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也没什么好安排交代的了。作乱,几个老兄弟和门枪衙内们都熟悉得很。就是不知道朝廷会不会接纳自己这帮可怜的苦命人了。实在不行,就去落草吧。
“刘军使!”控鹤军指挥使朱友珪大步走来。
刘知俊乖乖对他弯了个腰。虽说这人是朱温和营妓生下的儿子,地位可谓卑贱至极,也不受霸府内外尊重,但到底是朱温的种——额……其实也难说,营妓被成百上千的武夫日夜挞伐,肚子大了,谁敢断言就一定是谁的儿?
“时日紧张,军令如山,何时再攻?”朱友珪忧郁着脸询问道。
他毫不怀疑父王和善面孔下的狠辣心肠。朱友裕被斩首尚有主母出面。今日主母不在,若没如数拔了四个寨子,谁又来为自己出面呢。何况他还是衙军们私下口中的野种……
寇彦卿嘲笑他是亳州使于汴,他没话反驳。
父王动辄毒打他时,骂他汝母骚妓,朱友珪唾面自干。
表兄袁象先对他流露厌恶蔑视,他装作没看见。
他其实好恨,恨自己那命苦的母亲为什么是个被武夫蹂躏致死的营妓。恨自己为什么托生到妓女的肚子里,让他活着要承受这么多的屈辱。这些年来,很多个瞬间他都会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乱刀砍死贼父,再屠了朱氏全族。
这仗,朱友珪也不想打。老家伙是生是死,做猪做狗,为贼为龙,他根本不在乎。
可惜没得选!
“吃过晚饭某便亲自带兵攻寨。”刘知俊目眦尽裂,把头盔重重砸在地上,道:“誓擒王从训,而报大王伯乐之识。”
“我与刘军使一起。”朱友珪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百般杂念。要死就死在战场好了,胜过被老家伙抓去当众砍头强。他不想活得屈辱,死得也窝囊;虽然朱温不一定就会杀子,但诸子对他的畏惧是真切的。经常出现某个儿子打了败仗不敢回家的事,就是害怕被处死——父王也许不忍心,但你敢赌吗。
闻言,刘知俊脸色微微变。
这该死的朱友珪,早不上晚不上,这时要跟自己勠力冲锋?
也行吧。
届时鼓噪起来,朱友珪愿意合流则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如果敢碍他大事,可就别怪他取朱友珪的头颅做投名状了。
炊烟袅袅,汴军正在蓄势对三关寨发起新一轮攻击。
……
牛头原。
朱温中断了对禁沟的死缠烂打,将人马从峡谷里撤了出来。增发赏赐,又亲至营地慰问伤员,和衙军讨论敌情,坐在地上听儿郎发泄对恶劣天气、要塞难攻的怨怼;确实也不愧是朱温十年来一手带起来的人马,阀值还是高,也好哄。被朱温这么一通调教,原本有闹腾苗头的军士乖训了下来,高高兴兴地杀羊炖肉吃。
但朱温不开心。
倒不是因为儿郎们抱怨仗难打,想闹事。这很正常,他见得也多了,想的很开——仗难打,连他都觉得头疼,军士鼓噪嚷嚷几句也没什么。只要不是造反要杀他这个节度使,他都能包容接受。
让他不豫的,还是那昏君。
禁沟寨坚若磐石,北面三关寨的希望也渺茫。而且就在昨天晚上,河中传来消息,王重盈斩了他的使者,并遣大将陈熊携兵四千来援;这让他忆起了昔年在同州被河中雄师支配的噩梦。
这老狗!
见风使舵玩到了极致。
看他吃了瘪,立刻倒向了朝廷。
这让朱温颇为生气,哼哼,王氏家族可千万不要落到他手里,否则他会屠光男女来回敬今日之事。
另外,囤驻在阌乡、桃林塞的张存敬也发来信报——独眼龙有南下的迹象。河内方面,张全义被李罕之打得节节败退,已经龟缩到河阳三城,向他求援。
独眼龙的威胁性很有限,但够恶心。不管,他敢抄掠到郑州去。
潼关这边的战事,得尽快做出决定了——是去是留。
去,怎么去。留,又该怎么留。
李振出的那几个主意不能说完全没用,但他不是特别认可。
南下攻冯行袭取金商两州这个提议……
冯行袭很好打,他自信带五千人就能荡平两万多金商兵。可问题是地形糟糕,人家躲在山里不跟你打。你来,就上山跟你躲猫猫。你一走,又钻出来蹦跶。如之奈何?搜山么!真想打肯定打得下来,但时间人力成本太高。有这精力不如优先对付瑄、瑾。资源有限,朱温不想浪费在冯行袭身上,等抓了圣人,平了齐鲁,这些墙头草自然知道该怎么选;飞书可定。
至于北上决战李克用、王重盈,那肯定要主力压上,做好周全准备,争取一巴掌抽死,不然就是浪战。
退回洛阳乃至汴州更不可能。出征前他当众许过承诺——入长安,财货美女自取。现在什么没捞到,就这么垂头丧气的回去?回去为了安抚军心,得拿多少钱款赏赐军队?再者,此役若让圣人屈服这个最简单的目标都没达成,威望得堕落多少?怕不是师还大梁,屁股还没坐热就收到某某刺史、镇将造反的消息。魏博、武昌军这些附庸看到你灰头灰脸,不作乱才有鬼了。要撤军,就得做好回去就四处平叛的准备。
麻烦。
本以为是一场郊游般性质的军事行动,汴州大军一到,圣人立刻跟他那些祖宗一样吓得连夜出逃,然后乖乖认怂,给他加官进爵;结果搞成这个德行,真真是骑虎难下。
“大王且宽心。”敬翔开解道:“既得陕、虢两州,辖地横跨东西千五百里。此行便是大赚了。兵者,持久之事。征讨巢、蔡,打了五年。攻时溥、朱氏兄弟,鏖战至今亦是五年。以圣人如今的作为来看,想要让他低头,少者一两年,多则三四年。”
想一口气打碎他的膝盖,很难很难。
而战争,从来就是一个双方反复拉锯的漫长过程。
“以后陕虢在大王手里,主动权在大王手里。什么时候大王想来攻,来就是。圣人这回能抵挡?下次呢?次次都能挡住吗。”李振亦安慰道。这回有李克用、王重盈、赵匡凝、朱瑄为他分担危压,等灭了这帮人,倒要看看谁来救他!
朱温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良久,方才轻轻点了点头,叹道:“连战连捷,是我轻敌自大了。还是再等等吧;禁沟寨是打不下来了,看看刘知俊、友珪能不能取得突破。若能拿下四五个寨子,就有了立足根基,便屯兵关塞,步步侵蚀。若三关寨也顽固不克,那也没办法了,只能走。”
“如此,则霸者上善之思。”敬翔赞许道。
也就天气太冷,连日暴雪封山。不然全军昼夜上山伐木,早让圣人尝尝焚山煮海的痛楚了;只是行军打仗没法苛求完美。世间事,正如此。潼关这局势,错综复杂,还有得说辞;万一王师自乱阵脚了呢。自己的军士耐不住严寒苦战,圣人的兵就是木偶么。
只要是武夫,不论哪个藩镇,还是谁个节度使麾下,都一个吊样。他不相信圣人的军队就是任劳任怨的驽马,就不会鼓噪。
“大王,祸事突发矣!”正自思量间,一名幕府官员跌跌撞撞的跑到朱温面前,禀道。
毛毛躁躁的,朱温正欲训斥几句,想到敬翔几人也在,遂皱眉道:“军营要地不许慌张大叫,随便奔跑。说,什么祸事?”
“禀大王,徐州兵阵前作乱!鼓噪焚旗,竟裹挟刘知俊投敌。”
“这帮杀材。”朱温脑袋顿感阵阵眩晕。
……
房间内,柔奴为圣人左脸换缠沸水煮过的白布。那夜被流矢飞到脸上,好在他在军中从不卸甲取盔,因此只擦破了皮,留下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小圆窝。但这让所有人的心都哆嗦了几下。也是在这一次,内外才深刻意识到,原来圣人在他们心中已如此重要。
“哼哼……呜……”何虞卿坐在旁边,哭哭啼啼,直一枝梨花春带雨。
在她的心里,丈夫的形象早就从冲动易怒、疏远妻子、动辄喝得人事不省的醉汉变成了一个外表冷酷而内心柔情,勇敢智慧,又相当孤独,背负着很多沉重心事的皇帝。
听到圣人中流矢而崩的谣言后,何氏在西城关哭了整整一夜;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莫哭了。”圣人伸出手擦拭她的眼泪。
久走夜路必撞鬼,常在军中必受伤。奉天城头与叛军白刃战的顺宗,事后袍服变成了血衣;比这严重了太多。李世民的后人,昏的傻的蠢的都有,但没有不会砍人的。连马球皇兄这个奇葩都是剑槊双绝。时代不是两汉或者后世的明清,天子坐明堂,垂手而治天下事。该流血就流血,没啥好说的。
“你吓死我了!”何氏抹了哭得血红的一双眼睛,逮着圣人的肩膀:“此后可不可以不顶锋冒矢?”
“等到不用我顶锋冒矢的时候,就可以了。”
“那能不能躲在将士背后,不要给叛军伤到你的机会?”
圣人无言。
道理谁都懂,他现在的嘴巴比言官会说。但兵危战凶之际,也许下一刻就是全军溃败或者关塞失守的险要关头,还能缩在将士背后吗。缩来缩去,一败两败,又能苟活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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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吾真傻
景福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浩浩乎,鸟飞不下,兽铤亡群。
闻朱温不克潼关,士气严重受挫,在曲沃观察局势已久的李克用遣贺公雅将兵万人陷垣县。王重盈出兵与太原之师并力作战。
得报,峡石行营都指挥张存敬命押衙王彦章救英言镇。二十三日,两镇数攻不利,河东军骚动,拥贺公雅退回垣县。
李克用是在吃饭的时候收到的消息。不过他好像并不生气。近二十年被河东衙军或杀或逐的节度使就有六七个,李克用对这帮人恨得牙痒痒,上任后挖空心思整治,对他们闹事,也并不奇怪。
“让贺公雅坚守垣城即可。”李克用吩咐道。
军乱的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
赏赐是武士作战的原动力。在这般冰雪严寒的天象下,还要他们翻身越岭主动去进攻别人,光画饼是不能的。问题是就差卖肝割肾的鸦王没钱,这才是对大军草草一战就退缩不出的根本原因。这事,短时间内是没法了。
打完这仗,鸦王决定偃旗息鼓好好休养一年。
“朱温在干什么?”李克用突然叹了口气,眼里有水光闪动。
盖寓一窒。不正在打你女婿?
瞧见李克用的模样,盖寓有些伤感。
咸通十年,时年十三的三郎一箭横贯两只野鸭,震惊在场所有将领。
杀段起事,仅仅二十二岁的少年横扫代北,陷遮虏平,败岢岚军,重创招讨使曹翔,搅动一域风云,天下为之侧目。那时他和军府诸将也认为:“天下大乱,朝廷号令不复行于四方,此乃英雄创业之秋。
蔚州之败,二十四岁的他流亡鞑靼,虽形单影只,但心气尚在:“吾得罪天子,愿效忠而不得。今闻黄巢北来,必为中原患,一旦天子若赦吾罪,便南向立功,不亦快乎!人生几何,谁能老死沙漠。”
收长安,他时年二十八,于诸侯最年少,而破巢功第一,兵势最强,人人畏之。
一晃十年了。争了个北地厌弃,争了个邑里丘墟,人烟寥寥。争了个军心消沉。对头朱温却愈发强盛,已经一言不和就敢撕下面具带兵欲劫车驾。这次出兵,刚上路,想起诸多事的李克用就情绪低落。带着大军南下,朱温只派出张存敬一将就拦住了他……若不是落落、亚子太小,他真想冲过去和朱温拼了算了。全军大溃无望复起,那就回神武川放羊。死则死!
还有那浑女婿。
也不知到底能不能守住潼关。
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把吾思嫁给他,是对是错?
外孙何命苦至此也。生在这天命难定之代,能平安一生么。
“父王……”李落落偷瞄了他一眼。
盖寓狂使眼色。正打仗呢,你伤感甚么!晚上在被窝里偷偷惆怅不行?再说河东的情况只是穷困了些。只要乖乖休养生息一两年,畏谁?即便打不过朱温,保住河东却不难。
李克用看了看大郎,神色变幻许久,终于笑道:“思虑破敌之策罢了!”
打吧。让汴贼也瞧瞧咱们边塞男儿的手段。之前的潞州之战,河东损兵折将,难保让人看轻了。他李克用只有五六万兵,却也不能让朱温小觑了。既然要打,非敲掉你两颗大牙才作数。
愁确实是愁。
但他还没到怕了朱温的地步。仔细想想这两年。灭昭义孟氏,北面两度击破幽州军、大同军的联合进犯。东面大败成德,威服王镕。西面挫败朝廷讨伐。与朱温在上党、河阳的两次交锋确是失利了,但还远远谈不上伤筋动骨。那也不算真打。没遭到重创前,他不会怕。
这次南下和汴军交战,双方就互相量量底吧,看孰强孰弱。
……
监军使杨复恭在营寨里逛了一圈。
彤云密布,估计还要下雪,唉。本来准备出动的马队被迫收了回来,只有那些回鹘人、契丹人组成的斥候小队,还在外面游荡;确实够坚韧,也极其耐寒。没赏赐也在老老实实地干活。
杨复恭跟人打听过,说是契丹部落打仗从来没有赏赐这个东西,连辎重后勤也是各部自行想办法就食于敌。也不知是真是假。
“军容。”有武士看见他,恭恭敬敬的行礼。
杨复恭顿时一愣。
军容……
上次被人这么尊称好像还是在灞桥吧。圣人遣女官送行,赵氏代话完毕后,最后这么叫了他一声。
啧,杨复恭居然有些唏嘘。
光阴似箭啊,一年了吧?头发都白了大半了,脸上的褶子皱纹也一天比一天多;半身入土矣。说来也奇怪。离开长安旋涡后,以前占满脑子的权欲渐渐消散一空。他迷上了修炼,整日与道士讨论外丹之术。闲来无事便赏花看雪陶冶情操;很多想不开的事也想开了。
门生天子……其实也不算很负心。自己杀了他舅父,动不动打骂之,树倒猢狲散的时候,朝野寂然,是圣人感念过去的恩情保全了他,虽然有利用杨家的私心,但能顶着蛮横的西门重遂和李茂贞之辈的威逼放过他,这就很难得了。不枉他执政时与田令孜屡争得失。不枉他攘除朱玫,让先圣坐稳皇位。不枉他在累次大乱中对诸王的拳拳关照。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杨复恭望着那个方向,发起了呆。
圣人深谋夺帝权。短短一年多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内外军政搞得有声有色,这会跟朱温都能打得有来有回,着实是起势了。就是不清楚能不能挺过这一关了;这场会战,背负的意义实在是太多了啊。若是兵败出逃,他想回长安召集亮儿、信儿他们,带兵护驾……不过,圣人怕是不会再信任自己,怎么会让自己回去呢。自己死在太原,应该是他最想看到的结果吧。
“军容?”武士看他出神,又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