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复恭笑眯眯的点头,摘下手腕的银器递过去:“用心作战,为我多杀几个汴贼。”
“军容!”武士傻眼。他只是想投其所好跟监军搞好关系,没想到竟得财货;以后就这么叫了!
“不用送我。”杨复恭摆摆手,杵着木棍一瘸一拐的走开了,在武士瞳孔中倒映出一个瘦弱矮小的背影。
一个时代……结束了。年逾六十的他,已洗去了曾经试图专制朝野的雄心壮志,垂暮之躯里剩下的,只有对雨打芭蕉中的社稷一片赤忱。
……
十一月二十五日,天气仍未好转。妥善平定徐卒阵前造反引发的一连串余波后,朱温最终还是无奈离开了牛头原,挥师东返桃林塞,只留下少部分兵马囤驻在紧邻潼关的阌乡驿,彻底堵死王师出关的可能。衙军伤亡八千多人,心痛!再冒着极寒凛冬强攻要塞,没摸到敌人就被射死在雪地里,烧死在寨墙下,被民夫的石块砸得头破血流,大军指不定某时就要“诸军大躁”而反了。
还失去了一个儿子。刘知俊作乱后,与之协同冲锋的次子朱友珪也遭裹挟。这会,也许已被王从训杀害。虽说是个营妓生下的贱人,他也时常怀疑是在替某个武夫养野种,但从小拉扯大,就是一条狗也有几分感情啊;这让朱温很是掉下了几颗伤心的眼泪。他想试试看能不能用财货把朱友珪赎回来。
“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晃晃悠悠的骑着战马走在黄井坂的羊肠小道上,朱温幽幽念叨着:“诸侯征战,皆生代立之心。海内有识无不谓朝廷不能复振,至我今日还师,人心又附唐矣。”
“奉密诏以讨奸臣某某”是一项伴随着高风险的高回报活动。
成,长安再易主一次,则李氏的天命就进入倒计时了,天下积极向汴王靠拢;一如前朝篡立故事。届时,很多地方都不需要用兵,传檄可定;这就是高回报。不成,那现在高风险就来了。
对于读书人,长安具备无以复加的吸引力。便是巢乱后的这十多年,跑来应考的幽州、魏博、岭南各地士子也是过江之鲫。成德、淄青、河中甚至有很多杀人如麻的武夫还愿意把掌上明珠送入皇宫做女官。这回圣人挫败天下第一强藩的叩阙,让世人看到了王业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尚难问哉。长安对世人的吸引力毋庸置疑会急剧增涨一波。
世家就别说了。投入朱温麾下效力的韦裴子弟不在少数,他非常了解这帮人。家和国哪个重要不言而喻。跪他跪得有多快,跪圣人只会更快。便是他幕府中的谢瞳,当年奉命赴成都行在奉表朝圣。先圣许他做刺史,立刻就高高兴兴地去了,都没跟他到汴州上任。
唉,偷鸡不成蚀把米啊,反倒给圣人涨了威望。
“吾真傻。”朱温痛苦的闭上眼睛。也许不该插手圣人的婚事,用诸镇贡赋来逼迫他就范。
他已有强烈预感,麾下会迎来一波叛乱潮。
特别是那丁会!
与他同出巢军,被他重用,乃有富贵。可平日里除了喜好凄怆丧声便是闭门读书,屡屡口出不逊“提携玉龙为君死”、“主人孤岛中”、“人道嵇绍愚、晋惠不可弑。”这是在怜悯谁?
另外,他现在还有些怀疑张存敬。这武夫太过君子!尊上爱下,从不乱杀人,朱温还看到过他救济街边的乞丐。而且教育子女总是说:仁义礼智信,所以人也。忠孝不失,则国安也。
有这种观念,一颗心到底忠于谁还难说呢……
“还打个球,回汴州过年算了。”
“晋人怎么那般能扛,难道北军是铁打的?”
“唉,在潼关白死几千人,却是一个皇宫小娘子也没抢到。”
“裴迪、赵敬、段凝尽心尽力为军民考虑,是好人。李振、敬翔是奸贼,只图着自己能升官发财,日夜教唆大帅造反,使大帅受天下之骂,置我辈于死地。”
“……”
军士们此起彼伏的怨声让朱温的心不禁一颤,也对偏信振、翔的行为深感后悔。这是大忌,得改。朱温揉了揉肚子,腹中燥热无比。
瞧这症状,张全义的小女儿满十四了吧?
友珪被擒,儿媳王氏不得守寡……这个美艳丰腴的二媳,确非凡物。那温柔淑德的性格,被训后楚楚可怜的小模样,朱颜微笑的内敛,每次看了都让人把持不住。友文的妻子也相当不错。姿色、才艺,都是上上之选。难以抉择啊。想乱搞的欲望快压不住了。
罪过,罪过。
……
十一月二十六日,朱温还桃林塞。
根据最新消息。英言镇失利后,李克用大军已转趋东面,前锋马步军一路狂飙突进,拔掉了新安县西北方向的石寺军城。兜兜转转,战场又转移到了渑池、新安一带。朱温在陕州休整之际,已派人前往汝州和许昌,令增发蔡军、忠武军万五千。打算将沙陀强盗消灭在河洛的茫茫平原上,杀李克用个单骑走免。潼关战役进入新一轮强藩会战,似乎没圣人的事了。
“叫什么?”
“徐州沛县人刘知俊,原感化军衙内马步都虞侯,门枪军使。宣武军左开道指挥使。”
“何叛时溥。”
“……自朱温举兵东侵以来,将士奋力作战。时司空却溺女色而忌左右,动辄杀戮文武,又疑我有反意,欲图性命,遂……”
“说吧。”
刘知俊趴在地上,一咬牙道:“遂作乱!”
“何也复叛朱温。”
“鹰视狼顾,人面兽心。如此安史之流合该人人杀之。反者岂知俊邪?”
“说实话!”圣人突然一拍桌案。身侧武士立刻抚刀柄。
“他用法严酷,残忍好杀……”刘知俊高高撅起屁股,小声答道。原本以为圣人是个弱不禁风的主,传言中的傀儡,谁成想……唉,失策了!投到这等人麾下,能有好日子过?
“我听说徐州银刀、雕旗、门枪、挟马七都衙军暴戾喜食人,白日割肉为乐,甚至宰杀节度使下锅。”
听到圣人连军号都说了出来,刘知俊明白瞒不住:“些许桀骜杀材所为,并非人人如此……”
圣人不说话了。打量着刘知俊、柴仁信、鲍进忠、朱友珪等二十余将校的长相和表情陷入沉默。
“我治下,赏赐给足,但武夫有吃人、劫掠、纵火、奸淫者,不问贵贱亲疏,皆死。”圣人站了起来,径直出门:“若觉得不是去处,自出关去吧。”
“愿留,愿留!吃糠咽菜也行。”柴仁信带头哀求道。汴军就在关外,出去不是找死吗。要是被抓到,他们一定会被朱温用最残忍的方式杀死。再说了,圣人万一是试探呢……
圣人没理会他们,而是看着神色怪异的朱友珪:“我可以放你回去,也可以用你做陕虢观察使;你自选。”
朱友珪闭着眼睛,已是万念俱灰。
想起犯错时朱温的痛骂——你这骚妓野种,俟平天下,杀此家贼。想起衙将们毫不掩饰的轻视,想起袁象先这些亲戚的嘲笑,想起受到的种种屈辱……本来就窝囊,此番被俘后被放回去又能怎样。
也罢。
就这样吧。
正要睁开眼答话表态,圣人已无声离开。
问完将领后,他又看了看跟着倒戈的千余汴军、徐卒。只是没料到问怎么想的,贼胚们异口同声,只要不杀俘,都行。原因让陪同大臣无语,有汴兵说回去也是被跋队斩的命。有徐卒说走投无路,但是更多的人说的是:“俺们看王师骁锐善战,士气高昂。跟着天子,定有肉吃!”
第112章 望气者
战场东移至渑池、新安之间,朴实无华而万众瞩目的潼关保卫战结束了。
结果不震撼但令人意外。十余万汴军啃不下蜂营蚁队的王师,声势浩大的入长安仅以拔三个寨子而告终。大部分墙头草开始怀疑,可能是被朱温以前连战连捷的威势吓到而高估了对方的实力。圣人顽强反击,杀死不可一世的汴军近万,也没那么羸弱啊。难道王室还有气数?天下皆谓李氏不能复振,貌似谬也。
有望气者谓曰:“潼关有王者气。”
景福元年十二月初一,阳城流氓帅高汉宏举两万众济河来降。诏遴骁勇健壮男子六千人为兵,赐红衣皮甲,合汴、徐降卒千余,号火锐军,划归天策军外军。余者妇孺老弱分送关内屯田。
初三,诏夺鄂、岳、沔、蕲、黄、安等州观察使武昌军帅杜洪、陈郑溃泽等州节度使忠武军帅赵昶、郑滑节度使义成军帅胡真官职,责其助纣罪。既然这帮人选择相信朱温,也没必要克制了。
诏以骠骑大将军李克用汴州四面行营都统。将本道兵及金、蒲、兖、郓、青、徐、潞、荆、襄阳以讨全忠。有多少人会奉命,又何时出动,不知。反正想办法恶心朱温吧。不管最终有几个节度使敢撸他的胡须,但世人听到的是十镇伐汴,怕不怕?于是一时间诸镇使者往来不绝于道,联合与拒绝,倒汴和弑君,成为这个隆冬的主题。
光州盐匪邵光稠趁机作乱,募兵五千入据城池,杀汴人刺史,自称衡山大将军。武昌军牙将胡虹亦逐守令而代之,叛杜洪。
……
脚步声沙沙,夹着甲叶碰撞的嘈杂。漫漫风雪中,一行武士裹着脖子,踩着铁块似的地面艰难而行。叶叶梧桐坠,寒霜湿枫林。不是远客人,怎知这滋味。
圣人一张脸胡子拉碴,遍布着细细的擦伤血痕和冻烂的硬疤,从前白皙的外表已是粗糙不堪。李嗣源手臂上包着的绷布被浸出的鲜血染红。周德威胸膛中了一箭,还被砍了三刀,走起路来气喘吁吁;其他沙陀将校也大多负伤在身。
“大王正在新安鏖战朱温,小臣等这就辞行了。”李嗣源顿步,对着圣人一拜:“这些时日圣人和贤妃待小臣极好,将士们都记在心里。实是多多叨扰了圣人,吃了那多酒肉赏赐。”
见状,沙陀将校们也领着还剩下三千不到的兵马停了下来。朝夕相处这么久,并肩战斗下来,他们心中对圣人的那点昔日被讨伐的芥蒂已算不得什么。圣人,是个有情有义的豪杰好汉。
“圣人有暇可来河东走走,到时俺们带圣人到敕勒川打猎去。”
“汴贼若是复来,额再来领赏赐。”
“圣人保重。额看那些徐卒都不是好鸟,伺机骗杀吧。”
“他日苟能一统四海筑就中兴,圣人可别忘了俺们代北这些穷亲戚哩。”
“……”
圣人抿了抿变成血壳的嘴唇,声音也有些嘶涩了,强笑着点了点头。轻轻摸摸这个的脸庞,跟那个叮嘱几句。
“朱温与大王会战,臣等得去增援。来年闲散时,臣等再来朝见。”周德威对圣人的印象也颇为改观。虽然还谈不上雄主,复兴社稷也还太遥远。但至少这个年轻人做事有条理,能服人,性情坚韧,兼有一身胆气。更可贵的是还有一颗想要平定这五浊恶世的心。方今天下,诸侯互相攻杀,有几人是为了这个缥缈之想出生入死呢。
就这一个了吧?他要是死了,这乱世怕是要像古时候的魏晋那样绵延到看不见尽头。老百姓越死越多,军队越打越穷,纪律越打越糟糕。
“这些财货你们带上,我的一点心意。路上莫再劫掠,生民多艰。”圣人指着身后的马队对军士们说道。车上装满了米、醋饼、肉干、果脯、茶叶、盐、鞋、弓弦、蓑笠、狐皮袄等物质。一共八十三车,不多不少。武夫们笑嘻嘻的,歪着头,喜讯通过眼神在彼此之间传递。
“这个给你们。”圣人又取出两对青玉镯、银马鞍和两把金子打制的匕首送与李嗣源、周德威,道:“你二人是武士,别的估计也不合眼。银鞍金刀青玉镯,万勿嫌弃。”
“陛下……”李嗣源少年心性,到底有些善感多情。受宠若惊下,眼眶泛红,哑哑着嗓子说不出话:“臣……”
他只是奉命来勤王罢了,早前对圣人也无感,可圣人却……二十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他礼物,送他这么贵重的礼物。
“自家人,莫要如此。”圣人伸手将再要拜倒的李、周拉了起来,替他俩整了整乱糟糟的头发和衣甲:“走吧,我跟着你们走走,散散心。”
“遵命。”见圣人这么说,神色也很灰郁,李嗣源擦了擦眼泪,点头道。
“好好好。”不待他和周德威吩咐,沙陀军士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圣人扶上马背,然后你牵缰绳我掌马镫,兴高采烈地拥着他前进。
出了潼关城,在黄井巷小道上行了二三里,被汴军驱使完的陕民尸骸铺满草地,路却是不好走了,李嗣源作别道:“陛下,夫人,请还驾。”
圣人指着前方弯道边的一棵苍虬老松,道:“那有棵树,儿郎们过了它,我也就回去了。”
军士们脸上的喜色消失。
真想把圣人劫到太原去当皇帝啊。
“小臣这便走了。来日方长,还会有再见之期。”李嗣源挥泪。圣人叹了口气,眺望着土原后的雪山,低声道:“你们尚需在陕州奋战,我有一言,嗣源愿听则听,不——”
“小臣愿听!”
“我那外舅行军打仗从来只凭一腔勇气蛮干,这是自弱之道。你是他最信任的养子之一,夜深人静时劝劝他——朱温主力云集河洛,打不过就果断走,不要置气死斗。咱们几家现在还斗不过他,该忍就忍。另外,外舅性情暴躁,动辄打骂左右,且常常酗酒误事;这些恶习也须好好谏言。你们不说就没人管他了。就啰嗦到这,静候佳音。”
“记下了。”李嗣源诚心道。
“翌日你们再入朝,定在麟德殿设宴痛饮。”圣人又笑道。
“不胜惶恐!”李嗣源正要翻身上马,突然又轻声道:“将来若长安有难,武人作乱,圣人定要及早找地方躲避。那个刘知俊不是好人,务必防着他。若有异志,请杀之。”
“我省得。”圣人点点头。
车辚辚,马萧萧,锦衣瑟瑟。
圣人立在道边,望见最后一名军士转过拐角的苍虬老松,方才缓缓转身,踩着被鲜血浸透的草地,走向关城。
战争刚结束,潼关城的面貌不是太好,民夫在城墙上搬运战具入库。健妇们用破布围着脸,清理街道上的残尸断臂,集中烧毁。弄出堵在水渠里的肠子、头发各种异物掩埋。石灰、草木灰撒得到处都是。
角落里,一个白发苍苍的大夫在锯着面前武夫腐烂掉的左腿。武夫双拳抓雪,咬紧牙关,额头全是汗珠,泪水无声涌出。袍泽坐在旁边看着他,心有戚戚——温八郎下半辈子是废了。膝前也没个儿子,不知圣人会抚恤他到几时。
不远处,少女手持针线,双手滚满热气腾腾的鲜血,低头缝着列校被划破的肚子。而那列校头靠在墙上,两眼望天,嘴里奄奄念叨着一个名字。
瞭望塔下架着一口沸水翻腾的锅,两名英武兵在杀羊剥皮。其他武夫捧着碗坐在锅边,一边加柴烤火,一边嚼着醋饼等。
“快点,俺饿了。”
“羊心我吃。”
“胡椒,胡椒,有没有胡椒?”
“有个球!那是俺们吃得起的金贵东西?”
大群突冲都军士鼓噪着,推搡着捉生的几名汴军斥候。几人被扒了衣服光着身子走在风雪中,遭受虐待。脚步稍慢,武夫们的鞭子便当头打下。
“就是这厮割了俺那可怜大兄的脑袋,俺宰了你!”一刀斩下,头颅滚在雪里。
“将来让俺杀进汴州,鸡犬不留。”
“啪!”
行色匆匆的小吏按住僕头,低头抱着卷宗从他们旁边小跑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