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不用心!”
接下来,圣人又走访了两户,心情愈发沉重了——跟养育婴儿一样,小心翼翼的呵护,然而只需要打一场败仗,被节度使攻入京畿,眼前这一切看似蒸蒸日上的事业就会毁于一旦。
“大家何必丧气?”赵氏策马走到圣人身边并辔而行:“妾兄长服传来信件,已率兵押解财货供品东出秦州,不日来朝。”
“善。”圣人心不在焉,点头道:“外戚之赏,何曾吝啬。”
这些世家是真几把现实!赵氏是天水赵氏出身。拥立汉宣帝的赵充国、东汉西园八校尉之一的赵融、司马炎侧妃赵粲、前秦尚书令赵俱、西魏八柱国赵贵都是这个家族的。至唐,赵仁本、赵憬、赵昌等拜相持节者不在少数,到这会,身边的枢密使赵如心也是他们几年前送进宫中的。此后,便如死人一般,反倒是加入藩镇的子弟如过江之鲫。
这会看到岐、邠、华三镇覆灭,立马入朝了。来的人还是赵如心的兄长赵服——那帮老家伙再三商量的结果吧?朝廷略有振作,赵如心又官拜枢密使,当了圣人的侧妃,不得抓住这个机会带资入股?
唉,其实也怨不得别人。
你没价值,在你身上看不到希望,为什么帮你?
“京师如今可称安宁,兄长就不回去了,后续族中还有子弟入京,为大家效犬马之劳。”赵氏顿了顿,又说道。
“好事。”圣人不禁想起了李渊创业的画面——高祖既克长安,以书谕天下,于是东自商洛,南尽巴蜀,郡县长吏及盗贼渠帅、氐羌酋长,争遣子弟入见请降,有司复书,日以百数。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外如此。
现在赵氏受宠,朝廷又有起色,赵家想来结成利益共同体,情理之中。
赵氏悦然。兄长服——饱读经书兵略,又熟稔列祖千年积累的家学,弓马骑射也不错,还带了七百多子弟兵,圣人愿意信用,谋个前程当不算难事。若自己再诞下个儿子,李赵两家的关系就稳当了。
圣人默然无言。
何虞卿在让两个弟弟结交豪侠,朱邪吾思的人在积极谋求进取,赵氏的家族现在也带资入股……——他有种预感,自己治下的朝廷会渐渐发展成一个火药桶——在妻族们的助力下,对外或许会越来越勇。但内部,各方维持脆弱的平衡,全靠自己这个皇帝兼丈夫居中调和,若是自己哪天犯病,走错一步棋……
还有,万一这江山真中兴了,到了分蛋糕的时候,又该如何?
但是现在,以朝廷的经济实力能承载的官员数量有限。别人要进来,自然得有人出局。他不当拿粮喂烂货的怨种,特别是一点忠诚没有,脚踩两只船,暗中对节度使摇尾巴的大臣——要腾位子出来,这帮烂人的面子还给吗。
“哼。”
同州,长春宫。
北周武帝保定五年,宇文护筑晋城——因三面悬崖,东临黄河,面对蒲津关,远望太华、中条二山,俯瞰黄、洛、渭三水,花木茂盛,遂改名长春宫。开皇十三年增建殿宇至三百余。李世民为王,镇守于此,统领两河军队鏖战王世充、窦建德等人。
但此时,长春宫已是混乱不堪。
一些邠兵正在纵火,高声鬼叫着什么,连片宫苑燃起熊熊大火,黑烟滚滚直窜云霄。
大群穿着白衣的武士从坡道上连滚带爬冲下来,大包小包的,有的手里还攥着头发,被拖拽而行的宫人口吐鲜血,惨叫震天——不知道是先帝的宫娥还是妃嫔,也没区别,反正在武夫眼里都是玩具。
到处都是乱兵,根本不知道是谁的部下。
“宰了他们!”王行约披头散发,面门上中了一支箭,鲜血淋漓。这位同州防御使,此刻正魂不附体,捂着脸踉踉跄跄奔出宫门。
“放箭!杀了这帮人!”数队乱兵路过,看见别人抢了妃嫔,大怒,直接操刀上前拼杀。
乱兵杀成一团。
宫女、妃嫔被杀死在花丛中,孟才人拿着剑,正要自杀,被乱兵一耳光抽在脸上,直接就地剥衣,干得面无人色。
第75章 狩猎
大荔县东,朝邑桃花里。
朱温之守同州,与王重荣交战,洛水陈尸如山。此后,两岸土地得到滋养,形成了大面积的桃林,绵延数十里。每年三月之际,桃花盛放,千树落英缤纷,万木蜂蝶飞舞,蔚然烂漫。故而春夏几个月,士庶男女纷纷来此旅游——踏青,寻花,摘果。迁客骚人在树下吟诗作对,怀春情侣在林中野合。
住在两岸的百姓富足而安乐,远近村庄多傍洛水,平时翠绿满眼,水声萦耳,风拂杨柳,云接炊烟,饶有田园情趣。至于春水梅雨,整个川原迷蒙一片,远山近水,林树帆樯,仿佛蒙上了一层无边无际的幕,全都笼罩在云烟雨雾中,只余淡淡模糊轮廓,令人醉倒。
朝邑令韦厥给林中的村落取名桃花里、云雾里、霞光里……好不情调雅致。
竹林中,晨光熹微,尘叶交错,一个姑娘弓着背,正在快速奔跑——早上她跟往常一样去洛水南岸钓鱼,没想到洛水红艳艳的,竟是密密麻麻的残肢断臂头颅黑压压地铺在水中,随着波涛涌动沉浮。水草卷着刀槊,河滩上随处可见被冲上岸的衣服、抹额、箭袋、鞋履。
这给她吓坏了——经验告诉她,一定是上游冯翎又打仗了。不待多想,她随手捡了一把断剑,便直接窜入竹林。跑了一会,姑娘有点累,扶着一根老竹喘着几口粗气,休息的同时眼睛四处观察。
“嘚。”姑娘忽然屏息。
右斜前方,低矮的小坟包上,几个人随便趴在上面——姑娘一时竟忘了呼吸。那感觉,正是汗毛倒竖。捂着嘴巴眯眼观察了一会,她发现那些人没声息。可辨出有的披甲,有的衣绯。当然,男女混杂,且全都木雕似的嘴巴大张,胳膊垂吊倒在坟上,涓涓血流浸透了土壤。
“嘿。”姑娘一下子就笑了。
于是,两腿垫了垫,活动僵麻的筋骨,从老竹后缓步而出。她手按断剑,大踏步走到坟包跟前。
低头一扫视,她的目光落在了衣绯的男人脸上。
这人的绯服已破烂不堪,左脸扎着一支箭,头上戴着皱巴巴的平巾帻,脸朝天躺在那,胸口上被戳了一槊,身体周围的厚厚竹叶就像泡在朱颜料桶里似的,一群蚂蚁虫子爬上躯体随便叮咬。
姑娘用断剑打了一下——没反应。
蹲下来按脖子,还在微弱跳动。
“勿下……手,仆同州防御使……王……行……约,送仆入朝,当……”男人眼珠转了转,瞳孔已开始涣散,却试图站起来。
“恶人在干什么?”姑娘一脚踹在肚子上,骂着,两手用力按住挣扎的武人。一男一女在坟头上推搡,胜负不问可知——姑娘膝盖压住武人的胸膛,粉拳迎面招呼,狠狠几下将他打倒。
“看这个!”姑娘甩了甩手,霍地捡起断剑,脏兮兮的锋刃对准王行约眼睛。
“呜……”王行约举起手。
“我拿了你的行头,可不要怨恨我。”姑娘麻利掀开武人衣服,摸了摸。
噗滋一声,姑娘腮帮子一咬,断剑垂直锥入粗糙的肚腩——王行约嘴中嗬嗬不停,大口喷血,白花花的肠子流出,热气腾腾地,强烈的腥臭瞬间弥漫开来。
“哈哈。”姑娘松开手,不管扎在武夫肚子里的断剑,坐在地上剥掉王行约的帽子衣服,其他几具男女死尸身上的值钱物件也拿了个精光。
她用一件外衣将财货包起来,负在背上,扫了眼坟包上赤条条的七具死尸,转身钻进竹林深处——那甚防御使既然重伤逃在这,定是同州发生了动乱——桃花里离朝邑、长春宫、冯翎县可都只有二十余里,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乱兵。须得速速回村,让大家入山避难。
迷雾渐渐散去,旭日冉冉升起,姑娘不见。
江原上,鸡叫狗吠,杨柳依依掩映中,村落里家家屋顶冒起炊烟。渔翁划着竹排,唱着歌子,一把撒下渔网。鸬鹚扑腾着翅膀,跳入洛水。瞧见岸边大踏步奔跑的姑娘,渔翁大喊:“邵十一娘——”
“乱军将至,还打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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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池,圣人正带着淑妃何虞卿、贤妃朱邪吾思、宣徽使宇文柔、枢密副使新秦郡夫人杨可证以及子女们与何楚玉、李瓒、王从训、张樊、刘勃、张季德、刘仙缘、李嗣周、李彦真、没藏乞祺、扎猪、符存审、赫连卫桓、拓跋隗才等四十余将领及其家眷席地而坐。
煮茶,这个时代的社交活动之一。比起麟德殿宴饮不那么正式。比起郊猎,更适合臣子之间互相认识,搞好团结。比起单独召见几个人,不显偏心。而且活动内容不受限制,君臣的妻妾子女也可以尽数出席场合。男人随便聊,女人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闲聊,小孩即便不认识,也能玩到一起。
煮茶,当然是表面的。
加深自己的影响力,促进核心小团体凝聚力,这才是目的,也是皇帝的工作。
目前看来,第一次“团建”的效果还不错。
“诶!诶——嘿!”扎猪连吼三声,正与没藏乞祺分坐石桌两边扳手劲,一群将领围着他们议论纷纷。没藏乞祺手臂纹丝不动,扎猪深吸一口气,肌肉鼓张,额头已看得清血管,嚷声道:“你不是放羊的吗?哪来这大气力!”
“让你知道俺党项人的厉害!”乞祺鼓着通红的眼珠,另一只手按着大腿疯狂发力。
符存审默默坐在角落,捧着一本厚厚的——中唐名相杜佑编纂的《通典》研读,时不时向太尉请教。杜让能很欣赏这个小伙——这年头,如此温和勤学的武夫堪比三条腿的蛤蟆啊,故而有疑必答。一老一少相对而坐,倒也显得和谐。
李嗣周、李彦真、裴浐等宗室外戚子弟围在何虞卿身边,不知在嘀咕什么。
原凤翔铁斧都兵马使李瓒、斩刀都十将刘勃、节度副使张樊、判官何金、牙将李继密几个人惴惴不安,低着头一个劲的喝茶,也不敢找别人说话。
宣徽使宇文柔抚琴,表演了一曲《广陵散》,引得女人们阵阵喝彩。
德王、平原公主一群小孩追逐嬉戏。
枢密使赵如心换了身金缕黑纱,面上蒙着朦胧紫巾,婀娜身姿在音乐声中闪转翕忽,快如流电,观众几乎不能看到她的脸和背。见其跳的是胡旋舞,朱邪吾思兴头上来,接过木棰,为其击羯鼓。康令忠、赫连卫桓、拓跋隗才则带着八名沙陀军校加入,与赵氏对舞。
次相刘崇望坐在圣人身边。
有人冲他邀请:“刘公何不出来同舞?”
“呵呵。”刘崇望但笑,摆了摆手。他是正儿八经的匈奴人后裔,年轻的时候跳唱击剑骑射也是拿手戏,可惜人老了啊,折腾不动了。
他望了一圈。
虽然互相之间或许存在矛盾,但在圣人的主持下,画面倒也祥和热烈。圣人持续经营下去,不犯大错——随着时间流逝,今日曲江池在场的这些人互相交往,彼此联姻,关系只会愈发牢固,形成以皇帝为核心的元从势力。圣人再打上几次胜仗,其地位当无人能撼动了。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望着碧波荡漾的曲江池,圣人竟然吟起了这首诗。活动了一下脖子,忽见枢密院供奉官闻人楚楚站在白鸟楼朝自己招手。
圣人勾了勾手。
闻人楚楚快步下了白鸟楼,瞧见众人载歌载舞,于是走到他身边,耳语道:“华阴令急报,同州军乱——杀掌书记邓处端等文武十三人,防御使王行约出奔朝邑,途中遇盗而死。乱军盘踞冯翎县、朝邑、长春宫、蒲津关,推十将史从、费仲康为留后。兵马使谢竣带部众千人退至洛水南岸,请入朝。”
“何以军乱?”
“李司徒遣使同州,令王行约束身归朝。不然,勒兵济河。同州军惧为恶人军,遂聚啸官邸,请献同州于汴。掌书记邓处端劝说,言朱全忠非善类,武士杀之,裹挟都虞侯程前为主,程前不从,又杀之。防御副使吴冕怒,与乱军交战,阵亡……”闻人楚楚脸色严肃,答道。
然后,同州军就彻底乱开了。
“还有一事。”闻人楚楚犹豫了一会,又补充道:“先帝妃嫔孟才人迁居长春宫为女冠,并崇仙观金墉郡主、唐兴公主、永平公主、郑昭仪七人,皆……遇辱。金墉郡主投河,唐兴自戕。永平、郑昭仪、孟才人失踪……”
皇兄的妃嫔和几位宗室姐妹已遭遇了不幸,圣人低头叹了口气。
“乱军剽掠长春宫一空,正整顿辎重,欲乘船东逃中原。汴人若听到消息,可能派兵接应。”闻人楚楚提醒道。
“我知道了。”圣人摸了摸下巴,如今竟又有了藩镇重新畏惧长安讨伐之师,事前不战而逃,还以为都是岐人那群头铁娃呢。
“我一会回宫处理此事,你先去忙,辛苦了。”拍了拍闻人楚楚的肩膀,圣人端起一杯酒水递过去,替她理了理被汗水打湿的鬓发:“天热,喝了冰葡萄酒再走。”
“谢大家。”闻人楚楚接过来一饮而尽,拱手一拜,旋即翻身上马,趴在马背上疾驰而去。
第76章 如临深渊
景福元年六月初十,圣人点兵左右金吾仗院。
英武、龙捷、从直、义从早已被撤销番号,四军八厢17684大军划拨至侍卫马、步两司。
步军司现建置20个都,来自英武、从直两军九千余兵分下去,每都四到五百人不等。马军司24个都,龙捷、义从、豹子、龙兴万余骑卒改组的,每都四百余人。后续扩军,每都的这几百人就是一都核心,随着军制调整涌现的新一批中小军官就是两司骨干。
以上这不到两万兵马,就是圣人的亲信可用之师了。是不是有点少?朝廷也觉得,三省主副官及御史台四品以上会议后,已著有司派员到蓝田、武关、大散关等地挑选流氓中的精壮——将会由马步两教练司负责整训。以后将领想自行募兵练兵,恩威自出,不太可能了。
除非圣人这两万人全军覆没,重新经营起来的制度又被摧毁。
“一通鼓停,队伍不整者,斩所部军官,笞都虞侯三十!”马军都虞侯没藏乞祺扫视着众人,肃容道。
“咚咚咚。”力士敲响急促的鼓声。
没藏乞祺一挥手,都虞侯司一排健壮武官拖着斧钺、藤条大步走出,注视着军士们。
各都、厢、队的大小军官跑来跑去,拿脚踹,用巴掌抽肩膀,用手掌推搡,让杀材们赶紧整队站好,不要喧哗。
众军鼓噪大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前打骂左右叫嚷,迅速列成方阵,然后互相使着眼色安静了下来。农历六月的天气湿热蒸腾,没站一会,不少士卒就汗流浃背,但除了少数人伸手去挠,大多都肃立不动。
“威令赫然,无敢犯者,善。”圣人心情大悦。让武夫恐慌某个人的残暴好杀,臣服于某个人的威望,终究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所谓“经制之师”,畏惧于制度,遵从于军中法令,不外如此。路子简单,但是玩脱了的人很多。
望着人山人海的兵马,圣人默默给自己敲起警钟:戒骄戒躁,谨慎经营,小心再小心,最大可能避免翻车——武夫造反,宛如梦魇一般日夜纠缠着他,令他时常午夜惊醒,大汗淋漓。
乾符六年,河东节度使崔季康囤兵静乐县,对峙李克用。大军造反,崔季康逃归晋阳,乱兵星夜追回,杀崔季康。
乾符七年,李国昌父子南下抄略,河东节度使康传圭遣都教练使张彦球率兵迎敌,大军甫一出城,立刻造反,裹挟张彦球涌入军府,杀康传圭。
中和元年,河东镇将论安自百井带兵还晋阳,欲杀节度使郑从傥,事败,被郑屠戮家族。
广明元年,李光庭等五百人自代州反归,大略城市。同年,武宁军节度使支详遣牙将时溥、陈璠将兵五千入关勤王,军士至东都而反,裹挟溥、璠赶回彭城,杀支详。
……
不胜枚举的血例摆在那,谁也不敢保证武夫什么时候抽风,能不害怕吗?
他即将收拾兵马东进同州平叛,是真担心发生这种事。前两次出征虽然也不免焦虑,但此一时彼一时。彼时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上。如今形势好转,有了希望,心情又不一样。
只能说,愈多期待,愈发如临深渊。特别是同州军乱的消息传来后,圣人立即反思了一番,看看有没有亏待手下兵马,军心控制得怎么样。以及哪些将领大臣的言行不对劲,是不是暗藏反意——精神内耗让圣人的脸色相当疲倦沉重,一连好几天没跟妻妾们过夜。
天下诸镇节度使大概都是这操蛋情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