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瓘是少子,唯父王之命马首是瞻。
王瑶是王重盈次子。他心胸狭隘,对蒲帅之位很眼热,故而仇视兄弟。王重盈预感可能会发生手足相残的惨祸,将其外放绛州刺史。但未能解决问题。他恨长兄王拱!残暴好杀,沉浸女色,却窃据陕虢观察使。他更想杀了三弟王珂,因为三弟仁爱宽厚,体恤孤寡,深得蒲人和部分衙将的拥戴,病中的父王已经决定将帅位传给三弟。
凭什么?三弟只是季父的养子,一群小娘侍妾婢女拉扯大的贱种,也配持节?再说王珂性子柔弱,岂能统领数万骄兵悍将的雄镇?岂能抵御外敌?这是取乱之道!
前日朱温使者再次来访,他是极其意动的。因为汴人暗示他,愿意支持他做河中节度使。一下就把王瑶的心撩拨得火热无比。
哼。父王既然为王珂迎娶帝室广德公主,试图以朝廷作为王珂的后台。自己为什么不可以联结朱温呢。可惜父王还活着。王重盈持节十余年,王瑶还不敢在他活着的时候作乱。老不死的!怎么还不咽气?
想到这,他歪头怨毒的看了王珂一眼。
王珂知道他有异志,装作没看见。
宽厚?羸弱!王瑶舔了舔嘴唇,早晚弄死这废物。
“大王传诸位公子入寝室。”满脸褶子的老仆走出来盯着他们说道。又看了看在院中等待的十几个衙将:“传后院兵马使刘训、盐池镇遏守捉使陈熊、马步诸军都总管张亳。”
诸子如蒙大赦,进到幽黑蒙胧的寝室。内里燃着庄严、肃穆、安详的西域异香。墙壁上画着王重荣挥戈厮杀的壁画。一群和尚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黑色帷幕后的床榻上卧着一个头发掉光、身躯布满密密麻麻可怖创伤、脸颊腐烂的武夫。
“儿拜见大人。”
“末将等参见琅琊王。”
“收押王拱,杀了朱温的使者。”黑暗中响起令人骇怪的剜肉声。
诸将听得毛骨悚然。
王蕴无声落泪。
王瑶死死窥视着帷幕之间的微小缝隙,却看不清父亲的脸。
“父王,朱全忠势振中外。现十余万兵西进,荡平潼关或许就在朝夕之间。何必开罪他?蒲关道不借就算了,礼送了他的使者,日后也好有转圜余地。”王瑶趴在地上,壮着胆子建议道。
圣人、全忠两虎鏖斗,谁也不肯服软。河中只能夹在中间观望,谁得胜,就帮谁。圣人若能杀退汴人,则天命未改,河中从此效忠他。但要是被劫走,那就帮朱全忠改朝换代,争那泼天的开国之功。这才是为家族利益考虑,父王不明白这个道理?
病得失心疯了吗?
“朱温人面兽心。一叛黄巢,杀起旧主毫不留情。二叛王室,攻圣人之势犹若安禄山。这等枭彪,屠汝辈小儿更如猪狗。”帷幕之内叹了口气,嘶哑道:“与他合流,族灭之祸可计日而待矣。你们不了解他,我熟悉。昔在同州,我与杨复光就欲除之。”
对于朱温,王重盈这个老江湖看得很透,这个人嘴里的话纯放屁。后世的情况其实也符合他的预料。投降朱温的几个藩镇,如河中王氏、淄青王氏这种稍有威胁的全被出尔反尔骗杀灭族。白纸黑字,当众承诺,对他只是一种低成本杀人的手段。
“若朱温怒而称兵问罪,如之奈何?”次子王蕴有点担忧。
“我累了,不想跟谁争斗了,能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我愿足矣。朱温敢过河半步,我便敢与他真决雌雄。拼了这副将死之躯,也能撕下他一只手。他以为我是魏博吗。”黑暗中的声音变得疲惫,似乎又有些许无奈:“诸子再言归汴者,死。与其等着被朱温杀,不如我来杀。王家累世公侯,子女就那么贱吗,上赶着给一介盗贼做鹰犬。”
王瑶嘴唇哆嗦了一下,闭口不再吭声。
诸将点了点头。大王这算是在重申生存战略——东连太原、西和圣人。这两个无论谁笑到最后,王家就算失去权势,阖族性命和富贵至少没问题。全忠?除了瑶、拱这两个猪油蒙了心的想靠他的支持夺取帅位的蠢货,谁敢信他。郓城瑄、瑾兄弟对他有救命之恩,怎样?
“汴贼攻潼关甚急,大王可有方略?”马步诸军都总管张亳问道。既然大王令杀汴使,那就不能再像之前人心不齐——这个倾向投降,那个赞成合流汴军共攻潼关,某个主张守住黄河防备朱温侵犯就行。得站死了李克用、圣人。
“陈熊。”黑暗中传来叽嘎声,王重盈似乎坐了起来。
“末将在。”两邑盐池镇将陈熊抱拳回应道。
“带上你本部的三千衙军去助守。”王重盈拉开帷幕露出一张戴着铁面具的脸,说道。其长女陈宸入宫为美人,已诞下皇子肥,受封冯翎郡夫人。让陈熊去,应无倒戈之虞。
“喏。”陈熊拱手领命退出。
大王现在才派出援兵,应该是看到圣人的潜力了吧。潼关守军没有如他预想中的一触即溃,圣人也没仓皇出奔。若是以前那样,王师见敌自溃,圣人望风而遁,勤王又有什么用呢。
王珂揣摩着仲父今日这般处置的用意。
许是通过朱温再次遣使请求借道,判断出其在潼关吃了瘪。王师未如四方想象中的那样一触即溃,朱温也没能一举击败圣人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就说明汴军入长安非易,圣人也没那么脆弱。相反,他不靠依勤王兵,自己就能稳住局面,足见难缠。如此一来,也就到了仲父敲打鼓动投降的王拱、王瑶,诛杀汴使的时机。
总之,圣人得展现他的实力,让人看到信心,仲父也才可以弹压镇内人心。否则,圣人都逃命去了,大伙要求倒戈,仲父又能说什么?
“都散了吧。”王重盈意兴阑珊,亦悲从中来。
虫儿生性过于柔弱,瑶、拱权欲熏心,只知轻薄好杀,王氏诸子何不成器至此!
……
十一月十七日,禁沟寨。
李嗣源背后的符存审拉满弓射出电闪一箭,正中墙体下那带着拔山都衙兵拼命刨根的军官。士卒还没反应过来,杨师厚已经捂着眼睛一个踉跄直挺挺跪地。他喘着大口白气,死死盯着那个人:“符存审!……”
“死了?”人群哗的一下炸了毛,身边的衙军抓起杨师厚察看,摇头道:“押牙阵亡,把他尸体带回去。”
厮杀从昨晚开始,至此刻已整整进行一夜半天。汴军抢占林海后,凭借大营就在峡谷外的牛头原的优势,数万人轮番进谷攻寨。这部分累了,撤回去换下一批。到中午这会,朱温带来的内外诸军全来打了一次。抓来的平民消耗殆尽,寨墙下死者堆积如山。于是汴军一面攀登冻尸筑成的骷髅堆平高进攻,一面刨墙根埋放柴堆木炭,打算放火。
连接峡谷的右边石门争夺最是激烈。这寒冬腊月的,山体一旦被烈火包裹,谁知道会不会垮裂?周德威非常焦虑,和李嗣源一商量,让守卫该段的禁军和民夫移到中墙,他俩带着本部五千晋人接管。赵匡明的三千蔡军也填到了这里。双方拼命攻防,也都打急了眼,直杀得白雪成瑰,泥浆泛红。
“押衙都死了,还打个球。”一小军官愤怒的瞪了眼墙上的守军,咬牙道:“撤!”
“娘的,这鸟地方比俺打过的曹州城还要恼火!”
“狗草的沙陀鸟人们,给耶耶等着。”
“早上烧死一个都将,这会押衙又中流矢而卒,恁的晦气。”
“军府那个叫李振的不是说禁军见敌自溃?”
拔山都拖着杨师厚的尸体开始有序后退,标志着又一个血腥的攻防回合宣告结束。待吃过了午饭,应该又会换上新的两都。
……
峡谷外的牛头原连营。
朱温背着手在帅帐内走来走去。身边站着寇彦卿、张存敬、敬翔、胡真、谢瞳十余人,这是可以吐露心声的心腹,也只有在他们面前,朱温才会毫无顾虑的发泄出一些烦躁、焦急甚至是愤怒。
他实在没想到,圣人竟然坚韧到了这个地步,完全是以命相搏,根本没考虑寨子破了怎么办。不怕死在乱军之中?不怕妻妾被溃兵掳走,落得个“流落闾里,竟不知终”?不然百官被一窝端?这个人的心就像鳄鱼一样硬,就是个没有恐惧情感的木偶。
现在事情就非常之难办了。
野战,便是李克用、王重盈、圣人凑在一起,他也不担心。但攻下潼关要塞,他确实没把握。非将士不用命也!衙军诸都伤亡将近五千人,这还叫不卖力?这里面每一个兵都是攻魏博、征讨巢蔡、伐徐、鏖战兖郓的百战精锐,死一个他都肉疼!陈、光、申诸州带来的蔡军也死了两千多;够猛烈了。再这么死几千,怕是衙军就要鼓噪了!
唉。
此等山河形胜的地利,为何不在他手中,为何偏偏成了关中的门户!
“大王,进攻战略不用变,但落脚点可重新计议。”见朱温颇为惆怅,造反急先锋李振不得不出言画策:“振有三言,大王不妨一闻。”
“说吧。”朱温拎着马扎坐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是南下取商州,该地非圣人重守,可伺机走洛南道、武关道,出青泥城入关。圣人便是在这留了兵马,也不会太多。但金商高山蜿蜒,河水纵横,地形异常复杂,若是被圣人调集主力沿武关道布防,则我军被围歼在羊肠内的风险极高。如果不入关,大可攻略金商。一来就食于敌,二来也可以连根拔起冯行袭这棵墙头草,将此镇变成自己的。将来想入关,就与王师战于武关道。武关道虽险,但险在路窄,易被设伏,并无多少禁沟寨这种几乎不可能攻下的要塞。”
“一是北上曲沃,寻求与李克用、王重盈两镇兵马决战。若能重创之,则天下侧目,不虚此行。入不入关,也已无足所谓。然则潼关苦战无果之后,士气受挫,再冒雪北上恶战,大军容易骚动造反,届时武夫鼓噪起来,不战自败。”
“一是退回洛阳休整半个月。再经汝州,翻伏牛山转进唐、邓,打掉赵匡凝这个钉子。将南阳、新野等地收入囊中,封闭丹凤水道,将圣人彻底锁死在秦川。届时关东江南诸镇财赋皆不得入关,仅凭一隅之地,圣人就是太宗复生,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李振觉得大王太贪婪了。此番兵不血刃取得陕虢两州,将地盘从东之曹州连到西之阌乡,势力直抵潼关,这已是巨大收获。还非要打进长安作甚?让李晔小儿再蹦跶一两年也不影响嘛。
“武关道……”朱温仔细审视着这个地方以及大小道路,叹道:“武关道入口有军城,冯行袭恐怕早带着麾下两三万兵钻屯进去。”
第110章 作乱
“我愚夫也,集徐宿四州金铁,亦难铸兹大误……”
北河寨,刘知俊长吁短叹的撤了下来,降汴后的一切和他预料中的完全不同。
原本以为叛到朱温麾下可以获得高官厚禄,刺史一州,当个土霸王过把瘾,甚至被汴王上表讨个开国子之类的爵位。但现在看来,汴王只想把他当成大冤种压榨。
在徐州,他是衙内马步都虞侯兼门枪兵马使,节帅的左膀右臂。倒戈汴州后,朱温只给他封了个列校,他拼命作战表现自己,只得了个指挥使。兵权还被剥夺了;指挥使?统领的左右义胜军全是宣武衙内,平时谁拿他当根葱。
这次出征,他被调为武德军使,获任攻打三关寨。听着威风,但这帮衙军同样也看不起他。你勇略过人,武艺高强?说得好像大伙就比谁差似的。衙兵们轻视的目光,其他衙将眼神中时隐时现的讥诮,让刘知俊很窝火。
而且他带来的两千亲信门枪武士被汴王整编后也是每战充作先锋。
这是在干什么?
打压,消耗!威震徐州的门枪军被当成民夫驱遣,成了宣武衙内的替死鬼。然而最可悲的是刘知俊虽然悔得肠穿肚烂也非常清楚这一点,却只能在心里大骂朱逆不是人。
否则他还能怎么办。
难道再暗地里策划一起军乱叛汴?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么干了,他又能去哪呢。
徐州肯定是回不去了。既是时溥覆灭在即,也是无颜面对父老。
归顺圣人?
朱逆猛攻潼关,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圣人自身都难保,可别说笑话了
所以刘知俊暂时只能硬着头皮在朱温手下继续干。虽然极有可能被朱逆狡兔死走狗烹……
算了。
还是盼着朱逆某日暴死吧。
此次攻三关寨刘知俊也是颇为不情愿的。守寨的王从训、司马勘武、王绍戎也是积年武夫,他会的招数对面也擅长;都不蠢。没那么好打。如果用人命去堆,那肯定就轻松;但手下的衙军他不敢过分驱使。衙军的命金贵,羸弱的民夫不具备战力,这寨子怎么攻?反正他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惜朱温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摆明了要他证明自己的本事和忠诚。
吾忠诚你张惠的谷道!
唉。
痛苦的刘知俊不禁低声叹了口气。
此刻的他很为难。朱逆给的命令是两天两夜拿下四座寨子。但苦战到现在,控鹤、武德、制胜诸都顽强作战,伤亡两千多人,分配的民夫死了上万才勉强占了两个,还是王从训主动撤离,算是送给他的……王师在这造了二十多个寨子,就是这么豪横。
现在,离完成任务还差两个,而时间只剩下一晚上,该何去何从呢。似乎没有别的退路了……朱逆虽然没派人来催问进度,但他很清楚这位大帅的性格:冷血无情。
伐潞州之战,衙将李重胤等人攻沙陀不力,被斩于浮桥岸边。
济水之战,长子朱友裕大破兖州之兵,但没能抓到单骑走免的朱瑾,被朱逆五花大绑下令推出辕门斩首。若非张惠那贱妇光着脚板跑出来甩了朱逆两巴掌,朱友裕已死。
“刘门枪。”老兄弟柴仁信沮丧着一张脸靠了过来,小声道:“只剩一夜就到期限了,却还差两个寨子,吾辈就要被处死了。”
“俺们投谁不行?你偏醉心朱贼,这下可好?都怪你!”鲍进忠也瞪着刘知俊骂道。
顶到天黑,要是天黑还没指望,就跑!这是鲍进忠暗中与十几个旧人说好的事。不管是投降王从训还是去河中,反正不吃朱温的粮了。大伙是外人,不是朱逆的嫡系,得不到他的心疼,不能走吗。相看白刃雪纷纷苦战一天多,拼死拿下两个寨子,对得起朱逆的赏赐了。大伙堂堂徐州门枪衙内,可不是来给你朱温跪在脚下当贱种的。
“啊?”刘知俊惊得霍然回头,狠狠瞪着柴仁信、鲍进忠两人:“吾受汴王大恩,岂因坚城难拔,就弃之而去?让我背上反复无常的骂名吗!”
“你懂个球。”鲍进忠听见他这么说,顺水推舟的说道:“先朝赦朱温大罪不杀,用为节度使。朱温却外似恭惠,内凶暴,骄横恣意,恃威而欺天子。非人哉!吾辈豪杰为这等负心贼所用,实助纣为虐。况此厮役尚残忍,好杀之?从行至黑,莫曰富贵,妻女能保乎?”
刘知俊擦拭着甲胄,埋头不语。
“再说,朱温十余万虎狼骁锐连潼关区区乌合都平不了,足见虚有其表。”柴仁信拽着刘知俊的胳膊,逼问道:“何不入朝为将军?我私下向俘虏打听,闻上宽人爱物。不杀俘,不虐将,不残民。岐邠兽类尚只剃发贬作恶人。不如投他!若朝廷实力羸弱,将来也有举霸业的机会。效那朱玫故事,抓了圣人,自专朝政,岂不快哉?”
刘知俊的心一热。
柴仁信把他的一对肩膀观察表情,又对另一人使眼色。
唐豹会意,上前劝说道:“何必受朱温的鸟气?莫非你就这么窝囊废?”
“我——”刘知俊叹道:“叛来叛去坏了名声,就是归顺了圣人,他岂瞧得上我。这世上,许多人是只看结果而不问缘故的。惟知你屡背其主,却不恤你屡背其主的苦衷。”
“休要再聒噪!”鲍进忠抓住他,骂道:“命与名,孰轻孰重?”
刘知俊这才抬头看了眼几人:“都这般想?”
“他既能反圣人,吾辈为何不能反他?而且俺们这叫举义。”
“都是你们逼我干的……”刘知俊手掌骤然紧紧一握,刀刃割破手心,顿时鲜血殷殷:“召集幸存的门枪衙内。俟到寨前交战,近了墙,便听某号令,教儿郎们鼓噪起来,焚旗呐喊作乱。”
“善。”几人笑嘻嘻的应道。
只要乱起来,届时无论趁机出逃还是干点什么,嘿嘿……
刘知俊脸上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