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80节

  “抢了多少粮食?”

  “贱民跑太快,只掳回男女2200余口,牛羊猪狗数百,鸡鸭猫千余。”

  “朝廷讨伐之师到哪了?”

  “停驻黄花,继续冒雨挺进的话,下午就抵梁泉城。”

  “王师驼马十余里,辎重肥厚的不得了,不如集结精兵迎战圣人?”

  若是能战胜,便一路杀奔京畿,谋入长安。凤兴两州的百姓被他们横征暴敛快十年了,除了做肉脯,填壕,已无价值。

  不如去抢圣人!

  留后周宗良却不吭声。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也清楚感义军内部有多混乱,造反只有死路一条——无论是造皇帝的反,入长安。还是造大帅的反,跑去攻打邻藩。好好在凤州屯田养民,老百姓富足了,不就有财货了吗。偏要干这杀头勾当!隔壁作乱的岐兵被屠戮殆尽,真就不当回事。觉得山高皇帝远,朝廷式微,收拾不了你们这万余人?

  可惜,自己晓得利害,军士却听不进去,尤其是那些脱胎于巢贼的食人狂,与野兽的区别也就是披着一张人皮;可惜,群情骚动,带着自己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这世道,疯了。

  周宗良越想越气,额头青筋条条绽开,瞪着诸将愤怒的骂道:“狗奴!天杀的贼胚,娘胎里的贱种!某被你们这群蠢猪害死了!某早说了为一都头则愿足矣。结果你们日夜鼓动,逼着某做这留后,要去打汉中。如今大军刚出发,王师就来讨,去留两难,奈何?”

  “周宗良!”浪荡都兵马使王遇竖眉大喝道:“军中岂你一人可为留后乎?不要不识好歹。”

  他是巢将出身。

  黄巢败亡后辗转逃到凤州落草,后被满存招安。原本他打算自己挑头,但又怕自己巢贼的出身会引起朝廷注意,被围剿。然而没想到,推了周宗良依然是这结果。现在周宗良不想干了,再拖下去怕是要被他伺机逃走……

  念及此,王遇凶相毕露,其余诸将也纷纷手抚刀柄,呆滞地盯着周宗良。一个个圆睁着的双眼不约而同的失去了焦距,就像斗鸡眼,似乎正在进入某种极端状态。

  “留后懦弱,言行难堪节度使,杀了他。”同样是巢将出身的骁雄都兵马使李公迪怒声道。

  “大伙都还没慌,留后在怕些什么?”

  “没说的,宰了留后算球,切成肥肉片子带上。你看他那大肚腩,能熬十几升油膏。”

  “嘻嘻,吃他。”

  “留后就是我们立的,捞不到财货酬谢大伙也就罢了,临到打仗还说风凉话,要留后何用?当初真是瞎了眼!还不如跟着满存入蜀抢王建。”

  “未闻杀帅,吾辈但诛一懦夫耳。”

  嘭!

  鼓噪中,周宗良暴起发难,将一小校扑倒,面目狰狞道:“老子先吃了你!”直接就着脖子撕咬,啃的满嘴鲜血。

  “留后果尔反邪!”骁雄军使李公迪大叫。

  数十军校哗啦啦涌上前,围住周宗良劈头乱刀斩。肉渣血沫迸溅到兽兵们的嘴脸身上,但他们不为所动,神情亢奋的狂砍。在一片铛铛铛的嘈杂声响中,防御留后薨。

  不离谱,这还是武夫们的基操。

  乾符六年,河东都虞候张锴、郭昢捉拿几个犯法的武夫坐牢。于是太原内外诸军鼓噪而反,焚城池,杀群众。节度使李侃被逼的没办法,曲从乱军,下令收斩锴、昢。临刑之日,锴、昢对围观群众感慨说:奉命平乱,这是我们的错吗?

  军士们觉得也是,复大躁!

  “下令”复锴、昢官职,又冲入官邸当着李侃的面把试图管教军士的文官、牙将三十余人剁成烂泥,随后又分头行动将三十余人的家族屠光,以绝后患。

  这还是十年前的事。

  到这会,感义军只杀留后周宗良一人,还算讲理吧?毕竟留后骂了他们几句……

  杀完周宗良,武夫们提着血淋淋的脑袋问道:“谁欲为留后?带我等迎战王师或亡汉中。”

  闻言,浪荡军使王遇、骁雄军使李公迪等全都低下头。不当留后,尚可站在人堆里跟着大伙作威作福。当了节度使,不就成了那个被摆布的玩具了?

  “骁雄军使李公迪,曾事黄巢为将,斩首泾原节度使程宗楚,立之,终定大事。”

  “王遇从黄巢作贼二十余年,转战南北,攻覆两京,愿奉之为主。”

  “白头军使薛滔……”

  兽兵们七嘴八舌推举了好几个人,但无一例外,都像那遇到天敌的鸵鸟,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一群窝囊废!”兽兵们黄色的浓痰吐到李公迪鼻子上。

  “俺想当感义军留后。”旁边,一小兵举手道。

  就这样吧。兽兵们心累,懒得再纠缠。若是这人太拉垮,不听话,或者骂人,再换一个即可。

  “留后叫什么名字?”

  “侯景。”

  “我等拜见留后。”大伙随意拱手喊了几声。

  “你们刚刚对周公那样残忍,现在我来统领你们,你们会听从命令吗。”侯景阴冷的问道。

  “这个自然。”

  “对的就服从,错的不从。好的听,坏的不听。”

  “好!”侯景点头道:“那我现在下令,列队。”

  李公迪、王遇、薛滔等人连带在场的小兵们迅速站好队。

  “王师人多势众,锐气正盛,吾属出则必败。但我军缺粮,洗城杀民而食,守城亦是求死。我意从了诸位心愿,暂避锋芒亡汉中。前次得报,兴元军主力随杨守亮入蜀未归,仅两千余老弱留守。一战而取之,则以当地财富,训兵务农。内结豪强,外修邻藩,事天子以臣节,谁能害我哉!”侯景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中气十足的说道。

  “敬受命!”训兵务农什么的,兽兵们不懂,他们只在意是不是去汉中快活。凤州这破地方,谁爱呆谁就呆吧!

  “留后请上马!”几个小校按惯例牵来战马将侯景扶上去。

  远处,几个打伞的幕府文职直摇头。

  杀官废主,变易主帅,如同儿戏,都是些什么破事!

  这年月,一介小喽啰甚至目不识丁的大头兵、土匪当刺史称节度使的,简直就是过江之鲫。

  钦化军境内一渔夫突发奇想,想当官,跑到城里对着武夫们一通猛猛拍胸脯,众人立刻将刺史抓来斩了,拥渔夫为主。什么出身不重要,认不认字也无所谓。机会一到,只要你胆子大,画的饼被武夫接受了就行。要是再有几个好兄弟加盟,前途不可限量啊。

  ——————

  景福元年九月初三,在大散关休整两日后,雨势稍有停歇,圣人下令全军带上十日干粮,继续南下。辎重基地就设在大散关了,民夫们不再随行,大军只携带了部分骆驼、骡子、挽马、驴4000余头及相应马夫,用以驮运兵器、重甲、箭矢、药材、干粮、豆料等物质。

  至于四个骑军都的8000匹战马,那个不是拿来搞运输或负重的,是战士。要随时保持体力,要爱护马匹。

  初三下午,大军抵达黄花县,已是空城。斥候来报,感义军已渡过故道水东遁。

  今天是追不得了。

  军士冒雨从大散关挺进至此,没人掉队,没人开小差,没人闹事,不枉圣人这一年来的苦心经营。作为统帅,也要为大家考虑,照顾大家的感受。急着杀敌建功而强迫疲劳的士兵出动,既不符合人情,也非兵法。

  反正天气糟糕,雨水不断,道路泥泞,乱军早一天也跑不了多远。更何况,圣人还有4000骑卒,一人双马,就是让一百里又如何!

  “报!游奕使没藏乞祺麾下五路斥候回禀,乱军洗城梁泉县,所过已无复人烟。”

  “知道了。让他尾随乱军,在大军跟来之前,不许擅击。”圣人叮嘱道。

  对于感义军的暴行,他已经不似以前那样瞠目结舌。事情已经发生了,自己也以最快速度来救人了。之后能做的就是彻底铲除这帮人,连同他们的基因从族群中永久消失。如此,就是一笔功德。

  “陛下,臣之前给您讲的事情可还记得?”趁着吃饭的时间,扎猪走过来,小声问道。

  一路上扎猪给圣人讲了许多野外追逐战的注意事项,听得圣人头晕。好在他前世有过目不忘的天赋,魂穿后带来了:“你问吧。”

  “乱军半途迎战,意志顽强,我军三攻而不胜。”

  “骑卒居于左右殿后,使敌不敢追杀,步兵以纵队徐退。不偃旗,不喧哗。鼓噪叫喊者,即行射杀之。”

  “野外扎营,如何警戒营啸、夜袭?”

  “行军在外扎营,选灵巧、矮小、擅奔跑者,早晚巡逻於营寨附近的山谷河水。为防劫营,兵力、粮草几何不可被士卒知道,以免被俘,被捉生,为敌获悉;其次,士卒在营中不准走动,以免洞察营寨结构。不许聚众说话,以免互通有无……”圣人答道。

  “打了败仗被缀尾追杀,又该如何?”

  “全军溃散的大败。主帅须换马,骑骆驼或者驾驴,不可骑战马,笨重易颠倒……”

  “雨雪夜间逃命,分不清地方,找不到方位,怎么做?”

  “每至一地就要遴选向导。”

  “敌人穷追不舍,与圣人越来越近,怎么逃命?”

  “上山。”

  “附近的山都记住位置了吗?”

  “记住了。”

  “来不及上山怎么办?”

  “……”

  扎猪不惮其烦,一口气问了几十个问题。见圣人对答如流,才勉强放心,随后又将一些重要事项再次细细讲了一遍。

  他确实很喜欢圣人——没有故主李司徒那种对身边人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臭脾气,会体恤人,宅心仁厚,性格温柔,敏而好学。也不歧视他们蕃人,跟他睡觉,都不嫌弃脚臭。总之,和圣人相处起来很舒服,故而扎猪也愿意教——虽然圣人现在只是个小小的京兆太守,但他相信圣人的潜力。

  一番叮嘱完,扎猪喝了口马奶,道:“不是臣不相信,只是想听圣人给臣讲一遍。”

  九月初四,雨停,天空阴沉。大军拂晓出发,取道留坝县,从北面截击乱军。至午后,大队主力已过汉留侯台。一条身穿红衣黑甲的军士长龙走过崎岖的山道,踏上开满野花的原野。

  却道天凉好个秋!

  初五,大军在北栈河东岸的乱石河谷休整了一夜。斥候也不断传来消息,再往前二十余里,便是大名鼎鼎的褒水。而乱军不知带了多少辎重,一百里不到的通衢大道爬了三四天还没到。妈的,不会是知道王师在前面拦路,又绕路跑了吧?

  初六拂晓,敌情终于至矣!游奕使没藏乞祺披头散发的汇合过来,身上被砍了三刀,副使阿摩难更是衣服都不见了。原来敌军中途忙着抓人,抄略粮草,故而行速缓慢。

  “乱军一路裹挟男女,已众至数万,不可计数,其战兵强劲,我们吃了亏,斥候死伤两百多人,俺更是险些被捉生。”没藏乞祺怒气勃发,咬牙道。

  诸将哄笑。

  “没藏氏行不行啊,真丢人呐,不行回山上放羊吧。”龙捷都十将细封硕里贺摇头道。

  歪日……圣人闻言眉头一皱。

  “乱军最迟中午便到褒水,敌众我寡,还请圣人暂避。”赵服听到也是吃惊,劝道。光是乱军核心主力万余战兵就够打的了,如今还夹着许多百姓,一个不小心,就是大败亏输!

  “内兄莫要焦虑。”虽然圣人也有点慌,从他诸多不自觉的小动作就能看出来,但他还是强自镇定的宽慰大舅哥。

  不同于岐山、渼陂泽、长春宫三次多少包含投机取巧成分的胜利。这一次,王师14000名战士,而对方的核心骨干也是万余身经百战的积年悍卒,几乎没有空子给你钻。

  圣人真正的考验,来了!

第92章 蛇

  景福元年九月初六,午后。

  最新敌情传来,侯景部在15里外停驻,修筑营地,看样子是获悉王师在前面拦路,但没有必胜把握,故而谨慎为战。

  收到消息,王师遂在一个叫芥菜湾的地方整顿。太白河在此回曲,冲积出了一块上欧姆状的小平原。这会正开满了菊花,黄的、紫的、白的随风摇动,热情优雅,暗香浮动,还有各种野花。放眼望去,整个原野五颜六色,俨然天生花园。

  附近本来还有两个村落,樵柴打鱼为业,兼种水稻,放牧一些牛羊。看到战争突然爆发在这名不见经传之地,村民早早就躲进了山里,祈盼着交战双方赶紧同归于尽。

  东西两边是茂密的常绿针叶林——秦岭冷杉拔地而起,遮天蔽日环抱成林。林中雾气深重,幽暗阴森。按照符存审讲述的兵法,这两边森林为敌我都提供了退路,属于彼此皆利的争地。

  李某人与诸将商议后,专门将营址选在了这里。兵无常势,不敢豪赌啊。他还没自信到战无不胜,该留的后手要留。这样,哪怕溃败了,军士们知道有退路,也不会慌张乱窜。

  于是,大军在芥菜湾住下。一面厉兵秣马备战,全军吃肉饱食,蓄养体力。一面派出少数战兵,带着随从的马夫到两边山谷,砍伐秦岭冷杉等树木运回来设置拒马,加固营地。

  圣人在扎猪等将的陪同下四处转悠。跟他们这些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聊天,每次都有不俗收获,也有利于更加深刻认识诸将,掌握这些武夫的品性三观。

  大舅哥赵服沉稳,虽然武艺高强,博学多才,但轻易不发表意见:二哥赵嘉性格诙谐,喜欢说冷笑话,另外就是很狡猾,一路上都在给妹夫贡献各种毒计——太急于证明自己,太谋求进步了,被赵服训斥了好几次。

  扎猪为人谦虚,有勇力但从不卖弄,不与人斗狠。这大概与他的出身有关,还是孺子的时候就被李国昌买到府中为奴,放羊养马喂猪。

  符存审大概是最特别的一个。敦厚,善良,诚实,有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有一颗想要结束乱世的心。十余年前,黄巢路过他的家乡,彼时还是街头混混的符存审便纠集忠义豪杰,组建义军保护老弱妇孺。昨天被派出去寻找山民做向导,许是害怕吓到百姓,他还特意换上了一身便装。而且很好学,行军打仗都带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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