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78节

  楚氏但笑不语,顿了顿,又说道:“妾闻王郎将为德王武师,还须收敛脾气,耐心教导。”

  她做了淑妃七年的贴身女官,看着德王长大的,也帮忙带过德王、平原公主,算半个养母吧。而今丈夫又做了德王武师……只要王郎不造反,朝廷不垮,王、楚两家百年富贵无忧。

  “我省得分寸。”吃完早饭,王从训擦擦嘴:“且更衣随某入宫,圣人在金吾仗院会操,大酺。”

  ……

  会操,又称演武、阅兵,以齐步伐、娴武艺、显军容……一言以蔽之,曰:期于实际战事,长统治者威望而已。毕竟皇帝不会到一线搏杀,那你要想掌握军心,就得多会操,多赏罚,多露面,让武士认识你。

  玄宗、肃宗、代宗,这是会操最多的三圣。

  玄宗治军极严,阅兵不合心意,是要杀人的,一次怒火上头,斩了兵部侍郎。

  肃宗的情况比今上还要糟糕,彼时完全依靠朔方军。阅兵时,武夫指着肃宗品头论足,或背对着他聊天。代宗也挺恼火,兵变频繁,动不动就有人造反——同华监军使一句话不对,恼了节度使周智光,立刻被杀,智光扬言曰:正为汝反!

  不过肃、代两圣长期在军队面前露面,许多大头兵的名字都知道,故而武夫造反始终很难掀起大的风浪。常常还没开干,就被大头兵绑了。

  僖宗这位蹴鞠状元也阅两次兵,效果还是有一点吧。黄巢入关的时候,到处的军头或投降,或跑路。神策军却还有万余将士应召,带着十日干粮孤军西向迎敌。

  在这个造反成风的时代,这万余人没开小差,没造反,坚持苦战数十万巢贼,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嗯,有点周遇吉守宁武关的味道了。

  今上迫于形势,对军权抓得非常紧,会操的频率也很夸张。三五天就要召见某司某厢某个都的几百军士,突击演武。检查军士面貌的同时,不断强化皇帝在基层武夫中的影响力。

  不管有多少卵用,至少每做一次,总有点用。

  坚持个三五年,只要不遭大败,现有的五万军队不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就不用天天害怕有大头兵造反了。

  “咚咚咚。”金吾仗院内,鼓声一刻不停。

  青石砖铺就的校场上,马军司天兴都的900名骑士整齐排列,呈两个锥形阵。左厢在西,右厢在东,隔着中间空地对望。

  战马喷着鼻息,浑身札甲,不时嘶鸣两声。骑士竖握马槊,一排排看过去,在日光下闪耀着银光。更有那黑压压的白帜大纛,猎猎作响。

  “咚咚咚!”二通鼓。

  左厢开始移动了。他们左右对视,保持好间距和步伐,缓慢行进。百步后,左厢四百余骑整理好队伍,变成了弯月弧阵。战马也变快了,一双双马腿齐整划一,哒哒前进,只带骑士发出冲锋指令。

  “杀!”第一排骑士大吼一声,双手持槊刺击空气,连刺三下。然后夹马腹,从左右快速散开,让出位置。

  第二排又出,作为新的第一排。原本的第一排则回到最后一排,休息、歇马、补充体力。如此一排又一排交替出击完一个循环,便是一次冲锋。

  “当当!”金声突鸣,旗牌官下挥小旗。

  “希律律——”左厢骑士纷纷捉缰绳,竖提马槊,在原地停下,迅速前后左右整理间距。然后翻身下马,将马槊贴身朝前放在脚边,自己再跪坐。

  “咚咚咚。”鼓声再响,该右厢展示他们的训练水平了。

  “交错冲锋,人马不乱,无躁声。汴人能做到我健儿这个地步么?”红门楼上,圣人扫过一众将领,问道。

  “臣从李司徒与幽州、云中、巢贼、汴人都交过手。”扎猪摇摇头,嗤笑道:“巢贼多是步兵出家的骑卒,冲起来马都坐不稳。沙苑剿黄邺一战,上万的被我们几百骑追着杀,狗肉上不了台面!汴人也差不多,做不到人马不乱,他们也不以骑军见长。”

  “跟他们的步兵打过么?”

  “打过,确实厉害。强弓劲弩,铁槊短枪,杀起来难以招架。”扎猪似有阴影。太行山一战,李存孝带着万余精骑,硬刚丁会的步兵,吃了血亏:“骑卒强横的,也就夏绥、河东、幽州、成德、魏博、淄青吧,有马场,骑卒大多祖祖辈辈都是骑卒。”

  圣人的这些骑兵之所以精良,还在于兵源好。原本的龙捷军7000骑士,皆是从夏、银、灵等州募来的,稍经训练就能形成很不错的战斗力。再打两次胜仗,就更强了。渼陂泽一战,作为正面冲锋的主力,龙捷军已经证明了他们的水平。

  半个时辰后,天兴都900骑卒会操完毕。

  左右厢的表现得都很优秀!

  这些天,圣人把马军司下辖的14个骑都全拉出来溜了一遍,除了用灭岐缴获的近四千战马新扩编的四个都,骑术、骑射术、槊术还有点差,其他都大差不差。

  若不是长安附近缺牧场,设牧场又会占用耕地,圣人想把骑军扩大到两万的。忘了,飞龙院还有2400多飞龙兵,也全是骑卒——中官们的遗产,目前张承业在带。

  会操结束后,圣人与天兴都大酺。就是君臣席地而坐,一起干饭。若是下诏公告,就是允许百姓大规模聚众娱乐吃喝。这会风气宽松开放,皇帝和老百姓坐在一个桌上吃饭也不稀奇。玄宗在兴庆宫养老时,经常请过路的老百姓入宫干饭,先帝宴请大头兵也不是一回两回,不过再往后就没这现象了。

  宫人忙来忙去,准备餐具饭菜。饮食很简单,就是日常的牢丸、蒸饼、粗饼、时令水果、茄子、胡豆、烤肉、稻米、蜜水之类的。比起正式宴饮,很轻松,没规矩限制,气氛随和。当然,对于大头兵而言,最美的还是管饱,想吃多少就拿多少。

  “陛下!”王从训领着妻子楚氏赶来了,老远就小跑过来见礼。

  圣人飞了个蒲团过去,指了指身边的空位:“坐。”

  额,肯定不止该都900将士,还有两司各部门将领,陪同大臣、妃嫔、子嗣等等。这次带了大郎裕、平原公主、三郎羽、四郎契,包括他们的母亲。过来露露脸,让大伙认识一下。

  也不只是认识吧。到场的文臣武夫,有家人的也都带了。大家聚在一起纵食厥饮,男人谈男人们的军政,女人聊女人的话题。总之,增加小团体的凝聚力,促进感情,传播皇室影响。谁有什么疑难杂症,或者君臣之间闹不痛快,也好交流。

  圣人其实不喜欢这样的嘈杂场合,但这是皇帝的工作。太宗都在做的事,你凭什么不做呢。

  “翰林学士院使韩偓,学贯古今,诸子百家无所不通,我一刻也离不得。”圣人将李裕从何虞卿背后扯过来,让他认识各位心腹。小孩分不清不要紧,大人晓得他即可。

  “向你师父行礼。”

  被数十道目光盯着,小李裕有些害怕,但听到行礼两个字,又见何虞卿不停使眼色,立刻对着韩偓一拜,倒是挺机灵,却不知道该叫韩偓什么。

  “叫师长。”圣人叹气道。

  “师长。”

  “殿下生而神灵,圣人有此麒麟子,社稷幸甚。”韩偓受了一礼,再回礼,然后将小李裕抱在了怀里。

  圣人本想让韩偓兼延资库副使,判三司,作为太尉的接班人,待太尉百年后,接替杜让能担任首相。可无论他怎么说,韩偓都是打哈哈,称自己德不配位。思想工作,圣人还得慢慢做。

  ……

  “此为皇城使、朱雀春明两街使兼步军司长剑都兵马使何——”

  “舅舅!”圣人还没说完,小李裕已经叫了。

  众人闻言大笑。

  ……

  “宁远将军、步军司都教练使王从训,掌教练司七百教头,教习一司数万将士武艺,我的一只手。”到了王从训面前,圣人着重强调:“人没了手,就是受欺负的残废。”

  小王转到幕后练兵,训练士卒,功劳不显人前,但不代表圣人忘了他。

  “以后王将军就是你的武师。”

  这次,李裕纳头便拜,口称师长。小小的模样一脸认真,倒也可爱。

  “万事可废,武功不可废。殿下既为长子,当自强,闻鸡起舞,锤炼戎务技艺。将来驰骋缰场建立功勋,方可服中外,绝人窥伺。”小王用看太子的眼神审视小李裕,言语暗藏告诫。

  “老王尽管下狠手,好好调教。”何楚玉笑道。

  “理应如此。”小王一挑眉,瞪了小李裕眼,给了一个作为武师的初步印象——严厉。

  ……

  “太尉,杜国公。”圣人又带着儿子走到杜让能面前,板着脸道:“南衙北司逾万官吏,我父子一家,数万将士,三辅百姓,全靠太尉经营财富养活。朝廷是南天,太尉就是一柱。没有柱子,天就会塌。”

  圣人尽可能解释的简单直白,让小孩子听得懂。

  这老头小李裕还是认识的。无它,见的次数太多。几年前圣人还是寿王时,带着妻子跟着先帝在凤翔逃命,太尉还抱过他。

  “太尉!”李裕大声道,恭恭敬敬拱手一拜。

  “殿下请起。”杜让能一边抚须,一边望着众人笑道:“我与诸公诸将士,子孙富贵保矣!”

  一记毫无痕迹的响亮马屁拍得旁观默默观察的何虞卿心情大悦。

  圣人倒没那么乐观。继承人的水平直接关系到王朝的兴亡和功臣的生死。如果嫡长子表现太差,长大以后各种言行让内外都感到担忧,李某人也会考虑其他子嗣。

  现在这会,所谓中兴等于是创业打天下。今日在座的都是股东,要保证统治,就不得不考虑大伙的利益。

  悠悠逛了一圈后,众人继续吃喝,圣人带着何虞卿、李裕借一步说话。

  “大郎,今日让你拜见的,都是值得你托付生死的长辈。如果……”圣人声音低了下去,也微微有些伤感:“如果某一天,为父突然被人杀了,或是毒死,或是落水,又或者兵败死于乱军之中。那时你娘俩孤儿寡母的,便要依靠这些人了,直到你懂事。”

  其实也说不准,但是除了相信也没办法。

  世间事,大抵如此吧,小心翼翼呵护的一切,或许只需要一个无赖赌钱输了,就会毁于一旦。他就像那荒漠里孤独前进的行者,又像波涛里的一叶扁舟,能依靠的太少。一家人的命运,救老百姓于苦难的理想,都太缥缈。

  “耶耶是皇帝,怎么会被人杀呢,乱军又是什么?”小李裕问道。

  “人心无常,什么时候不高兴,说杀你就杀你。就像我,想打你就打你,因为你打不过我。乱军……打了败仗,军队就乱了。乱起来,谁都有可能会死。”

  “不去打仗行吗?”

  “不行。”

  “那打败的时候不能提前逃走吗,阿姨打我,我都知道跑。”

  这……

  唉,孩子还小,不生气:“还有,你要记住——人无信不立,一诺千金,不可张口就胡乱封官许愿。最后,不能随便惩罚人,一定不能。”

  “为什么?”

  “皇帝的惩罚就像一条阴暗中的毒蛇,不知何时窜出来,这样别人才会害怕。但你动不动就放蛇,别人洞悉了你的规律,就会产生对策。怀剑而不发,黔驴而不叫,就是这个道理。说的这些,记住了么。”

  李裕摇了摇头。

  “不许摇头,要说话,否则被人觉得你是个傻子吗。”圣人脸一黑。

  “官家何必动怒,大郎还是孺子。”何虞卿劝道。

  “此子不类我。”圣人幽幽一叹。动不动就摇头不吭声,以后大臣奏事,不知怎么办,也摇头么?这个坏习惯,要改。

  “大家!”枢密副使杨可证匆匆而来,举着两份表文在远处招手。

  “过来说话。”

  “右扶风虢县急报。”杨可证看了看眼眶红红的何虞卿,递上表文说道:“凤州军乱,留守士卒以满存久征蜀不还,拥牙将周宗良为主,宗良乃自称兴凤二州都防御使,感义军留后。幕府谏之,杀节度判官两人。”

  “另,洛阳转巡院奏称。浙、广州、福建等东南道进贡的财货在汴州遇阻,汴人百般刁难,贿赂亦无用,诸道纲现在都停在了宣武境内,大约价值五百万缗钱……”

  圣人深吸一口气,轻轻点头:“我知道了,全忠封闭漕运一事,除宰相之外,暂时保密,以免人情惊骇。”

第90章 把吴钩看了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夜色深沉,天公不作美,望着宫苑间的濛濛细雨,圣人心有所感。

  朱邪吾思披头散发的坐在床沿上,拿着衣服慢条斯理的穿起来:“此去兴凤,阴雨霏霏,是忧惧军士艰苦之下沸腾作乱吧。”

  八月未央,九月授衣在望,梅雨的脚步已经到来,一下就是一个多月。其次兴凤地势复杂,悬崖万仞,山多云雾,极其崇峻幽深,这种作战环境对士卒而言很恼火。而军乱,也不会因为主帅是李克用、朱全忠、秦宗权或者谁就不乱。但兴凤两州又不能不讨,错过这个机会,等人家摆平内部,再打就很难。

  “唉。”朱邪吾思叹了口气。父王一败叱日岭,二吃瘪幽云,死伤惨重,还能维系局面。反观丈夫,连捷岐山、渼陂泽、长春宫,且都是万人规模以上的大战,一时威震关中,但还是不敢输一次。这就是掌控力的差距了,除了用时间熬,没其他办法。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朱邪吾思从背后抱住圣人,靠在肩膀上鼓舞道。

  “放心,我坚韧得很。”圣人抚摸着她的脸,四目相对:“在朝整日与人钩斗,难得不听政时,要么宴饮、会操,要么出城视农,常常忽略了妻子。”

  “这就是命,不由人。何况你待我极好,我也无悔。”朱邪吾思摩挲着圣人粗糙的手,语气难掩忧虑:“猪儿他们是被祖父自小买回的奴隶,事我家二十余年,与我一起长大,忠心耿耿,你要绝对信任他们。事有不虞,猪儿他们必保你无碍。”

  “若兴凤实在不好攻,就回来吧。”她又说。

  经巢乱和藩镇几次入长安,天子的神圣性连遭重创。她担心圣人战败,艰难积蓄起来的一点威望再受打击。

  “嗯。”

  朱邪吾思捧着他的脸,身躯前倾,头一歪,轻轻贴过去亲他。

  嘴唇被撬开,感受到了湿润,柔软灵巧,温热,甜甜的。

  “走吧。”缓缓分开的时候,朱邪吾思抓起革带塞到他手里。

  圣人系好蓑衣,戴上斗笠,久久凝视了她一会:“我走了。”

  转身钻进雨幕中。

  出了紫宸门,赵氏领着一班中官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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