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循声看去,圣人正在卸甲。在殿内侍奉的中人看见他,立刻齐刷刷下跪,身躯战栗哆嗦。
“滚吧!”赵氏骂了一声,她现在看见没鸟人就会涌起强烈的杀欲。
中官们如逢大赦,匆匆退出。
“圣人再建新功,大败两镇数万贼胚,越来越有武帝的气质了啊。”将李晔脱下的甲胄接过来,赵氏眉眼盈盈,夸奖道。
“关内未安,何言帝?”圣人在她办公的矮桌后轻松坐下,翻了翻堆满案头的奏章——都是些什么狗屁倒灶!
赵氏在旁边跪定,将这几日履新的感悟说出:“枢密院之权不在小,窃以为院官须以士人充任,或新科进士,或六部佐官,从翰林院制度,无使中官预机密。其次,延英殿会议,中官一概不得列席。”
“等老家伙死了再说吧。”圣人顿了顿,又嘱咐道:“上下枢密院的供奉官,你尽快将原有的中人剔除,在掖庭局征召女御,先将就着。待明年科举,我再遴选新人。”
“可开制举,广辟民间博学宏词、直言极谏、贤良方正诸才俊?”
“俟平关内再计。”圣人拿着一枚竹简轻轻拍打着手心,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闻言,赵氏按下话题,说起了另一事:“昨日中书、门下、尚书正副主官与三品平章事及御史台四品已上商议分割蜀中四十州,言按现行地缘划分,易生强藩。”
这倒是引起了圣人的兴趣。
四川那地方,前世他去过好几次,天生的割据之地——河水环绕,崇山峻岭无边无际,好多地方的交通在二十一世纪都危险无比。川东北那块,大巴山、米仓山横亘数百里,公路边上就是云雾充盈的万丈悬崖……在这个时代,栈道一烧,中原王朝只有干瞪眼。攻?没个十万兵、百万石粮、一万艘船,提都不要提。
后世这会王建已经基本上坐稳了江山。
不过李晔到来后,对王建的一概请求不予理睬,导致蜀中四十余州都不认可这个土头王。又容忍了杨复恭,保全了其势力。今年,以杨守亮为首的外宅郎受到威胁,于是联起手来对付贼王八,六节度、两刺史招兵买马,以二十余万众攻王建。
朝廷现在重新划分区划,应当是注意到了这一情况。治不了强藩,那就铲除可能产生强藩的土壤,把西川变成若干个小镇。这样即便某个人造反,也好收拾——老套路了。
“南衙怎么分的?”
赵氏一一解读起来:“置遂宁镇,寓意遂境安宁,称防御使,以王建假子王宗侃任之。”
圣人一听,乐了。当年对付李克用父子就是这一招啊。李克用据大同军自称留后,朝廷调停无果,于是派人接替李国昌,李国昌呢,则改任大同军。
老子来坐儿子的位置,儿子是让还不让?
这一下把李氏父子整红温了,直接造反。在有些人看来这是蠢办法。但这恰恰是直指人心的良策,因为这考验的是父子、上下级彼此的情谊。王建和他的义子、部将之间的感情,经得起考验吗。
“置嘉州节度使,领眉、雅、嘉、戎四个州,治嘉,以王建牙将张虔裕任之。”
“这是会议确定好的两个镇,明日便发布诏书,派遣使者,赐予旌节。”
“妥善。”圣人表示认可。
由此可见,南衙相当关注蜀中局势啊。王宗侃、张虔裕这挑选出来的两个人,在王建手下应是颇受信用之辈吧?不知道两位的忠诚经不经得起诱惑。王建现在骑虎难下,骤然被朝廷发难,破口大骂之余,对部下的猜忌心肯定会水涨船高。
就算王、张两个人忠得发红冒紫,贼王八时不时也得自问:这两个家伙是不是有反意?
杜让能那群老家伙这么做,也是在利用武夫的野心。如今王建四面皆敌,草头王不被地方承认,手底下的人能没点想法吗?
妙。
以朝廷目前有限的实力,对于蜀中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在顺其自然的基础上见缝插针,以挑拨离间。要是像历史上那样,王建已成气候,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阴谋诡计都是然并卵。
另外,岐、邠、华三镇覆灭,这大片沃土得考虑下用什么策略治理。总体思路,李晔有——最大限度上避免新的割据产生。细节上,还待斟酌。
还有一个肥得流油的同州,还在王行瑜的党羽手里。打,有点难,盖因北面毗邻河中,直接对同州动手会引起王氏家族的忌惮,可能会导致地缘冲突——光启年三镇进犯长安的教训,不可不鉴啊。
这事,或许可以请岳父出面。
第72章 东受降城与李克用
东受降城。
湛蓝的高空万里无云,烈日炎而不热。
时不时一阵大风吹过茫茫原野,齐头高的绿草随之涌动,一头头悠闲吃草的牛羊哞咩几声。
“滚开啊!”武士大声吆喝,驱赶挡路的牲畜。
“朝左边去了!”
“嘿这大虫。”
数百骑卒横冲直撞,将一头肥壮的老虎撵得气喘吁吁。武士们都穿着便服——无袖的短衫白袍,脑袋上缠着朱红色的抹额——正版的姨妈带,被小日本偷过去改成了“孝子带”。
“堵住!”骑卒四面合围,被追了一上午的老虎体力渐渐耗尽,低趴身躯,盯着这些穷凶极恶的武夫,发出威胁性的嘶吼。
哈哈哈,军士们一阵大笑。
李克用眯着独眼,闪电般掷出手中铁枪。
“噗!”老虎躲避不及,被插中左肚。盘旋在头顶的金雕宛如流星俯冲而下,一脚抓得老虎的鼻子血肉模糊,旋又快速回翔。
“驾。”李克用拍马往前走了几步。
兀地,双手撑住银鞍,直接在马背上站了起来,然后纵身猛跃,一个飞跳落至老虎身前。
“嗷……”喘着粗气,模样凄惨的老虎连连后退。
李克用也不言,双手抓住老虎的两只耳朵——后脚一蹬!
嗷嗷惨叫的老虎身体悬空,竟是被李克用攥在手里快速旋转了起来。武士们看到,虽然早就习以为常,但还是忍不住交头接耳。
“嚯,郡王之勇,不输天柱啊。”幕府官员拍马上前,笑呵呵道:“北朝尔朱荣徒手格斗猛虎,还没司徒快吧?”
“大帅天赐神力,又擒一虎。”
“青天子!”
“唉。”李克用的心情却没有一点好转,意兴阑珊的放下老虎。两个武士一拥而上将虎拖走,其他人则一阵欢呼,就地生火,洗剥起斩获的其他猎物。
“唉。”又是一声叹息,李克用一个仰面躺在草原上,双手枕着脑袋,跷起二郎腿晃悠。
金雕收起翅膀,停在主人身边。
抚摸着金雕,望着碧绿如洗的澄净天空,徐徐风儿拂面,李克用微闭双目:“好想回神武川放羊啊。羊吃草,某就找个山坡睡觉。多好……”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释放出内心深处的焦虑、愁苦甚至是忧郁。
如何不愁!
前年巡视潞州,因饭菜不合口味。酒后,他发脾气骂了时为昭义节度使的弟弟李克修,打了两鞭。本以为自家兄弟,打打闹闹也正常。结果弟弟惭愤成疾,坚持不肯吃药,病死了……
导致氏族长辈都对他很不满意,说他专事威刑,小辈侄男侄女也觉得他凶,不愿亲近。而且一碰酒,夫人就指着他破口大骂。李克用自知犯错,亲人给他气受,他也只能受着。
但这还没完。
前年朝廷兴兵讨伐,李存孝立功颇巨。事后,本以为会阿翁让他当昭义节度使,最后没当上。李存孝气得七天不肯吃饭,饿得头昏眼花,也用这种自我摧残的方式无声抗议。到今年,父子俩的关系越来越僵。李存孝怀疑阿翁要杀自己,李克用也猜忌这个最疼爱的义儿有反意。
父子俩都觉得自己没错——在李克用看来,我让谁当节度使是我的权力。李存孝则认为李克用有功不赏,肥水流向外人田——是以,谁也不肯低头。
如果说家庭关系糟糕是内忧的话,那幽、赵、魏、云、汴五镇联合兴兵讨伐他就是外患了。先是幽、赵发兵15万讨伐他的亲家——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搞得他亲自带兵增援才救下来。叱日岭一战,阵亡健儿两万余人!多是他累年来调教的精兵,痛哉!
接着又是朱全忠北犯昭义,汴人的旗帜已经插到了淇水岸边。
能不急吗!
上个月,幽州军又对云代二州发动大规模西侵,几乎把这一片当成了后花园,动不动就来打秋风。抄略牛羊,掠夺子女。北地胡汉百姓为“青天子”出丁出粮,李克用却不能保护好他们,让他们屡遭燕人扫荡。
各部落对李克用的意见越来越大!
李克用对河朔诸镇的怨气也迅速水涨船高——从来只有他抢别人的,如今却被别人抢!故而此番领兵北巡击退幽州贼后,他没急着回太原,在东受降城顿兵住了下来——召见蕃部首领,慰问汉人耆老,操练兵马。试图向百姓证明,他依然是强大的,跟他混是正确的。
凡此种种,让李克用愁死了。这不禁让他怀疑起了自己——是不是自己真的如朱温那厮所说,压根就不是当诸侯的料——窃据河东,只会荼毒无穷……
“唉。”又是一声叹息,李克用轻轻哼起了牧歌。若不是军务缠身,真想去金城镇老家看看啊。
“司徒何必灰心?”都押牙、检校左仆射盖寓端着一盘烤羊肉走了过来。
“某不吃。”李克用兴致不是很好,食髓乏味。
岳父的抗压能力,比起朱温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啊。
盖寓熟悉李克用的性子,知道开解不了,当下也就不废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两个圆筒:“进奏院新报,昨天晚上刚送到东受降城,其中有郡主家书。”
闻言,李克用一把夺了过去,好像那圆筒里装着什么珍宝一样。
“久不通信,至思至念。”
“闻叱日岭之战,族人罹难伤残不在少。又听燕人略代北,汴贼犯泽潞。女甚悲!乃于唐宫远衔哀诚,切切。”
“女在京兆无所不福。圣人私我,左右敬我,中外官尊我。阿耶可宽心,宽心。女观圣人言行,外宽内深,剑戟森森。内戮寺人,于外杀岐邠贼两万人,刺面剁趾苦役之。根基初固,威权自专,须不可轻之。其心亲晋而忌汴,可为良婿。使得久之,父复何忧!”
“女观朝廷臣,果如阿耶所言,除太尉寥寥之人,大略首鼠两端,蝇营狗苟之辈……”
“累年征集,军事不绝,河东虚弱矣。而关中人气昭苏。男耕女织,桑麦青青。贫者授田,富豪催课。入关附圣人流氓者,不计其数。日积月累,可称富庶矣。阿耶宜罢兵休战,还民生产。仓廪足,百姓晏然,则以河东军势,汴贼岂为敌手哉!”
“圣人欲取同州,虑河中猜忌,言于女——将输太原粮五万石。”
“竹不胜书,伏惟保重。谨表寸心,希垂尺素。景福元年某月某日,女吾思顿首再拜大人。”
——就完了?李克用摸着粗糙的嘴巴,有些不尽兴,逮着信反复读了好几遍。
瞧着李克用老脸一片灿烂,得意之色毫不掩饰,盖寓擦了擦嘴边的油:“司徒何故喜悦?”
“都是某那好女婿。”李克用颠颠的坐了起来,将盖寓手中木盘端过来,抽出匕首切羊肉大口吃起来:“小看他了啊,大杀寺人,连平三藩,自领政权。”
还说要送太原五万石粮以解燃眉。虽不多,但除了这个女婿送,还有人肯帮忙吗?女、婿琴瑟和鸣要能继续保持,姑娘就嫁对人了,往后自己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信中最后一句话的暗示,他当然明白——好女婿想收复同州,但担心结怨蒲、陕两镇,想找他代为出面,不然跑去跟他闺女说这事干什么。
这事也只能找他了。自打与王重荣并力攻黄巢以来,两家的关系一直很好。王重荣被部下所杀后,其兄弟王重盈自陕州还蒲州接任河中帅位,陕镇则由其子王拱主持大局。总的看来,王氏的势力挺强。故而,原本他也是打算将朱邪吾思嫁给王重荣的儿子王珂,然后为长子李落落求取王重盈之女,以强化两家同盟。不过后来一权衡,选择了朝廷。
现在女婿盯上了同州,家门口的事,王重盈他们能不担心吗。
出差,未来至少一周应该都是单更,有余力会多写。
第73章 善后与日常
景福元年六月初五,诏书既下,罢陇右、凤翔、邠宁三节度。
高宗龙朔元年,唐人培植的傀儡吐谷浑政权被吐蕃灭亡、未久,因龟兹等地领土争端,唐、吐关系再次恶化。本着先下手为强的原则,经三年准备,李发兵西征青海。双方战于大非岭之下,孰料薛仁贵大败——此后,吐蕃急剧东扩,唐人又长期宫廷内乱,权力更替频繁,无力招架。
开元二年,闻李隆基新立,吐蕃来攻。十月,再来。薛仁贵之子薛讷迎敌。是役,大败吐蕃。战后,李隆基置陇右,领鄯、秦、河、渭十二州,重兵防遏。渔阳颦鼓动地来,陇军陆续入卫,吐蕃遂据之。
“艰难以后,圣唐内战不止,至今陇右十二州只余秦、渭、河……不要……弄我了……”浓郁糜香弥漫的室内,屏风后,枢密使坐在圣人怀里。双手按着裙子,丰满的娇躯微微颤抖,嘴角也有丝丝口水,正有气无力的讲历史。
“这三州怎么收复的?”圣人擦了擦手上水渍,虚心求教。
“弄疼我了。”赵氏眉头蹙成一团,幽怨地剜了他两眼,别过头去:”会昌三年,吐蕃内乱,汉、回鹘、吐谷浑、突厥、波斯、大食诸族奴隶暴动,京西北八镇趁机攻打,收原、乐、秦三州,石门、木峡、特胜、萧……剩下的没记住。”
“总之。”赵氏喘了口粗气,挣扎着要起身,怒道:“这便是大中年所复三州七关!秦州为其一。巢乱期间,又被吐蕃抢走。宋文通兼陇帅后,夺秦州。河渭则是大中五年,虏将尚延心上表请归舅国。于是朝廷拜其游奕使,领两州……放手!”
圣人清楚了。唐吐国情基本一致——藩镇混战与农民起义,区别在于吐蕃中央政权寄了,唐还勉力支撑,但双方本质都是军阀割据,边境上仍在拉锯。陇右靠近西陲边境的河、渭、秦,秦州被李茂贞夺回后,以亲信镇之——已经让武夫砍了,守军两千余人,推都将符道昭为刺史——收到渼陂泽一战的消息,不知会不会降。
河渭较特殊,尚延心死后,其子接任职位。到这会,各族杂居,胡人也种地,汉人也放羊。治理上,地方豪族也在参与,与代北、夏绥差不多,但富庶很多——自宣宗收留尚延心,这四十多年来相当太平,老百姓的日子很舒服。
人口的话,据在天水长大的赵氏估计,大概有二十多万,很杂——德宗时,在李泌的主导下,唐朝派遣使团从海路会盟黑衣大食,商讨围攻吐蕃。此后,面对阿拔斯劲敌,吐蕃国内一半以上的兵力都去了西线作战。长期鏖战中,吐蕃人俘虏了大量波斯、阿拉伯乃至罗马人,吐蕃灭亡后,各国战俘出身的农奴纷纷逃散,民生安定的河渭地区迎来了一波红利。
如此,构成了现在河渭复杂的族群局面。
军事实力,万余战兵肯定有,东拼西凑拉壮丁,估计能有好几万。但不必为敌,人家本来就承认朝廷,只是历史上昭宗连李茂贞都奈何不了,又怎么染指河渭。
以上便是陇右的情况了——秦州被符道昭占领,河渭有望和平接收。当然,最好是先灭了符道昭,让河渭地区知道变天了,隔岸观火见识下王师武道,这样他们内部也才好达成一致。
“还不撒手吗,臣累了……”赵氏两腮红晕晕的,掐了圣人一把。
“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