓石的底细我不了解,但他眼下确实是帮应奉局做事的。贸然窝里斗,会不会被朱相公责问?我们有什么铁证么?就靠凭空怀疑便直接查上门去?”
赵子称则非常坚定:“我自有证据,这点不用担心。要不是他已经投靠了朱勔,我还不查呢!如果是无辜百姓、士绅,我随随便便去查,岂不是成了欺压良善?我赵某人做不出那种事来!
如今就算查错了,最多是狗咬狗,被朱勔责问一顿、失去其信任。再说我是让你先重点盯一下,摸一下底,又没要直接杀上门去。”
赵子称经过一夜思虑,也是想明白了。
历史上这石生既然能在后来方腊打到苏州时,作内应献门,那就说明他早就取得了官府的信任。所以他提前投靠朱勔,黑白两道通吃,也就不足为怪了。
试想一下,如果是普通的本地豪强富户,遇到战时他就算想投敌献门,做得到吗?他的家丁能靠近得了城门?
有资格献门,就说明他至少提前得到了官府和守将的信任,被视为自己人,这才能找到机会下手。
所以这个石生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最多只是一个两头倒的投机分子。
而杨志见他那么决绝,也终于一咬牙道: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当日若非公子揭穿段明的诡计,我怕是都已经流落江湖了。如今大不了拿制使的差遣跟公子赌一把!说吧怎么查,我自动用手下那二十个军汉去查便是。”
杨志手头如今既有他自己带的兵、原本负责押运花石纲的,也有朱勔临时调拨给他的一些人手。
可既然是要暗查自己人,应奉局的人就不能用了,一来不可靠、未必绝对听指挥,二来也容易泄密。
赵子称就简明扼要下令道:“二十个人够了,我已经问明了那石生在姑苏城内的几处庄子,你先分几个精细的部曲,去查问一下这几日那些庄子上的人、货进出……”
赵子称如此如此交代了一番,杨志立刻就去办了。
杨志的效率还不错,仅仅过了一个上午,到午饭点的时候,他就带回了一些有用的消息,立刻找赵子称汇报:
“那石生在西城有一座大院,我的人暗访了左邻右舍,都说四天前夜里有一大批货被运进了院,当时天色已暗,那些货还被盖得严严实实的,街坊邻舍看到了,他们只说是咸鱼。
后来几天,也没见院子有人进出,那石生原本住那儿的,最近却突然不住了。”
赵子称捋了一下,觉得把握又大了几分,对方似乎真有嫌疑,便拍板决定动手。
反正他本来也没指望直接查出点什么,他相信那个石生肯定还另有问题,说不定自己极限施压一下,对方自己出错了,甚至心虚反抗,那一切就好办了。
哪怕最后查出的不是花石纲的案子,而是别的什么,只要确认石生有罪行,朱勔就不会在乎自己取证的过程是否合法。
都穿越回宋朝了,谁还在乎取证程序合法性?诈出来的证据,吓出来的证据,也是证据。
“杨制使,带上你全部的人手,跟我去突击搜查一次那座庄子,说不定就有收获了。”
赵子称正式下令让杨志集结军汉,然后他自己也套上了一套锁子软甲,把外面的华服换了,改穿不显眼的普通绸袍子,脚下蹬了一双底部衬了铁皮的皮靴,这才出发。
一路上,赵子称还谨慎地问了杨志一句,如果一会儿遇到对方武力反抗搜查,有没有把握控制住局面。
对于这一点,杨志倒是非常自信,拍着胸脯保证,动刀子的事情靠他就行。
……
同一时刻,姑苏西城,石家庄。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壮汉,正在正堂上据案大嚼,旁边几个一身短打的疤脸糙汉,恭恭敬敬地躬身汇报事情。
“少帮主,今日一早就有些军汉在附近出没查问,莫不是官府看出了什么破绽?少帮主要不要出城避一避?”
那年轻壮汉正是石生的侄儿,名叫石玉。他嗦了嗦刚抓过鸡腿的手指头,大大咧咧地不以为意:
“躲?有什么好躲的?我们这些日子什么都没干。父亲如今投靠了应奉局,寻常官府查问,谁敢上门?”
那为首的疤脸手下还是不放心,又建议道:“地窖里那几百匣破书,堆着也是碍事,不如烧了吧?”
石玉直接把鸡腿骨往对方脸上一扔:“你个夯货,我早就烧过几册了,那批书都是御制的,用的不知道是什么纸,摸上去比姐儿的脸还滑,难烧得很!那墨也不知是什么墨,烧起来刺鼻臭得很,烧多了反而引来左邻右舍怀疑!”
发泄完郁闷之后,他也叹了口气:“原本也是觉得,能供给皇帝老儿的书,都是好东西。哪怕爹只想要黄老贼亲笔的那些笔记,不需要那些道经,先要来也好。谁知这些书一看就跟市面上的不一样,销赃都销不掉。”
疤脸手下也深有同感:“谁说不是呢,咱就是打渔贩私盐起家的,那些读书人的买卖,就不该掺和,谁都不懂行。”
石玉拍了拍他肩膀:“再忍几天吧。要不是江湖传言,福州黄老贼身具惊人艺业,有一身不知何人传授的奇怪武功,谁耐烦这样大费周章劫他的经书?
去年本教在福建的一些高手,在当地劫黄老贼的贡品,竟被黄老贼亲手杀了。如今好不容易离了福建地界,到了苏杭,而且黄老贼没法亲自护送,不趁机动手说不过去。
等过几天,我爹把那些经文抄完,就可以把原本上交,也算是为本教立了大功,将来的江湖地位,自然要高上一大截。”
几人正在谋划着些什么,院外却突然传来了不寻常的动静。
石玉眼睛一眯,就要去抄刀子,一边低声喝问:“去看看什么情况!”
不过数十息的时间,石玉就看到自家几个护院哭爹喊娘地跑进来:“少帮主不好了!那个护送花石纲的军官闯进来了!”
石玉心中一惊,但还是没有放弃希望,当下摁着刀柄大步走到院中,迎面就和闯进来的杨志、赵子称等人撞上了。
“我们也是给应奉局朱相公办事的,你们怎么敢擅闯!”石玉不想直接闹僵,还虚张声势喊了一声。
杨志把路上早就学熟了的台词拿来一吼:“石大郎!我们抓到了那两个当日凿船的太湖水贼,他们招供说是受你爹指使的,所以我们要来府上搜上一搜。”
“不可能!那……那些什么水贼我们根本不认识,听都没听说过。”石玉当即否认。
他还不算太没脑子,至少没把“不可能、那俩水贼现在正在东山水寨里”这句话说漏嘴。这智商,在私盐贩子头目这个群体里,也算是中人之姿了。
“既然你都不认识他们,你怎么知道不可能抓住?反正让我们搜一搜就行了。”杨志身后的赵子称冷静得说道。
石玉被挤兑得非常难受,只好抬出人情牌,最后尝试着挤兑一下:“要是搜不出东西呢?大家都是给朱相公做事的。你就不怕故意挑起内斗,被朱相公责罚?”
“我不在乎。”赵子称的表情毫无波澜,一个眼神就让杨志动手。
杨志手下的二十个军汉便如饿虎扑食,直接开始翻箱倒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