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葬队渐渐消失在视线内,圣人也轻轻背完了陶渊明的这篇挽歌辞。
再见了,老猪倌。
六月二十一日,终于放下心的圣人携侍卫骑军12000余、步兵4000人出鸿门沟,赵服、窦彪、白志迁带着从天水带来的蕃汉700骑卒随从。李嗣周部6000耀武军,李彦真部2100上宸军也在。连带伙夫、马夫、医官、文职等各类后勤人员,全军共三万余人,号称六万。
赵服等人在小山坡上观察队伍。
“英气勃发,骑术不错。”赵服点评了一句。那日在明堂隔着帘子,他没看到皇帝真容,此刻得见,有些意外——妹夫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很好。
“将佐众星拱月,步骑队伍整齐,鲜有军人喧哗,士气可用。”窦彪听说过神策军的“大名”,本以为是跟着那群臭鱼烂虾作战,现在看来多虑了。
“朝廷骑卒是真多啊。”赵嘉感慨了一声,笑着提问赵服:“兄长可知我部为何在后军?”
“别说了,出发。”赵服避而不答,策马走下小山坡。原因他心知肚明——自己在妹妹怀孕后才匆匆入朝,在圣人那的印象自然差上一些,当然也会信不过。
二十二日,在华阴休整一夜后,大军气势汹汹杀向朝邑以北二十里外的长春宫。
至于大荔城,几天前已先遣出发的赫连卫桓、康令忠、马全政与来降的谢浚合兵后,在洛水与乱军战了一场,小胜。乱军吃了亏,信心不如开始那么膨胀了,躲回了城中。
圣人不打算强攻。
一则他的兵马以骑军为主,不适合攻城。二来,如果要攻城,军士就会想着抓百姓填壕。一沸腾起来,军中鼓噪连连,谁拦得住,谁又敢拦。
劝?劝什么?
这就是武夫的天下。一旦情绪被挑拨起来或是武夫们认定某件事,那武夫众口一致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王法。在他们看来,衣冠贵族就是拿来杀的,美女就该被轮着干,泥腿子就是天生填壕挡箭的种——俺抓贱民帮圣人打仗,圣人还不乐意?
他帐下的两万多兵赏赐足,军法严,皇帝威望初具,加上几轮军改打散了诸多小团体,才勉强遏制住风气。除非可以用极小代价克城,否则他是不会攻城的。现在是,以后也是。
要学会知足。
三次出征都没像其他节度使那样,大军刚刚出城就扯旗造反,已是邀天之幸,再奢望太多,只怕上天也不会答应吧。
这年代,没把握别攻城——朱温也不敢。后世汴人包围太原,期间阴雨不断,不少汴卒感冒,谩骂天气恶劣。朱温收到消息,立刻飞马传令,让他们不打了。
故而圣人还是决定先去长春宫。
一来不是坚城,二来乱兵少,容易打,正好拿来磨砺士气——每打赢一次,不管含金量如何,都是威望。大胜小胜,一次次不断积累,这威望不就起来了吗?
当然,要能赢上百八十次,在军中的影响力无人可以撼动,这又是一回事。但问题是,这会这风气,能长出百战将军吗?朱温算一个吧,但也出了不少丑。去年攻郓,武夫们瞅见情况不对劲,直接把他扔在屁股后跑了,若非葛从周之辈拼死相救,汴王早亡了。
最后则是,长春宫这座历史悠久的行宫住着不少女冠——先帝驾崩后,他的妃子基本上都安置在这。郑昭仪、孟才人两位嫂嫂也是在这被掳走的,先拿下这,政治意义比较大。
第80章 同州!同州!
“急急!圣人十万众至矣——”
捉生将拼命催马,一头冲进宫门。话没说完,就被呼噪的乱兵七手八脚拽下坐骑斩了。
乱兵飞起一脚踢开捉生将血淋漓的头颅,厉声叫嚷:“此辈扰乱军心,杀之!”
“唏律律!”跟着捉生将跑回来的斥候们刚一进来——见此情景,破口大骂,投出手中短矛,拨马就走。其他斥候亦是大怒,拔刀斩击乱兵。
一人逃跑不及,落马。
唰唰唰,密密麻麻的身影立刻把他团团包围,大喊道:“情势如何?!”
“步骑连绵十余里,我军斥候被突袭,除了我等侥幸逃归,余者皆被杀!王师正冲向长春宫!”
“到底有没有十万众?”乱兵喝问。
斥候怒道:“旌旗无边无际,马蹄声撼山动地,骑卒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步卒呈十列纵队卸甲急行,不知几何!”
宛如晴天霹雳炸响长春宫,看热闹的军士们顿时一片哗然,目瞪口呆。
“废物,死吧你!”白刃叮叮当砍下,斥候惨叫一声,残骸迸溅。
乱兵群情激奋,骚动声四起。
“吾属推史从为留后,史从夜遁。推费仲康,仲康亦逃!”
“圣人来杀我辈也!”
“此时不走,更待几时?”
“长春宫待不住了,去大荔城汇合主力协助防守。”
“呜呜——”
“家眷怎么办?财货扔了吗?抢来的女御、皇帝妃嫔、女冠带不带?”
“……”
军士们跑团团转。或放声尖叫,或哈哈大笑,或回家寻找妻女,就像在狂风怒海里奋力挣扎的树叶。
宫苑广场中的十几口大锅被推翻在地,滚烫冒烟的猪油四处流溢。
火堆被踢散,烧得黑峻峻的柴棒夹着炭石飞溅。
“轰“的一声暴响,熊熊烈焰腾空,被点燃的火油库瞬间照亮整个长春宫。被揪着头发拖拽的美貌女御满脸泥泞,双脚死命蹬地挣扎。
不多时,撤离大潮迅速成形。层层叠叠的人流汇集到西门,拔腿狂奔。
乞丐、难民、官员、女御、道士纷纷攘攘。
老人小孩被踩倒在脚底,大哭大叫。
猪、羊、鸡、狗、驴、牛到处跑,人马车拥挤践踏。
乱兵大队赶来。在生命面前,绝大多数武夫已抛弃了财货辎重,只带着干粮和家眷。少许不甘心的,哼哼唧唧地扛着大包小包。还有的手里抓着个哭哭啼的宫女,连打带踹逼迫快走。
“滚开!”
“噗呲。”
“啊!”
武夫们吃香喝辣,又披坚执锐,很快杀出一条血路。此时日薄西山,霞光照得天地间满目殷红,王师恐怕就要杀来了。乱兵也顾不得其他的,一个个埋头疾走。好不容易才逃离长春宫,他们可不想被人当成战利品。
小山包上,高高的几十骑背对夕阳,看不见脸,但从轮廓能瞧出,其中不少扎着索辫,或两侧刮得白乎乎,只剩头顶几绺。每个人的马肚子都挂满了乱糟糟的头颅,箭筒,以及装着干粮的羊皮袋。
望着原野上迎着夕阳奔跑的乱兵,他们好整以暇的一边观察,一边吃醋饼喝水,给坐骑喂料。
没一会,山包上又多了百骑。数量越来越多,不断有几十几百骑出现在天边,显然是收到了消息。但他们没有急着进攻,而是远远将前路堵住。
乱军大队缓缓停了下来,就像煮开的火锅,纷纷从车上拿过兵甲,整理队伍准备作战,然而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浮现出了深深的恐慌。
“应是皇帝杀来了,不如向南入山。”
“俺看那马兵零零散散的总有上万,咱们还能往哪逃?不如和狗皇帝拼个你死我活。”
“不能降,被他抓去做恶人吗!”
“唉!”狗皇帝来得太快,麾下骑卒太多,而他们收拾行李耽搁了不少时间,又缺脚力代步,这才走了多久,就被封了去路。
“吁——”圣人策马来到小山包。
骑卒一阵喧闹,让开一条道,拥着他走出人群。
居高临下眺望原野,李晔马鞭一指,问道:“何时可击?”
“贼人正值气力旺盛的时候,成阵而战,不利于我。”马军司豹子都头符存审拍马而出,建言道:“可先遣轻骑兵远远游弋,射箭呐喊,惊吓贼人车队的牲畜,骚扰乱军家眷。”
渼陂泽一战,好像也是这个路数。
无它,确实好使,但……圣人沉吟道:“我看乱军队中有不少妇孺孩童——”
“皆贼妻儿老小。”小舅子何楚玉冷哼一声:“乱兵若识时务,为家人而投降,她们自可得活。若顽抗到底,则死有余辜,官家何必心软?”
圣人沉默。三次出征了,每次战前意淫的计划从来没有哪一回得到过完美执行。武夫们兴头一上来,总是打着打着就如野马脱了缰。
唉!
见姐夫不理会,何楚玉想了想,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若为名声故,官家可退避十里。待取胜,我来做这事。这样,圣人便不知情,乃我妄为。”
“行了!”圣人侧首瞪了他一眼,轻斥。随后眼神软了下来,说道:“我不是道貌岸然的皇帝,该我担当的,自是我来。”
什么好处都让你占了,问题麻烦一概不粘锅,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当夕阳完全下沉,暮色笼罩原野,圣人一挥手:“进攻。”
咚咚咚!
鼓声号角中,方圆十里内马蹄声如雷,停驻各处的骑卒夹了夹马腹——如泥石流从山坡上缓缓倾泻,无可遏制。如狂风过树林,徐徐而动。如星星之火遇干绒草,朝着乱军阵列汇集。
轻重骑兵足足11000人,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掠来,对乱军方阵抛射出一波又一波箭雨。
袭扰!不断袭扰,待乱兵的力气耗尽,再正面直冲一锤定音。
“杀……”数万马蹄在洛水原上驰骋不息。
野草堆被踏成平地,萤火虫被骑士交错产生的劲风卷上天,满目蒲公英化为齑粉。
地面剧烈抖动。
乱军两千余人在最后的时间内完成了各部的集结,形成一个围绕家眷辎重而战的六边阵。
哒哒哒!一波骑卒呼啸而至,朝他们投出短矛。
噗噗噗!又一片攒射,箭矢扎满盾牌。
“呜——”妇孺躲在大车后哭泣尖叫,瑟瑟发抖。
“闭嘴!”武士一脚将妻子踹翻,呲牙叫骂:“再叫,就杀了你!”
此情此景,竟与十六国时期石勒围攻东海王司马越的画面一模一样。
“——杀!!!”少许骑卒钻入阵中,贼军目眦尽裂,大叫猛刺。数十人被扫落马下,连声音都没发出就被捅成肉泥。
“隆隆隆隆——”又一波敌至矣。
三百红衣骑士抱着马脖子,伏趴在马背上——及近,利落端起弩机,对着贼军阵列草草一瞄便射出滚满火油的强劲弩箭。
“坐!”一声令下,远处,大队步兵荷枪而坐,拉开床弩的绞绳。
“放!”军官大吼,嘣的响声霎时间震得人耳膜生疼,数百支装满绒草被点燃的大箭划破暮色。
正在奋勇搏杀的乱兵们狰狞的脸上终于露出压制不了的恐惧,瞳孔内的绝望强烈到无以复加。
“轰!”滔天大火映红半边天。
“——啊!!!!”乱兵疯狂地叫起来,一遍又一遍呼唤着,额头青筋条条绽开。
家眷四处躲避,哭着喊着。
一名年轻的少妇已和自己的武士失散,怀中女儿不知死活。但她连查看一下的功夫都没有,只紧紧搂着襁褓,在车后拼命闪避。
忽然,一阵剧痛传来,少妇的身躯失去平衡——口中鲜血狂喷,襁褓掉在了地上。她捂着喉咙跪倒地,涣散的眸子盯着某具被烧成焦炭的残骸。
“杀!!!”一名贼军被拖出大阵!
钱四郎冲出了火海。
他一手搂住肩上的弟弟,一手拖过几块尸体堆在面前当掩体,嘴里魔怔般念叨:“不死,死不了,再打一阵,他们应该就会投降——”
弟弟肚子上插着半截被斩断的马槊,声如蚊蝇:“答应俺,俺们不再当兵了,一辈子——”
“嗖嗖嗖!”又是一波铺天盖地的箭雨射来。
钱四郎扛起弟弟,疯狂奔跑着:“俺答应你,俺答应你!”
“你……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