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发誓,俺发誓!”钱四郎拍打着弟弟的糙脸:“你他娘鼓噪起来啊!!”他没了命的狂奔,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一路中了邪似的叫嚷:“俺发誓,俺答——”
一支长矛自背后穿透了他的胸膛。
“嗬嗬……”钱四郎双目圆瞪,被一双双踉跄的脚踏过尸体。
天完全黑了,两千余乱兵只剩下寥寥五六百人,老弱家眷也是尸横遍野。成群成群的骑卒就像野狼,瞪着一双双血眼,举起火把围着他们转圈撕咬,大喊:“降不降?降不降?降不降!!!”
山坡上,披头散发的何楚玉冲了回来,抹了把脸上的残渣血水,高声道:“乱军已败!”
“我看到了。”圣人一直在这观战,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些人竟顽抗到底。难道恶人军的惩罚比让他们去死还可怕?
“驾!”
他带着数百卫士下山,打算到阵前劝降。武夫,死则死矣。这些老人孩子,恕他实在不忍!
阵前,小规模厮杀还在继续,几百被团团包围的残兵还在作困兽之斗。
“啊!”尖叫声中,一名背着娃儿的妇女被马槊拖了出来。旁边的符存审看到,正要喝止这骑士,忽听甲叶声唰唰,却是扎猪策马上前。
不等符存审与他打招呼。
扎猪一把从那妇女怀中夺过孩童。
妇女哇哇苦叫。
瞧见扎猪神情狰狞,符存审连忙上前劝道:“留着带回长安,阉了做中官也好。圣人不喜杀无辜,莫要冒犯。”
“什么无辜!”扎猪厉声大喝:“留这贼种,待其为壮,继续造反为父报仇吗?”
“不可!”没藏乞祺也喊道。
扎猪装作没听见,将孩童随手甩出,一槊刺出。
符存审一闭眼。
扎猪并不理会抱着襁褓嚎哭的妇女,将马槊往地上一顿,冲贼军喊道:“再不降,破阵,无老少皆屠之!”
马边,表情木然的妇女抱着血襁褓喃喃自语:“我的儿,我的儿”
一片死寂中,数百残兵息了声。然则放眼看过去,火把映照下,杀人盈野。
圣人赶来的时候,这些汗水淋漓的武夫正互相搀扶着列队。
望着那一张张隐隐藏有怨恨的面孔,他哼了哼:“老办法处理,不从者,坑之。”
幸存的千余家眷被带到一边看管。
这些人,谈不上老百姓了!杀了她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双方仇恨已结,李某人自不会放他们去当良民。
他将其中五岁以下的男女孩童挑了出来,连夜送回长安,交付掖庭局、内侍省抚养,好培养新的,在宫中没有任何根基的宦官。剩下的老幼妇孺也押到京师,让有司流配到凤翔关中各州县屯田。
“幸不辱命。”马军司都教练使张季德作为指挥官,带着众将拱手道:“歼灭同州乱军2187人,俘虏497人,家眷无计。获牛、羊、马、鸡等牲畜千余,大车四百辆,各式兵甲器械近六千副,余者物质无算。”
“财货牲畜都赏给健儿们!”圣人说道。
“万岁!”军士们七嘴八舌地恭维了皇帝几句,然后一边生火做饭休息,一边等待立刻战利品分下来。好好休息一夜,明日杀向大荔!
“甄别出47名宫女,22位女冠。”何楚玉策马过来,禀报道。
“送回长安。”
“还有,在长春宫搜到了孟才人。拷打俘虏询问郑昭仪下落,被掳至大荔城。”何楚玉又说道:“孟才人被轮番凌辱,已致重伤,无法行走……”
圣人脸色铁青,有些难绷,叫过何虞卿三弟何宗裔,吩咐道:“你立即带三百骑送孟才人回京,交给枢密使。”
“是。”
他本来是打算去见嫂子的,但考虑到嫂子的情况,他担心嫂子见到自己之后羞愤自杀,故而还是决定让她一个人先缓缓,回了长安再尝试让这位虽有美貌才华而命途多舛的寡妇走出噩梦吧。
随后他又召集马步两司将领讨论下一步安排。
“我看同州军散得到处都是,纪律无存,我大军已至二十里外才知撤退,被咱们逮个正着。仗打成这个样子,我十余年未见。”圣人打开话匣道。
藩镇军乱,曾如午夜幽灵一般压在他心头,让人喘不过气,畏手畏脚不敢作为。可三次交手才发现,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岐山一战,武熊那厮三千兵就敢出来与你步骑万余决战。渼陂泽一战,岐贼雨中赶路,眼里只有入长安抢劫——不禁让人好奇,扎个营徐徐推进会死吗?
今日长春宫一战,火烧眉毛了乱兵才开始想着跑路,这也就算了,还这也舍不得,那也放不下,车马相随跟难民似的。到底是在逃命还是在搬家?
众人闻言皆笑。
“我意,翌日一早兵分两路,一路扑蒲坂津,断敌退路,一路围大荔。”圣人在胡床上大马金刀坐定,直说道:“嗣周、彦真,你两部万人去蒲坂津,若有兵守,设法攻之。若无,守之。”
看了大家的留言,还是不休了,感谢大家的支持与鼓励。不胜惶恐之至,顿首顿首,伏惟再拜。谨祝五一快乐,嘉福永受,长乐未央,千秋万岁。
第81章 沙苑
景福元年六月二十四,红日高悬,王师大队主力已过新月峡谷,于沙苑下营停驻。
圣人打赢了长春宫的乱军,信心有所坚固,本来打算一口气杀至大荔城下。若是力拔坚城,又能大大提升一波威望——这年头,攻坚战获胜,对主帅的影响力是重大的!
朱全忠以堂堂之师攻克蔡州,于是陈、许、宋诸州咸服,纷纷来投。野战?谁不会啊,节度使有本事,就啃下一座坚城给大伙瞧瞧本事啊。
所以,他有些心动了——可惜天气炎热,儿郎们走得气喘吁吁的,讨论着是不是到了大荔就要攻城,军心有些骚动。同样汗流浃背的李某人不得已,只好下令在沙苑稍事休整,避避暑。又拿出些新鲜水果、蜂蜜分下去,这才收拾了军心。
士卒们高高兴兴地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坐在树下,一边吃桃一边喝甜水纳凉。
“太热了,嗬……”火辣辣的太阳烤得铁盔烫手,圣人内衣全湿,头发根里汗珠一直冒,顺着两鬓可劲流,就像在洗澡。
军士们对他还是很佩服的。
走了一上午,大伙晒得要死不活,圣人却闷不出声,可见意志坚韧。
“陛下,刚打的井水,凉着呢,已有健儿喝过。”步军司都虞候没藏乞祺喘着粗气在皇帝身边坐下,递上胀鼓鼓的水囊。
圣人也不在意是他喝过的,咕噜噜一饮而尽,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望着诸将说道:“天如此燥热,军事辛苦啊。”
“嗨,陛下都在这坐着,俺们还能说甚?”扎猪哈哈大笑。
将领们七嘴八舌,或坐或躺。
圣人却顾不得休息,真的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行军打仗,确实是技术活。
就像这会,太阳晒得将士们要死要活,都喊着休息,一个个光着膀子在树下全无防备。也就是方圆百里就这一支军队在活动,不用担心被偷袭。否则被敌军攻击,任你三头六臂战力冠绝天下,都只有输。
还有,到了大荔城仗又该怎么打。
朱全忠是幸运的,拼了老命到底是拿下了蔡州,可是翻车的节度使才是主流啊。
中和五年,幽州节度使李可举遣牙将李全忠率兵六万攻易州,累日苦战,军中怨声载道。敌军半夜披上羊皮躲在树林里咩咩叫,勾引之。燕人也不分辨,争相去抓羊吃,将帅不能止,果致军乱。随后,数万燕兵裹挟李全忠反回幽州,李可举全家遂遇害。
孙儒攻宣州,迟迟不能取胜,军中大怒。时逢瘟疫爆发,杨行密见状,冒死出击。蔡军对孙儒失望透顶,懒得抵抗,执大帅以献。
光州刺史王绪攻打漳州,下令不准携带家眷,免得被人“攻其必救”,军士们一听,怒杀王绪。
都是活生生的教训。
大荔怎么攻,还得好好与诸将讨论。
此番出征以来学习的知识,身边将校的言行特征,各种体会,圣人全都记在小本本上。用的是别人看起来奇怪的英文、阿拉伯数字,防止被人偷看。盖因有些内容很危险,泄露出去恐怕会出事。
作为所谓天子,可以不用学这么多,反正笼络党羽让人帮忙干活嘛,但他不想把自己和全家的命运全都托付于文臣武夫那缥缈不定的忠心。
退一万步说,就算哪天真的有武夫突然造反,自己日积月累的军旅知识摆在那,危难之时也能清楚该怎么抵抗。不至于像后世昭宗那样,奔莎城,趣石门,躲鄠邑,藏周至——“乱军白刃相逼,上不得已,与诸王出,回望宫阙,火已赫然。”
你什么都不懂,一旦出事,下面的人就会帮你指挥,那你的命运自然就被下面人的智慧或愚蠢而决定。
这不是李晔想要的。
总之,做好数年如一日长期学习的准备吧。
未时两刻,先锋使赫连卫桓又来报:乱军闭大荔自守不出。
见其没有野战的意图,圣人与诸将一番商讨后,下令就在沙苑扎营。反正这离大荔城已非常近,个把时辰就到。待明后几日哪天凉爽一些了,再渡河击贼。
吃过午饭后,圣人外出侦查地形。
“大统三年,东贼贺六浑引二十万众济河来犯,太祖令武士赍三日粮,轻骑度渭,于是三军皆有死意。赵郡公李弼、常山公于谨、广陵王元欣、河内公独孤信、大冢宰宇文护、祖考赵贵、陛下景考李虎等八柱国背水东西列阵,全军不过万人,却鼓噪震天。东贼轻视我西人,浮浪为战,大败!”
赵嘉侃侃而谈,特别是说到先祖赵贵,更是神色倨傲,引来嘁声一片:“是役,杀俘东贼8万人,高欢更是险被我祖考生擒,与侯景等贼人乘骆驼仓皇夜遁!”
按常理,二十万打一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输,就是二十万头猪冲起来,一万人也挡不住,但就是输了。这就是战争,胜负难料。古来有太多不可能输的战役,不该丢的雄关要塞,但都因为种种原因,输了。
望着天苍苍地茫茫的原野,依稀还能想象那场血光四溅决定东西争霸的大战。高欢被打得骑骆驼跑路,此后虽有邙山之胜,但又在玉璧城送了回去,未久便含恨而终。这人其实和李克用很像——同样的代北豪侠,如出一辙的占尽优势,如出一辙的执拗,又如出一辙的有个天敌,结局也都是大败之后忧郁而死。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圣人总结陈词。
“哈哈。”众人忍不住笑,皇帝嘴里的金句是真不少啊,总是能给大伙整出点新花样来。
若是乱军渡河来沙苑正面迎战就好了。
“嘭!”圣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拿过毯子在草地上大喇喇坐定,看着诸将说道:“同州军彼此婚姻,根深蒂固,妻儿老小一应财货亦皆在大荔城中。前番先锋使康令忠来报,乱军可战锐兵还有近7000人,粮食充足,倚坚城而守,怕是不肯轻降。我不打算耽搁,欲明日渡洛,称兵城下。诸位有什么想法,尽管说说吧,我眼下也没个主意。”
他这话是用确定语气说出来的,那就不是商量打不打大荔了,而是怎么打。
众人了然,并无异议。
“同州军城经营多年,昔年巢贼镇守北面,又多次加固,栅寨堡垒相连,还有护城河。我军不过三万余人,李嗣周、李彦真两部一万步卒又去了蒲坂津。现有主力以骑军为主,步卒不过四千。若驱使将士攻城,恐怕军乱。臣不赞成糟蹋健儿性命,万一打不下来,白白亏了本钱。”小舅子何楚玉直言道。
自家姐夫好不容易才攒下这么点家底!在这拼个元气大伤,回了长安日子怎么过?
“西面毗邻的鄜州境内党项人极多,可否募几千?以财货诱之,自有穷鬼上钩。”马军司游奕使王绍戎说道。
“俺们党项人又不是傻子。”没藏乞祺嗤笑道:“攻城恶战是什么情况,谁能不知道?要招穷鬼填壕,不如去找丰州党项、河西杂胡,那些人够穷,一喊就来。”
“干脆就近抓一两万老百姓得了,同州人口殷实,要多少有多少。”步军司天兴都十将陈希甄试探着问道:“又不杀他们,破了城,自给他们赏赐。”
“且住!”眼见话题朝着危险方向的发展,圣人急忙举起手打断:“小民不堪命,不可使其攻城。”
“陛下!不如遣使入城。”赵嘉有心露露脸,直身说道:“昔年巢贼入长安,关内诸镇皆降而同州不降,拼死作战。大荔城中剩下的7000乱兵,难道就没有忠于朝廷的吗?长春宫一战,余威足能震慑宵小,此时,城中乱军怕是已然丧胆。只要晓以利害,许诺不杀俘,不刺面文身贬为恶人。乱军顾忌亲族,定会投降。”
“哈哈哈,妇人之见!”步军列校殷守之拍着大腿,嬉笑道:“乱兵又不是蠢驴,忠于朝廷的肯定会有,但他们敢开城吗?不怕我等入城略其财货,夺其妻女?我都不敢保证自己进了城还能毫毛不犯,何况将士乎!换做你在城里,你敢开城吗。”
“你——宪法王纲就是被你这样的武夫败坏的!”
“若非圣人在场,不好见血,老子宰——”殷守之呼的一声站了起来,正要说些什么,被旁边将领一扯,低声告诉他赵嘉是外戚,枢密使的二兄,方才愤愤坐下,冲圣人拱手道:“陛下,赵嘉辱我!”
“官家,这武夫傲慢至斯,好无礼,臣——”
“议兵就议兵!”圣人猛然站起,浑身甲叶铿锵做响,训斥道:“郭子仪、李光弼、李晟、裴度、李愬,谁不是出将入相的全才!能者允文允武,文武何仇?文以治世,武以勘乱,唯此而已。你两个在此互相攻讦,成何体统!朕找你们讨论军事,真是掘地寻天。罢了,罢了!朕意已决,明日一早渡河,先拔了城外的寨子,围了大荔再说。”
骤然听见他自称朕,众人纷纷肃容:“喏!”
“愿为陛下出使大荔城,定说得乱兵卸甲归降。”赵嘉固请命,大声道。他算是明白了,自己新来的,被圣人的元从排斥,还没融入这个小圈子。要想得到匹夫们的尊重,就得有功劳。
“不许。”圣人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道:“乱军杀人如麻,朕岂能让手足送死?”
“是。”赵嘉就坡下驴。妹夫当众称他为手足,看来还是很认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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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军营,圣人快要烦死了!
大荔城内至少有六千战兵——嗯,就是整日里锤炼杀人技艺货真价实的老武夫,许多还是与李克用、王重荣、朱温干过硬仗的。城池坚固,粮草也够吃。就他这点人马,全填进去也不见得能破城。城要真那么好攻,岂有那么多攻城不得被活活气死的军阀。
更何况他也不敢用强。
至于赵嘉说的劝降。人家为啥要开城,就算投降,也是这会主流的方式——我告诉你我投降了,你赶紧打赏安抚我,以后大伙不明造你的反。当然,你也别管我。交城,想屁吃。这样的投降,有什么卵用。
但他不可能就这么回去——一个同州,顶得上十个岐州!光是蒲坂津的关税,就是一笔巨额收入。整个北方的商贾包括草原部落来关中卖皮毛牛羊各种特产的胡人,几乎都是走这。如今朱全忠独霸中原,幽州、义武、淄青、成德、魏博、河东等黄河以北的藩镇基本上也是自蒲坂津入关上供,虽说这帮人逢年过节才打赏,但加起来不是小数目。
要是路不通,本来就不太积极的他们受到挫折,会不会突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