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66节

  六月十一,华阴令奏报,宣布同州方面的最新乱象:乱兵抄略东卤池,不少军士窜入鄜境,检校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鄜坊丹瞿等州观察使李思孝大怒,派部落铁鹞子在同官县一带大开杀戒,这才吓住乱军。

  乱军十将史从、防御留后费仲康已率八千余众带着辎重财货扑至蒲津关,正在征集船只。

  不管跟谁混,反正不在关中待了。

  看完表文,圣人又去看望了西门重遂。

  门前,西门琦等人来迎。

  “臣等拜见陛下。”

  “军容病情怎么样了,可有好转?”

  “疽发背,已中风卧床不能起,三日不进食。”西门琦语气凄苦,其他的假子部将面无表情。普通人的爱恨情仇轰轰烈烈,到了上流阶层就平淡了。不但西门,自己哪天死了,又会有几个妻妾子女真正伤感?何虞卿姑且算一个。

  “让他好好休息吧。”原本还打算与老猪倌聊一聊,惜其已昏迷不醒,应该就这两天的功夫了。进来的时候,他看见府中下人在裁剪白布,一切尽在不言中。

  生老病死,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任你秦皇汉武,老来都免不得病痛折磨。无疾而终,梦中而卒,多少王侯将相的奢望。到了那一天,说断气就断气,没有浪漫可言。

  去永嘉里军营视察了一圈。

  诸军正在渐次领取兵器、甲胄、干粮——呃,勉强算是圣人的改革。渼陂泽一战结束后,趁着大胜之威,圣人对军事做出了多项调整,围绕兵、甲、辎重、坐骑分离进行的。

  龙捷等军骑卒的战马被移交太仆寺、飞龙院喂养,两机构下辖的大小牧场基本上在长安郊外——这应该会成为定制。

  兵甲,军士们现有的没拿,圣人也不敢收。但总有坏的时候,兵器、甲胄、鼓、角、旗、弓弦、马鞍、箭矢等消耗品以后主要由左藏库使、内弓箭库使、武器使、辟仗使供应,这几个仓库都在宫中,目前是宣徽使宇文柔在总领诸库管理。

  车、畜力、粮食、锅碗等辎重也是,战前陆续调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神策军那样,什么东西都是军队单位自行保管——什么都有,还要朝廷干甚?老子兵甲齐备,你不给,我直接抢。

  总之,尽可能对武夫施加限制,逐渐提高武夫造反的门槛,使其变成一个个单纯的暴力杀材。虽然这条路很漫长,但不能因为难就不做——没有三五天就改造成功的军队,持之以恒温水煮青蛙式调整,总会一天比一天好点。

  再过个一年半载,或许有野心家在军中鼓噪扬言造反,即便大伙想附从,但一看军营除了赤手空拳的汉子就什么也无。掂量掂量胜算,就得好好想想这买卖干不干得了。

  “大家,妾兄服已至京师,光禄卿派人招待,正在寺中进食。”回到蓬莱殿休息了一会,赵氏缓步而入,禀报道。

  外戚入京,光禄寺是得接待。

  “带了多少人?”圣人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揉捻着,脸贴在秀发上嗅着幽香。

  赵氏强忍着不适,紧紧一闭眼睛,又睁开,皱眉喘气道:“七、七百余骑,大部是赵氏子弟,大食、安息、吐蕃、党项人两百余,都是赞普遇刺后,到秦州依附妾家族邬堡的。”

  “夫人家族势力不小啊。”妥妥的地头蛇,圣人笑了声,复问道:“赵服可敢随我征讨同州?”

  “当然了。”赵氏面红耳赤,呼吸沉重:“同州小藩弱镇,甲士最多不过万人,这会散的到处都是,有人要东奔,有人要北逃,人心不齐。歧人殷鉴在前,大家只要赢上一场,展现兵威,自可传檄而定。”

  “真正值得大家忧虑的是河中镇——”赵氏身子一颤,仿佛触电。

  “这也是我没有第一时间出兵的原因。”圣人幽幽发笑,抚摸着爱妾滑嫩的肚子:“知我者,枢密使也。”

  朝廷要取同州,住在对岸的王重盈会恼火么?答案是肯定的。若在同州驻军,蒲人每天晨鼓暮钟都能看见王旗。这画面太美,也太危险。

  收复同州后,如何处理与河中的关系,是第一议题。

  王重盈肯定知道他娶了沙陀女。

  得罪圣人不算什么,几年前河中军还把先帝赶出过京城。可现在,有李克用撑腰的圣人还能惹吗。能,但河中惹不起。所以,王重盈动武的概率基本为零。

  既然双方都不愿意结仇,那,结盟可乎?自王重荣始,河中与河东两镇就同气连枝。不是嘴上盟友,谁有事,另一方真上那种。现在他又当了太原的女婿,是有这个基础的。

  那么,拿下同州后,可以试试将王重盈、王拱父子赚上山,秦、晋、蒲、陕共抗朱温——不是圣人急,朱温是真在这么干——去年,河阳已成了他的附庸,汴人的势力已抵达新安。要是不干涉,再过两三年,蒲、陕两镇就会被吞并。

  别指望李克用。

  后世朱温向河中用兵——彼时的河中节度使王珂还是李克用的女婿,娶了李克用次女朱邪妙薇。王珂向岳父求救,但李克用连遭大败,无能为力,只是建议女婿一家赶紧去长安到昭宗的地盘避难。最后王珂、朱邪妙薇夫妻连带孩儿,全都死在了朱温手里。

  故而,若发展顺利,自己当是救援李克用的那个角色。

  岳父行军打仗猛则猛矣,但生命最后十余年,纯纯就是朱温的玩具,几乎是被气死的啊。

  六月十三,马军司正将赫连卫桓、康令忠、马全政等人率骑卒两千人率先长安。

第77章 明堂

  清晨,右银台门。

  “咚,咚,咚……”

  恢弘钟声在丹凤门的御道上渐次响起,覆盖中外朝,提醒着卯时已到。

  宫门徐徐洞开,文武百官装好早餐,在金吾卫的检视下,从两侧昭庆门、含耀门鱼贯而入,去官署上直。杜、刘、李、郑四相神色严肃,老眼在每个人身上逡巡,像是谁欠了他们的钱。

  煮好粥米的大鼎冒着腾腾热气,女御宦官在掖庭令的注视下,排队打饭用餐。

  站在右银台门下等待召见的赵服等人举目远眺,但见残月淡蓝色的天幕下,位位绯衣翰林官、集贤学士手捧玉笏,正毕恭毕敬走进银台门。

  完毕。

  两队飞龙院武宦持棒走出。

  哒,一记清脆声响,黑棍齐齐杵在地上,飞龙官在御道左右站定,侧首凝睇赵服等人。赞拜官查验身份,说道:“卯正二刻,皇帝在麟德殿召见赵服、赵嘉、窦彪、白志迁。”

  闻言,赵服等在众人的观察下入银台门。

  麟德殿明堂内,光线阴翳黑沉。圣人戴翼善冠,服赤黄衫及帛练裙襦,六合靴——抟手西向而坐,朦胧白帘垂在面前,遮住皇帝的容貌。

  两殿正妃何虞卿、朱邪吾思青衣革带,珮绶齐全,无首饰——南北对坐于十步外,亦被帷幕隐避颜色。此刻一动不动,全都表情木然。

  枢密使赵氏、宣徽使宇文柔站在明堂门口。

  气氛阴森而萧肃。

  “赵服、赵嘉、窦彪、白志迁陛见。”赞拜官突然高喊。

  新任司言官南宫宠颜冲白帘后一拱手,看到对方微微点头后,方道:“上曰进。”

  赵服熟络的脱掉鞋履,又被中官寸寸摸身连带发髻都打散检查了一遍后,这才低头急趋入内。

  行三步即拜倒,摘掉帽子,伏地自陈:“河渭都知兵马使外臣服、千户防将嘉、讨虏游奕使彪、行军司马志迁受宣慰使诏书,朝觐。拜见陛下殿下,顿首顿首。”

  砰砰砰,免冠磕头有声。

  “上曰平身。”邯郸郡夫人南宫宠颜手持笏板,轻轻一指。

  “谢陛下。”然后赵服等戴上帽子站起,小跑至蒲团上跪好,屁股只勉强贴在小腿上,不敢重坐。许是六月酷暑,也可能是明堂通风差,他们的额头开始流汗。

  至于帘后圣人,赵服只匆匆一瞥就低下了头。他们不是内臣,直视皇帝会被认为有异志。

  “路程多少日?”毫无征兆地,圣人提问。

  凝神聚气的赵服直身答道:“车队押着供品,又因沿路盗贼为患,下雨,故走了二十七日。”

  “途中经过,都安靖?”

  这下是赵嘉作答:“臣等经陇城、岐、安夷关,略嫌腐尸满野,人心尚属教化。”

  不同于服、嘉兄弟,有个官拜枢密的妹妹,窦彪、白志迁极为心虚——先帝两度诏河渭勤王,然而平黄巢他们没动,三镇乱长安也恍若未闻,隔壁泾原可都出兵了……

  若圣人是个锱铢必报的主,问起往事,不妙矣。

  他俩有点觉得这场召见是鸿门宴了。天杀的霸府,胆小的蕃部头领,竟然怂恿大帅遣使入朝。这下好了!环顾压抑的明堂,屏风后仿佛站满了黑压压的武士。

  “赵服,你曾在哪当差?”圣人洪亮的嗓音打断了他们的臆想。

  “臣少随家父事尚延心都督,及加冠,拔伏羌城镇将,未久,因母逝丁忧。除丧,授白熊都知兵马使。李茂贞攻秦州,与战,有胜有负。”

  后世李茂贞兼并陇西的过程中,当地蕃汉抵抗势力陆续被消灭。这会宋贼的坟头草都丈高了,大舅哥的命运得到了改变。

  “多大年纪?”

  “臣服时年三十有一,弟嘉二十八。”

  “天水郡情形还好?”

  “风调雨顺河晏,百姓安乐。”

  “旅途所见州县官如何?”圣人追问。

  “岐、陇、武功等地貌似是新放的士子,庶务生疏,但谨慎勤勉,躲在山林避乱的男女听从招抚,返回乡里。”

  “武夫一整顿,地方就太平了?”

  赵服点头:“虽不是,但相去不远,一年半载当可致祥和。”

  “河渭秦三州有民五十余万?有甲士几何?”

  “有民六十四万多,中和年的编户,如今或有增减。”圣人连连发问不停顿,让赵服极有压力:“有武士两万多,征丁能多一倍。关西党项、吐蕃、突厥、汉诸族常有暴民滋事,肃清后,军人裁撤许多。近岁恐惧朝廷威福,已不敢蠢动。”

  他担心圣人对河渭用兵,专门这么说的——渼陂泽的尸海他在入京路上看过,队伍中来自那些喜欢剥头皮制作骨器的部落的蕃人都受了惊吓。

  “你在关西多年,明白蕃人语言文字么。”

  “因从小接触的多,能听说突厥、党项、吐蕃、安息、大食语言。不会写,蕃人的书籍能看懂十一二。”

  “你带来长安的武人傲慢么?”

  “未染中土恶习,老实。”赵服松了口气,答道。

  “白志迁、窦彪何人?”圣人将目光移到了旁边惴惴不安的两人身上。

  “志迁,本籍龟兹,吐蕃陷西域后掳回的奴隶,奔天水从军。”赵嘉指着他们,复言道:“窦彪是河州土豪子弟。”

  “太子太保昌化王白孝德是你什么人?”圣人盯着白志迁,问道。

  白志迁甚是紧张,拜道:“回陛下,白公与臣同族类。”

  圣人又看向赵服兄弟。赵服魁梧健壮,面部轮廓端正,肤色古铜,神情厚重坚韧。赵嘉略矮,挂着香囊,长相俊秀。时不时偷看自己,应颇有心术。

  就这样盯着四个人。

  良久,直到赵服也轻轻一坐腿以缓解酸麻的脊背,圣人终于才道:“七百余武士,五百多辅兵,九百匹骆驼战马。既入长安,粮草就是大事。朕已命宣徽使调发,军营在大慈恩寺左近。”

  “外戚远来,自有赏赐。”何虞卿拍拍手,道:“赐服、嘉珍珠一斗,银器两件,朝、公、常、戎四服各一套。窦彪、白志迁赏钱十万。柔奴,一会带他们去领。”

  “是。”宇文柔拱手应下。

  “臣等诚惶诚恐之至,拜谢天恩。”四人朝夫妻俩投来感激的目光。

  白志迁、窦彪则纳头便拜,一扑通趴在地上,撅起屁股,齐声宣誓道:“今后就是陛下犬马,龙潭虎穴但凭驱使。如有背叛,不得好死!”

  他俩被派来入朝,当然不傻。现在这情况,不管朝廷能否中兴,河渭两州暂时都得罪不起。此时献媚固然俗套,却是常理。

  万一大唐真的危而复安了呢?

  四人伏拜不起,主持召见的邯郸郡夫人南宫宠颜却没急着让他们起身。

  上位者吐哺握发换取下面人的效力有完整套路,其中分寸拿捏尤为关键,疏忽一个细节效果都会差很多。

  圣人自然也不认为他们会知行合一,至少短时间内不会。但不管他们怎么想,只要不造反,都可以用。

  互相利用嘛。

  李晔正在做的是稀释手下军队的成分,避免武夫造反,这大半年也是围绕这事在做。

  有了赵氏外戚这千余兵,棋盘上又多了一子。

  调和鼎鼐,不外如此。

  随着势力壮大,参与进来做“蛋糕”的人越来越多,朝中形成数十大小派系,大头兵或某个野心家想颠覆政权就不大可能了。

  而赵家需要利用朝廷觅得柱国之功,以永葆荣贵,就像他们祖宗那样。

  良久,圣人望向南宫宠颜,抬手。

首节 上一节 66/246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