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之后,枢密院……”赵氏眼里闪着水雾,强绷着。
“既有成例准故事。不有者与太尉决断。都拿不定主意的,快马来报我。”圣人顿了顿,又道:“若有反者,使王从训统兵镇压。”
“不见见陈美人吗?”杨可证突然问道。
其他妻妾,他都没通知。等天光大亮知道后,圣人大概已经出城。
“就这样吧。”圣人长叹一声,大步走进漆黑的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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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寅时,永嘉里等处军营的战鼓惊雷般敲响。迎着飘落的雨丝,大军紧紧张张的开始集合。
“被俺说中了吧?以前圣人就是这样,连着几日大酒大肉把你伺候着,让你美美的。等你吃高兴了,他就要点兵了。”
“吃了酒肉不打仗,人不踏实。”
“快快快,麻溜动起来!领赏赐了。”
“……”
此番西征共调集豹子、天兴、义从、龙捷四个骑军都——4000骑士,8000匹战马。凤州属于山地丘陵地貌,不适合骑兵作战,四千够了,就做做辅助任务。
四都的正副兵马使都是临时充任的。
扎猪、符存审搭伙,统豹子都,这是晋人夹杂少数新兵编成的一个都,他俩带,正合适。
马军教练使张季德、原天威军游奕使王绍戎搭伙,统天兴都。
刘仙缘、曹哲统义从都。
何楚玉、赵服两个外戚搭伙,统龙捷都。
赵服从秦州带来的七百蕃汉部曲被编为斥候了,由马军都虞候没藏乞祺任游奕使。
原本是准备用二舅哥赵嘉的,但他不愿意带兵,要求在身边出谋划策。
步兵调集了英武、长剑、虎捷三都轻步兵。穿皮甲,人手一个牛皮小圆盾,武器主要是横刀、短枪、钩镰枪、骨朵。主打一个灵活,跑得快。
再有铁斧、霸王、斩刀、突冲四都重步兵。
人均铁甲壮汉,配槊、陌刀、斧、彭牌。彭牌也就是立牌——椭圆、矩形、五边形各种款式的大盾。这4000人将是正面迎战敌人最凶猛第一波攻击的骨干,也是对付骑卒的主力,更是战斗胜负的关键手。他们要是败了,啥也别想了,跑路吧。
最后是通天、决胜、万岁、皇国四都花子队。除了每人两把步兵弓、箭袋、几根弦是固定的,其他战具,军士们喜欢用什么带什么。
一共11都步卒,4都骑军。14000余货真价实的武夫,训练充足,装备精良,武艺娴熟。算上号兵、角兵、旗手、鼓手、火兵、马夫、工匠等杂辅兵和民夫,全军两万两千余。
“咚咚咚。”鼓声渐渐变小,万余将士迅速按照位置整队完毕。四面廊檐下,民夫高举着火把,把校场照得红亮,映照出斜风阴雨,以及一个个披蓑衣,戴斗笠的军士。
黑压压的万余人,肃静无言,等待主帅训话。
圣人也披着厚厚的蓑衣,坐在马背上,立在木台前。军士的效率,还是可以,可能是急着领赏赐吧。不过在打赏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此征凤州不同于之前几次战斗。
兴凤两州在大散关南,谈不上遥远,但也是客场作战了——地势复杂,当地陌生,加上雨季天气糟糕。如果战事陷入僵持,军士逃跑甚至鼓噪的可能性很高。这年头,军心骚动起来,可不分秦皇汉武。
圣人固然可以强行弹压,杀鸡儆猴,或是打一棒给个甜枣,又或者学朱温把调皮的军士抓起来刺字,跋队斩。但这样做太伤士气,圣人也不想这么干。自己能有今天,是这群武夫拿命拼出来的。力所能及的对他们好点,尊重点,不也是应该的吗?
总之,为了尽可能预防造反,还是提前说清楚最好,让不想去的人退出。强扭的瓜不甜,你情我愿则善。军士们发财,圣人挣自己的威望。
“……此去凤州数百里,阴雨连月不断……”圣人话音刚落地,场上立刻就回应了起来。
“圣人莫要聒噪!有俺们护着你,谁敢造反?哪个不开眼,咱们弟兄先分了他!”
“既要讨叛军,不冒险能行?”
“额在代州当了十几年兵,这个都头那个大帅跟了十几个,额觉得还是圣人好,赏赐痛快。额跟着李克用当替死鬼时,赏赐少的可怜,动不动还欠账。可怜呐,可怜。圣人,额跟定你哩。”
“家里婆娘生了三个娃,还指望俺挣钱。不去打仗,上街当叫花子吗。”
“前番在岐山战死的同袍,圣人给立了衣冠冢,还写了神道碑,我那伙计的老娘还拿到了抚恤。圣人对俺们够意思了。没说的,干。”
“圣人是不是觉得俺们怕死啊?横竖贱命一条,俺不怕死,就怕死得不值当!”
“陛下且宽心,要是皇帝当不了,俺们拥你做留后。”
“娘的,杀进凤州,抢了叛军!”
“走走走,赶紧上路,莫要说废话。去晚了,叛军就带着财货跑了!”
早早被圣人私下交代话术的“演员”何楚玉见状就位。拔出匕首往胳膊上飞快一划,顿时鲜血飙出。何楚玉高举起血淋淋的胳膊,大叫道:“万岁通天,誓不相负!有违今日,不得好死!”
“万岁通天,誓不相负。”
赵服、扎猪、没藏乞祺、赵嘉、张季德、殷守之等将领看到何楚玉如此,纷纷表态。
军士们一见血,也举起胳膊,亢奋大叫。
“好健儿,好手足……”圣人翻身下马,沿着前排的士卒一个个走过去,声音都涩了。
“圣人……”有军士流出眼泪,噗通一声拜倒在地:“家中四男,仅剩俺一个独苗,俺不是怕死……”
“额得了手痛病,这条烂命卖不出去了。对不住了陛下——呜……”
圣人拍着他们的肩膀,点头哽咽道:“因缘际会,好聚好散,领了赏赐再走吧。回到乡土,见了耶娘父老,为我致意,各自爱。”
“陛下——”一番话说得众人感动不已。这一次,因种种原因不愿西征的七八百军士诚心诚意地朝着圣人三拜。
赵嘉远远打量着,笑了两声,妹夫哭的还真是时候。同样是玩弄权术,收买人心,圣人的做法比那些节度使高明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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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延资库、琼林库、左藏库、飞仙库的小吏开始发赏赐,军士们迅速排好队,眉飞色舞等待领取。
此次远征,开拔赏赐非常丰厚。
每名步骑甲士一斗盐、一匹布、一双新履、三缗铜钱、一升茶叶、一盒香料、半只羊。还有些杂货,比如奶酪、杨梅、橘子、茄子。比较辣眼睛,但这会的情况就是如此,铸钱缺铜,加上战乱年代,实物更讨喜。至于贵金属,这会银是拿来制作饰品物件的,太缺了,没法当成货币流通。
待发完赏赐,军士们处理好财货琐事,天色已经大亮。一支支军队披着蓑衣,从圣人面前走过。武夫在雨、雪、烈日的天气行军而不闹腾,证明将帅对军队已经形成较强控制力。若是魏博那些地方,主帅敢这么干,脑袋已经挂在城门上示众了。
其次,能在恶劣天气下执行任务,这也是一支军队精锐的体现。光能打,这会能打的武夫太多了,真干起来,比的就是谁组织度更好,纪律性更强,更耐受。李愬的军队能在零下几十度的极寒天气于暴风雪下强行军,将身经百战的蔡人屠杀在睡梦之中,可谓强兵?
这帮狠人后来被调到徐州,监视河北诸镇,效果尤其好。
“姐夫,前军走完了,咱们跟中军走吧。”何楚玉一边用布条缠住胳膊上的伤口,一边说道。
“辛苦了。”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小舅子一眼,裹了裹蓑衣,拍马融入大队。
景福元年八月二十八日,圣人率步骑军一万四千余人离开长安,踏上了征讨兴凤两州的旅程。
凤州已经有最新消息传来——周宗良无力打赏军士,带兵抄略两当、略阳、顺政、长举诸县,杀得哭声震天,谓之曰:“洗城”
目前,兴凤两州已经满足不了他们的欲望,乱军磨刀霍霍,准备沿定军山东进兴元府,血洗汉中仕民。
不奇怪。正牌的兴凤都防御使感义军帅是满存,属于代北杂胡,是蕃是汉不知道。在代北,编户种地的胡人在官府眼里就是汉人,汉人天天在草原上放羊,那你就是蕃人。实在分不清的,通通冠以杂胡。
满存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不过其颇有勇力,在朱邪家族麾下吃上了赏赐。巢乱后从李克用勤王,恰逢田令孜挖空心思收买武夫,禁不住诱惑,于是把自己卖给了田令孜——李克用也不在乎这种小喽啰,多的是。
后来,田令孜失势,满存就被扔到了“穷山恶水”的凤州。其一如李克用,农商田桑民政一窍不通,没两年就把两州搞得乌烟瘴气。也不管这地方适不适合养骑卒,反正他是把能看到的平原田地全变成了牧场。然后呢,军队也就理所当然的吃不上饭,也就顺理成章的走上了劫掠为生的末路。
当外宅郎们对满存发出邀请,入蜀围剿王建,完事之后分润好处,满存立刻就去了。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守家的士卒耐不住寂寞,反了。此番周宗良被推为留后,没钱打赏又贷不到款,可不就得走老路。被这么一通嚯嚯,不知凤、兴两州还能剩下几户百姓。
可惜当年满存带来的这些单纯胡儿,被中原武夫一调教,已经化身兽兵。
九月初一,圣人携师过武功、斜谷水,抵达大散关,距感义军这个龙潭虎穴只有一关之隔。
圣人掐指一算,还有两周就是穿越一周年纪念日。
尸陈遍地的阴森灵符应圣院。
被中官劫持囚禁在紫廷院的惊魂雨夜。讨官不成被老猪倌一通打骂后的愤怒。死守长安抵挡李茂贞的决绝。作乱不成的小王被刘公收服派到自己身边担任保镖时的跋扈青涩。遣李彦真屠戮华州进奏院的痛快……
眨眼间,匆匆一年。
平定乱世的理想还坚定么?被这个豺狼当道,率兽食人的社会同化了吧。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你说,朕能走到对岸吗?
第91章 侯景
凤州,梁泉县。
山洪咆哮着汇入汹涌的故道水。
东畔原野上,一望无际的百姓正在瓢泼大雨中前行。丁壮推着独轮车,妇人抱着孩童。
有人用扁担挑着几只鸡鸭,手里牵着一头羊,身后还跟了两条黄狗。
有人拽着两个牛犊,破口大骂。
也有似乎读过几本圣贤书的士大夫,抬头任凭大雨冲刷。突然,一个瘦成皮包骨的老头倒毙在泥潭里,儿子拍打着老父亲皱巴巴的脸,痛哭流涕。
“乱兵来了!”不知是谁大喊一声。
众人回头去看。
铁索桥上,大群身穿褐衣的武夫正嗷嗷叫着飞快渡河。将领们望着雨幕下的原野,指指点点。军士分成数股,追赶上来。他们轻装去甲,饱食终日,动作麻利,宛如一群狮子。
“儿走了——”儿子停了哭声,放下老父亲的遗体,抱起两个孩子拔腿就跑。其他百姓也顾不得家产了,在嚎哭声中加快脚步。
被丢弃的女婴坐在泥潭里哇哇大哭,大群骑卒呼啸而来,踏作齑粉。
被扔掉的猪羊齐叫。
失去主人行踪的黑狗到处张望。
“噗!”苍髯的头颅飞起,老妪瞪着眼睛,看着一边的小孙子。
少年拿起柴刀,搏斗武夫。
“咔嚓!”骑卒掠过,顺手一刀砍掉他的脑袋。
女人尖叫着被踩在脚底,任凭身上的兽兵们肆虐。一个个男人被打跪在地上,被兽兵用绳子串成一条线抓走。运气好,能在填壕的过程中幸存的话,将来说不定能加入他们,成为兽兵的一员。
敢于反抗的人被杀死在地上。
兽兵潮水般席卷原野,铺天盖地的感义军正在执行洗城。最近风声非常紧,大队蕃汉游骑兵、斥候频繁入境,出现在两当县、三松山、骷髅川一带,并与他们爆发数十次血腥交锋。
圣人将兵五万来讨!
这让早就打定主意远走汉中快活的感义军立即加快了离开进程。凤兴两州民生凋敝,贫瘠不堪,留之无益,不如挪窝去富庶的兴元府。但在这之前,他们需要制作肉脯,收拢“耗材”与粮草,做好后勤准备——然后再直奔褒水,渡河南下。到今天,洗城已进行了五天五夜,城中民无复遗类。
撤往汉中途中的粮食,应是够了。
至于兵马。
衙军、镇兵、支州兵、团结兵万余甲士。
加上他们临时抓来的大量壮丁,足足三万余人,贼势滔天!
南面兴州,还有几千野兽正在“干活”,忙完不知会选择与主力军合流还是去哪。
这些都是满存的兵。
其实也谈不上,他也不见得能控制不了这些杀材。这里面的人,有的是跟着满存入关勤王然后被带到凤州的代北杂胡。有的是诸道兵围困黄巢期间,满存接收的巢军降卒,或泾、灵、夏、陈诸镇溃兵。有的是满存在神策军为将时统领的禁军,移镇凤州后,随他到任。
有的是凤翔逃来的余孽。
这里九成的武夫,服役十余年,不知上阵厮杀过多少次。他们并不喜欢满存,因为大帅残暴好杀。但满存同样反感众军,从外宅郎入蜀也只带了亲信的,能掌握的两千多人。
桥头上,一群将领脸色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