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圣人率龙捷、龙兴、豹子三都骑军押送着俘虏踏上返程。没办法,三千多俘虏被剁了双足大脚趾,不等几天,路都走不了。
此时此刻,三千余人反绑双手,一瘸一拐地走在驿道上。烈日高悬,一个个被晒得汗流浃背。考虑到可能发生的暴动,以及磨炼他们的凶性,这几日他们每天只能得到一碗稀粥吊命,盐都没有。
一开始,武夫们还会破口大骂,或是嘤嘤哭泣,悔青了肠子。渐渐的,随着饥饿发作,两眼发昏的他们没力气闹腾了,反而对着身边押送的骑士摇尾乞怜,希望得到一张醋饼。
“要你娘的饼!”骑士一鞭子抽在他脸上。
这人当场摔在地上,大口呕吐胃里的绿色酸水,无法起身。
骑士勒马,抽出冰冷的横刀,唰的一声贴在他后颈窝:“能不能走?”
“能,能……”这军士抓着一丛野草,手扶马腿,跟个丧尸一样摇摇晃晃地站立了起来。
意气风发的圣人策马路过,拍着他的脸蛋,鼓舞道:“再坚持片刻,到长安就有饱饭吃了。”
等待他们的,将是刺面编号打入恶人军,为国家、群众劳役至死。赦免?根本改造不了的穷凶之徒,放出来影响治安嘛。若不是关内八水各段沟渠和畿内二十二县的荒地需要大量劳动力,深不可测的渼陂泽,天井寨的大坑,才是他们理应的墓地。
这一仗,有上古部落战争抓奴隶的感觉了。
另外,各镇进奏院获悉情况,各地藩镇们也得重新调整与朝廷的相处方式了吧。
河北的几个小霸王,当会献上礼物祝贺——还别说,赵、魏、燕、定、横河北五镇对朝廷的态度堪称不错。割据归割据,但面子工程一直做的很不错。杜老头两次向魏博乞讨,魏博真给了。
成德不用说,上供没停过。自打文宗年间寿安公主下嫁王元逵,成德洗心革面,对皇室相当恭敬。讨伐贼藩出兵,朝廷不好过?输两税!黄巢入关,勤王!这不,李茂贞就是当年派来防秋的军士之一,小王也是。
幽州也还行,乾符年讨李克用,一收到朝廷的好处,立刻将李克用父子一顿暴揍——拿钱,办事。不过听说现任节度使——金头王李匡威快要混不下去了,有意带着亲信来长安。几个月前幽州进奏院就放出了风声试探朝廷反应。不过历史上昭宗自身难保,没能接纳这个末路枭雄。
河北的节度使们混不下去而入朝,这是代宗留下的成例——平时不要跟我呲牙咧嘴,咱们互相给面子。你走投无路了,长安会是你的退路。
现在看来,这项德政还在政坛上发光发热。
义武军王处存——,朝廷任命的节度使,巢乱期间第一时间派亲兵两千入关勤王,知恩图报。加上又是岳父的盟友,收到消息,上供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至于横海,比魏博还贼佬!据老头反应,已十年没像样的上过供,就时不时打发点皮毛、鱼、盐——朝廷的忍耐快到极限了,指不定什么时候政事堂就会商量着将其地盘划给别人。
忘了,还有淄青王师范。
这小子刚承袭父位,镇内人心不稳,还指望朝廷给予认证。王命就是这么神奇,没有,下面的人觉得你像野鸡,都想取而代之。有诏书,靠这一张纸,多多少少能收获一批人心。只能说,一纸诏书虽没多大吊用,但不能没有。
老头派人催一催,王师范大概率也会狠狠投食一波。
以上就是魏、赵、燕、定、沧、青六霸王了,会以加钱的方式来与朝廷维持关系。
东南浙、福建、广州方面以及镇、静、清三海帅,孙儒的势力还未被消灭,长江以南战火滔天,暂且指望不了。去前两年,只有浙江董昌派兵带着财货绕道入关,跋涉数千里进贡。中原,晋、徐、兖、郓四大强藩缔结同盟,联合讨伐邪恶轴心朱全忠及其附属,别想了。
岳父没找自己要粮食已是邀天之幸。
蜀中还处在外宅郎与贼王八的鏖战中,没个一年半载消停不了,湖南、鄂岳、江西各镇差不多,乌烟瘴气。
就剩关内左近——鄜、夏、泾、同、蒲、金这群小狼狗。说强不强,说弱不弱。看到岐、邠覆灭,当会很紧张吧。会不会联合起来对付朝廷呢?还是拿钱消灾?
但李晔还是想请他们移镇。
不过具体方案,还得与宰相们细细研究一下。
有些节度使新上去的,不好更换。
夏、鄜拓跋党项对朝廷甚恭,上供相当积极。无论谁失去权力,都不会甘心,在京西北八镇服役的党项人也极多,搞不好会引发党项之乱。泾、同、金、蒲这几个,得看看谁好说话,要让人挪屁股,给出的新位子要符合人家的意愿,不然就要跟你兵戎相见——主打一个谁赢了听谁的。
行吧。
截至目前,一年时间不到灭了韩建、李茂贞、王行瑜,已是莫大丰收。
大军从通化门入城,押着俘虏前往永嘉里的军营,途中百姓看到,又是一波声势浩大的追赶打骂,投掷石块。
圣人没直接回宫,去了西门重遂府上。
上次来,中官们和长安侠少还对着他冷嘲热讽,舞刀弄枪,这次王从训、何楚玉、何宗裔、赫连卫桓、扎猪等人带着千余精兵,站岗的卫士直接蔫了,但还是要求解下武器,且最多只能十个人进去。
闻言,何楚玉翻身下马,直接对着他们破口大骂:“惹得老子性起,宰了你们这群不良。”
王从训领着数十甲士从圣人背后涌了出来,大有一言不合就斗殴的架势。
“打狗看主人。”圣人拍拍何楚玉,把小舅子拉到了自己身边。
这时,大门豁然洞开,里面传来一声雄浑大喝:“退下!”
定睛一看,却是西门重遂的假子西门琦走了出来。他这么一喊,卫士们悻悻而退。何楚玉、赫连卫桓对视一眼,直接带人将卫士们撞开。
“军容身体如何?”在凉亭坐下,圣人找来西门琦、西门元元几个心腹假子问道。
“疾初,只是头晕目眩,时不时发昏,站不稳,但生活如常,还能视察军队。但最近大半月或坐或卧,极少出门,也不爱言语了。”看得出来,西门琦几人与老猪倌的感情比较深,说到这,神色沉重,叹息道:“眼睛也不太看得清,走路须人搀扶。”
“竟至于此……”圣人在脑海中比对了一下,老猪倌大概是高血压、糖尿病之类的慢性病。
“军中情势如何?”他又问道。
“群龙无首,波谲云涌,诸假子部将勾心斗角。”事到如今,西门琦也不避讳了。阿父一死,大伙为了遗产,肯定会大打出手。
“带我去见见军容吧。”圣人心绪复杂,对于老猪倌,他是又爱又恨又怒。
西门琦面有讶色,拱手道:“怕疾病惹到圣人身上,还是罢了吧?”
“无妨。”这症状也不是传染病,何必惧怕。
进入后院,西门琦让那些卫士离开,然后引着圣人一行入内。
“军容?”圣人站在门口,冲坐在太师椅上对着窗外烂漫荷花发呆的老家伙喊道。
那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已经半失明的西门重遂。只见他眼睛上包着一条白色的锦带,一头如瀑长发随意披散在肩背上,未束,未簪。也许是吃不下饭的缘故,也许病痛的长期折磨,已经掏空他的身体,让往日虎背熊腰的西门重遂瘦了很多。
听到这声叫喊,西门重遂转过头,轻轻翕动着鼻翼。
“是皇帝吗?”
“呵呵。”圣人笑了声,走上前接过胡床在老猪倌身边坐下,然后握住他的手:“我在鄠邑渼陂泽大败乱军,斩首两万余级,今日班师回朝,来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来,才是最大的恩情。”西门重遂长叹一声,将圣人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手上有厚茧,左脸有伤口,被荆棘划伤的吧?可惜俺瞎了,看不见。大败数万叛军,长进不小。王行瑜和李茂贞抓住没?”
“双双为部下所杀。”圣人替他理着头发,应道。
“贼以此兴,必以此亡。”西门重遂咳咳两声,撑着脑袋又说道:“朱全忠如日中天,李克用新遭大败,须得设法帮帮他。不然,天下就没人可制全忠了。”
“我有数。”圣人语气轻松,宽慰道:“好好保养啊,寡淡饮食,会有好转。”
“回天乏术喽。”老家伙对自己的状况再清楚不过,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亡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可甚哀。”
“阿父……”站在旁边的西门琦、西门元元等人不约而同哽咽落泪。
“还没死呢,哭甚。”老猪倌有气无力地哼了哼,包着白色锦带的眼睛环顾了一圈,似是在回忆他们的面容——如今还放心不下的,唯徒子徒孙及鞍前马后效力多年的一班老部下了。
“琦儿,你一向敦厚老实,心思纯良,总是被人欺负。”西门重遂勾了勾手,西门琦一个箭步在他膝下跪倒:“阿父……!”
这应该是最受西门重遂信任疼爱的假子了。
此刻当着圣人的面叫过来……
李晔猜到了用意。
第71章 考验
老家伙的党羽有点多。
耀武军使李嗣周,嗣覃王,统耀武兵6300。上宸都兵马使李彦真,李承乾子孙,握兵2000。保国军左厢使西门曦、右使西门钊共掌8000保国军,佑圣军使西门无羁统兵4000,龙虎军使西门奂,统兵4000,内直军左使李君实、右使李筠统兵6000。
西门琦领两京诸宫苑武器使,西门元元任内弓箭库使,地方上亦有不少从老家伙门下外放的刺史、监军、镇将。
总体上诚然不如田令孜、杨复恭之辈势震朝野,但百五十年宦官世家的底蕴暴露无遗,李嗣周、李彦真、李君实、李筠、曹诚这一大把皇室外戚子弟也甘为驱使。等老猪倌入土,这都是遗产。
等吧。
老家伙这状况,没多少时日了。
田令孜、韩文约、刘行深、杨复光、西门思恭这些老家伙陆续谢幕,杨复恭去职,西门重遂重病,一个时代要结束了啊——中官的统治即将无声退场。
不过,内政却不会平息。昔年李克用挥师作难,逼迫田令孜下野,扶持杨复恭。历史上李茂贞之辈几度问阙,杀杨复恭、西门重遂,联结韩全诲等人。如今中官对皇帝失去控制力,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已没有价值,节度使们又会推出哪些代言人呢。在这个没有外兵撑腰,就容易斗争失败被赐死的时局,不少朝臣也在寻求藩镇的支持。
现在,皇帝夺回了部分权力,能保证他们的安全,但愿这样的大臣少些吧,最好没有。
回宫的路上,一路仕民看见车驾,得知圣人大败乱军,在渼陂泽斩杀两万余贼众,大松一口气之余,纷纷夹道欢呼,高喊万岁。这些年,被岐、邠、同、华、蒲、晋各路兵马蹂躏,被巢贼杀虐捕食,国人怕了,所以希望这次朝廷能打赢,大伙好平安。
为此,他们愿意服徭役纳粮——哪怕生计已经很艰难,但生活在这个拉垮的朝廷治下,总比王行瑜那帮人强出百倍不止吧。至少不会被抓去大卸八块烤着吃了,被押着填壕,被抢劫一空,全家杀绝。
这场胜利,让国人看到了生活下去的希望。
凯旋大军依次给假,让儿郎们放松放松,为国家人口增长出力。赏赐已发,打了大胜仗,圣人非常嚣张,每名武士赏了价值六匹绢的各种财货。哼着悠闲的小调,享受着臣民崇拜赞颂的目光,圣人进入丹凤门。
楼下照例有一大堆人称贺——这次没摆大驾卤簿,群臣就没出城十里迎接了。飞龙院、宣徽院、内庄宅院、齐天诸库正副使,三省六部四品以上官齐齐弯腰,对车驾抟手拜倒,神情严肃。圣人点头致意,看看这个,问问那个,脸都笑僵了。
“了不起啊,了不起!”进入丹凤门,队伍只剩二十余名核心亲信,杜让能再也绷不住,拍手大笑。一会表扬武夫们忠贞平难,一会拉着圣人的手,说起亲密的悄悄话:“善哉。能屈能伸,人主威仪日益隆重。也是,手握神剑,赏善罚恶取决于心,何不君!”
“太尉过奖。”圣人豪迈一笑,与老头手握手,谦虚道:“赖爪牙宣力,将士用命,群臣竭忠,所以微有功绩。”
“皇帝督师临战,七圣而已。”杜让能容光焕发,饱有深意的重复道:“高祖创业,连发七十箭,杀七十贼,毋端儿惊骇而逃。马邑破突厥,诸胡夜遁。太宗东征西讨,无所不利。玄宗扫韦氏,肃宗千里转战,代宗洛阳攻安庆绪,德宗陕州战史朝义,顺宗立身乾县城,白刃拼杀,血涂满面。列圣穿梭刀枪,大唐才屡次转危为安。”
说到这,老头低声告诫:“所谓伟力归于自身,靠天靠地曷若己?再打几次胜仗,皇帝在军中恩威牢固,谁还敢轻易造反。肃、代、德生于乱世,正是明白这一节,闯龙潭钻虎穴如家常,这才稳坐了江山。不然,天下还姓李乎?陛下谨记。”
这倒像当年白衣山人与李亨相处的画面。君臣一张床睡觉,同吃同住,无话不说——李亨就像那事妻如母的贤夫——骗李泌穿紫衣,为李泌烤肉削梨,修豪宅。就差分享老婆了……惜不如愿。白衣飘然去,黄衣思念难捱。
听着老头大失体统却推心置腹的话,圣人握了握他的手,微笑道:“太尉放心,我省得。”
“老臣还有公务,就先回中书了。”老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女官们,又提醒道:“明日可召集王从训等将领的妻子入宫,请淑妃、贤妃携儿女与之宴饮。以和谐君臣,同进退,免得小人利用。”
“善。”圣人嘉纳了。
回到蓬莱殿,枢密使赵氏正端坐在那分拣奏章——基本上都是中外臣写给皇帝私人的。
一部分是节度使门的扯皮,争地争人争老婆。没错,就是这么奇葩,跑到圣人这来打官司。
一部分杀材讨要旌节的请求。比如日子不好过的王建,又献了表文,言辞一改嚣张。在外宅郎的围攻下,面对东西两川四十余州大多分庭抗礼的糟糕局面,贼王八已失去了刚入蓉城时的威风。想着朝廷下场和稀泥了,不然等着被群殴致死吗!
比如浙东的董昌,向圣人讨封越王。
还有些是各地将帅刺史的私奏。比如李克用的好义儿李存孝,扯旗造反了,但是自觉打不过鸦王,故而给圣人来信,请求献邢、洺、磁三州入朝。比如一代枭雄幽州节度使李匡威被驱逐,四处漂泊,也想带着2000亲军入朝。比如荆楚赵匡凝,被朱全忠吓坏了,建议圣人号召群雄共讨朱贼。
枢密院的供奉官进进出出,向赵氏呈上各种表文,供其过目审阅。
“下发中书省,使同平章事三品以及御史台四品已上会议。”
“转交当值翰林学士草制。”
“广州市舶使表奏?转付度支户部三司,铸钱租庸盐铁青苗使杜太尉自有决断。”
“封王?董昌胆子也太肥了,打回浙人进奏院。”
“……”
心力交瘁!赵氏揉了揉太阳穴。一会你要这个,一会我吼着要停了财税,一会张三扬言带兵入朝,一会李四叫嚣清君侧。
李匡威想入朝,圣人制得住吗!朱泚当年五千幽州兵就敢占据长安自称秦帝,将德宗扫地出门。李匡威如今走投无路,也想带兵入朝,想什么呢?
还有孙儒那个小丑,上窜下跳的,扬言“俟平行密,称兵入关以除朝堂奸蛔。“可恨朱全忠、杨行密、钱鏐这帮无能,被一群饥饿蔡贼打得抱头鼠窜。
朱全忠又要索要节兖、郓、徐三镇节度了,外戚大将军李克用又来撺掇圣人讨朱全忠了……
还有杂毛,兽欲令智昏,居然讨要圣人的妃嫔昭仪陈氏。虽说赵氏不喜那个虽然貌美有才,却素来冷冰冰一副白天鹅性情的陈昭仪,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能送给节度使挞伐的。
桩桩件件烦心事,令她颇感头疼。若是中官还在主政,那帮人为了讨好藩镇引为奥援,只怕什么都送得出去吧。万幸,内竖头目们已经被宇文柔剖心了。韩全诲之辈亦被圣人连根拔起,举族屠戮,党羽斩于渭水边。
想到这,她很想开怀大笑——杀得好!
“简直就像一位女帝。”圣人漫步走了进来,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