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71节

  再算算同州的户口土地。

  再加上沙苑的牧场。

  这比陈宸、柔奴、何虞卿、赵如心、朱邪吾思加起来都要香的肥美宝地你不攥在手里,简直混账——该想个什么办法一窝端了大荔城里的乱兵呢?

  圣人卸下甲胄,仰面躺在榻上,神色纠结——如果仁义礼智信行不通,那他就只好坑蒙拐骗偷,做那万难无耻之事了。

  脚下就是滔滔洛水,不知对着它发誓还有没有用。

  是夜,圣人跑出来巡视大营。也许是因为处于战时状态,所到之处,值夜的军士们都挺拔肃立,神色凶悍。都虞侯们带着刀斧手,看看这里,瞧瞧那里,有那站岗打瞌睡的,在营帐里聚众嬉笑聊天的武夫,被他们抓住,当场吊起来打个半死!

  圣人很满意——武夫们比他这皇帝还担心被趁夜劫营,哈哈哈。

  一路上他兜兜转转,时不时与军士唠嗑家常,问问家里情况,吃得饱穿得暖不——呃,玄宗、肃宗、代宗、德宗的老套路了。天子固然要有威严,但最好让军人在精神层面上得到被重视、被关心的感觉。肃宗老儿直接把老婆带到军中给战士们缝衣服,效果确实不错。他死之后,儿孙相继领兵打仗,军士都相当拥护。

  当然,这种收买人心的办法只针对一定程度上堕落,还能被挽救的武夫。

  “他多想是棵小草,染绿那荒郊野外。他多想是只飞雁,闯翻那云海。哪怕是——野火焚烧,哪怕是雷轰电打,也落个逍遥自在,也落个欢心爽快。蹉跎了岁月,伤透了情怀,为什么?为什么……偏有这样滴——安……排。”圣人哼着小曲,幽幽入睡。

  ————

  景福元年六月二十五,同州,晴空万里。

  “过河喽!”

  “快点快点快点。”

  “他娘的不要推我可以吗?”

  来自大舅哥赵服手下的七百余名天水蕃汉部曲一大早就喜气洋洋地渡过了洛水。

  “一群土狗。”河岸边的其他武夫看到,叼着草根耐心等待。

  大舅哥这些部曲还是能战的,训练有素,士气高昂,而且装备好——有的穿着全套波斯甲。有的内着白袍,头包蓝布团,躯干则被银甲覆盖,打扮的跟草头神似的,不热吗?还有很多人的着装,请恕圣人没见识,根本认不出是哪里的风俗。

  反正一眼看过去,花花绿绿的跟马戏团一样。外甥的遗产啊,百万吐蕃大军散得满地都是,累年来到处抓来的各国奴隶俘虏亡命天涯,与当年的匈奴、吐谷浑、突厥,后来的契丹、女真好像。也好,让这些被奴隶主调教过的乖宝宝改善一下中原军队的风气。

  到达对面后,大舅哥在河对岸快速列阵,掩护后续主力渡河。圣人隔岸观察,但见赵服来回驰骋,坐在马背上高声催促。有那动作缓慢的,马鞭一甩,直接当头打下!

  “咚咚咚……”进军的鼓声越来越响。

  “过河!”圣人豪情上涌,一抖黄袍冲上铁索桥。

  大荔城里的贼子些,我来杀你们了!

  角斗声声中,一名年轻的度支判官负手而立,诗兴大发:“洛水南岸烟尘飞,汉皇将兵北击贼。沙柳摇曳落叶舞,山河磅礴浩浩乎?铁甲刀枪寒光映,武士彪壮马正肥!莫道周室更无人,坐擒郑公谥以哀。同州应悔乱长春,小臣作诗等献捷。”

  “作的什么狗屁诗?你张恩只是一个小小的粮料差,连官都不是,还小臣。”旁边同事笑了声。

  张恩涨红了脸,怒道:“孟源,你辱我!”

第82章 阿摩难

  “杀杀杀!!”护城河外,旌旗如云,两万步骑列成数个方阵,军士嗷嗷怪叫。

  不断有文职上前喊话:“听着!出来投降的,官者官升三级,兵者寄禄遣返户籍,将者量才安置,民者听其自便。否则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楼上人头攒动,喧哗声四起,不少人对着王师大喊:“诸位何必与圣人站在一起?不如反戈一击,与他兵戎相见!一起入长安快活,岂不美哉?”

  “大盈、琼林诸库财货堆积如山,可以直接抢啊,为何拿命去换皇帝赏赐?”

  “圣人后宫妻妾其数上千,谁不是美貌贵女?一刀杀了圣人,反回长安,皇妃都是你们的!”

  “莫自误,敢来攻城就宰了你们!”

  “……”

  吵闹到中午时分,等到叛军闹腾够了,骂不起劲了,圣人命赵服挑衅之。领受任务的赵服遣部将欧阳剑、阿摩难出马,领一百骑跨过护城河羞辱叛军,逼其出战。

  “哈哈哈哈!”

  “窝囊废,什么唐人天兵,娘们!”

  “来,喝耶耶的尿,芜……”

  一百骑就在城下放声大笑,还有几个大胡子站在马背上朝守军撒尿。还有人脱了裤子,撅起白花花的腚,对着垛口拍得噼叭响。还有的挺起肚子,亮出二弟,对守军吹口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老鳖,这是什么兵呀?跪下!叫我阿翁!”

  这一通叫骂下来,堪称荡气回肠,楼上同州军人人脸色发白。

  “他娘的,老子受不了啦!”牙将王崇暴喝道:“谁敢与我出城宰了这帮孽畜!

  “我去!”

  “我!”

  “杀此狗贼!”

  哗啦啦涌出一群牙兵,无不咬牙切齿,麻利的整顿装备。未几,城门洞开,百余骑鼓噪而出,城头上的军士纷纷呐喊擂鼓助威,同时攒射出箭雨压制对方阵脚。不过欧阳剑、阿摩难一直与城墙保持着两百步的安全距离,箭矢的威胁几乎为零。

  见敌人出战,一百骑提起裤子,收起嬉笑戏谑的表情,横刀立马等待。

  圣人站在塔楼上远远观望,知道这是要斗将了——就是影视剧里两军对垒时,大将出来单挑的场面,唐代相当流行。李光弼守河阳,史思明与之斗将,斗输了,自感大失颜面,在哄笑声中掩面而逃。

  牙将王崇一手执矛,一手紧握缰绳,盯着欧阳剑等人徐徐前进。

  五十步,王崇勒马停下,瞧见对方服饰不是中原风俗,怒目大叫:“胡狗!可认得我!”

  “哈哈!”欧阳剑大笑:“怎么,你娘没告诉你?哪个武夫掳了你娘生下的野种!”

  哒哒哒。

  欧阳剑策马上前,身后百骑快速跟上。

  二十步——双方已能将彼此的长相看得清清楚楚,皆是猴子呲牙的表情。

  “胡狗!你是谁家奴材!”王崇瞪着欧阳剑。

  “是汝父!”欧阳剑大吼一声,策马冲出,铁骨朵狠狠砸向王崇。

  “当!”王崇用矛荡开骨朵,然后左手紧握住长矛,右手往马肚边一探,拔出一把明晃晃的斩马剑,猛地砍向欧阳剑坐骑的马腿。

  “好!”同州军百余骑爆发出猛烈的欢呼声。

  王衙内这一手,漂亮!

  “小看你了!”欧阳剑单手拽住马鞍,悬空飞身而下,侧身一个精准的肘击打向斩马剑。

  几颗火花迸溅,剑砍在锁子甲上。战马受惊,人立而起,欧阳剑一手抓马鞍,一手拉缰绳,脚点地跟着坐骑往前跑了几步,然后一个翻身高高坐回马背,兜回本阵!

  “如何?”欧阳剑意气风发,指着王崇挑眉道:“落马的人你都杀不了,你有个毛用?”

  “土鸡瓦狗!”天水部曲一百骑哈哈大笑。

  王崇面红耳赤。

  说白了,他这半路出家的骑将,练到这个水平固然非常难得,但要论马上搏杀,还是不如欧阳剑这种从小锤炼到大的真骑将——骑士之间,亦有区别。

  骑卒,不是给武士一匹战马坐上去就叫骑卒。四五米的马槊刺击、骑弓攒射、相对移动射靶、临阵骑术、错位冲锋……这一切技能需要巨大的时间成本、大量的宽阔牧场来训练。

  “有这勇力,不为国效力,为何作贼?”骨朵一指王崇,欧阳剑喝道:“此刻弃暗投明,随我归顺圣人,仍不失官职财货,切莫自误。”

  “圣人捉了我辈,要剃发刺面文身贬为恶人。”同州军中一骑卒火冒三丈。

  “吾属家眷还在城中,何言降!”

  “俺们玩弄了皇帝的嫂子,他岂能相饶——”

  “杀!”阿摩难闻言,跃马挥槊冲上前与同州军搏斗起来,其余百骑也一拥而上。

  “咚咚咚咚!”后面大军看到,疯狂敲响战鼓,楼上叛军也纷纷鬼叫。王崇拨转马头,朝着城门且战且退,马背上根本斗不过对方,还拼个什么?

  “哼,想逃!”阿摩难一拳打在马屁股上,战马疯狂奔跑。

  及晋,两人错身的刹那,阿摩难举起狼牙棒,狠狠砸向王崇。王崇躲不开,只好拿矛去挑。

  谁料阿摩难气力惊人,接连敲出四下。

  王崇手中矛杆断裂。

  “呀——!”阿摩难扔掉狼牙棒,双手握住王崇的手。

  两人死命角力。

  王崇比不过,低头猛咬。鲜血流出,阿摩难双肘往后一收,甩开王嘴,骂了声狗东西,从马背上站起,竟一个猛跳落在了对方坐骑上,在王崇背后坐下。

  “滚开!”王崇拔出匕首挥刺。

  阿摩难几拳锤在他后劲窝,抓住王崇拿匕首的手往后一别,将匕首夺了过来。而后,左手一环,将王崇死死搂在怀里,右手竖提匕首往王崇喉咙轻轻一刺,顿时殷殷鲜血流出!

  “服不服!”阿摩难贴着他的耳朵厉声大喝。

  “服,我服了。”王崇哇哇苦叫。

  再去看其他军士,带出来的百余骑或死或降,只有二十多人逃回城中。

  “啪!”阿摩难一个耳光抽在王崇脸上,将其夹在腋窝下,调转马头冲回护城河这边,向赵服复命。

  “嗬嗬嗬嗬!”王师前排观战的武士爆发出如雷喝彩,不断用横刀撞击盾牌。将领们交头接耳,询问那个绿袍大胡子是谁。

  阵前擒生而归,武艺是郭子仪、浑瑊、李晟那样的万人敌啊。圣人大舅哥的这些部曲奴仆,有点东西。

  城头上,叛军如丧考妣。

  “走!”阵前,欧阳剑、阿摩难押着王崇等贼军牙将数十人,准备向主君赵服复命,却见赵服宠辱不惊,温言道:“去拜见圣人,我们现在都是皇帝的臣僚了。”

  阿摩难一愣,但还是大声应是,转头去找圣人。

  “奴欧阳剑、阿摩难拜见皇帝!”

  “好壮士!”圣人用力捶打着他们的胸膛:“朕看你们武艺高强,什么来历?”

  “祖上是西域的唐军,被吐蕃人掳去后世代为骑奴。吐蕃国灭亡后,逃到秦州做了赵家部曲,为长公子剑奴。”欧阳剑答道。

  “我……”阿摩难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你二人让我想起了前汉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他一开始只是平阳公主的骑奴,后来卫子夫受宠,乃出入宫廷,一生七征匈奴。英雄不问出处——”圣人勉励了几句,他本来还想用石勒举例,但觉得不合适:“以后,你们不再是奴隶。”

  “仙缘——”圣人喊了声。

  “臣在。”马军司都教练使刘仙缘大声应道。

  “他俩到你手下,做个教头。”

  闻言,欧阳剑、阿摩难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瞳孔中看到了炽热的兴奋:“臣叩谢皇帝大恩!”

  这长安,真是来对了!

  “去吧。”屏退两人,圣人注视着大荔城头的叛军,陷入了沉思。

  这一小规模战斗虽然赢了,士气也得到了极大巩固,但想破城还是太难。一个小小的大荔就如此困难,令人黔驴技穷,真不知后世朱全忠那厮又是怎么打下徐州这座中原雄城的。

  好像是打了两年多吧。

  ————

  夜如水,君臣云集,商讨何去何从。

  “陛下,不如调回李嗣周、李彦真两部步卒万人,在城外筑夹城围困。待叛军断粮,则攻之何难?一战可下。”没藏乞祺建议道,看样子也憋屈得很,不想在这浪费时间。

  “同州残军负隅顽抗,实乃劲敌。”何楚玉亦同意他的看法,见圣人不吭声,继续说道:“如今王者之师只有两三万人,对内要威慑西门氏的人马,对外要防备京西北藩镇造反,不可损失太多。眼下,陛下若不愿放弃,要么夹寨围城,要么招募百姓助攻。”

  招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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