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61节

  “嗒嗒嗒!”龙捷军再次冲锋,残余的几千岐军大阵濒临崩溃。后方观战的岐军喧哗声四起,有人怒吼大骂,有人狂笑,有人嘿嘿嘿的发呆。

  王三郎颤抖着双手,慌乱更弦。

  朱宏和几个袍泽拽着大车,试图依车而战。

  民夫四处逃窜,军士们挥舞着鞭子、刀背连打带踹,想要挽救溃势——毫无组织的乱跑只会死得更快!

  可民就是民,恐惧心理会压倒一切理智。

  “咚咚咚。”当王师三通鼓响起,壮丁们对着军士挥拳相向,被拽着头发往回拖的妇女死命挣扎,喉咙发出刺耳的尖叫,咬手、踢裆、扯头发。军民自相践踏,阵脚大乱。

  更有那崩溃的武夫涕泗横流,卸下甲胄,乞求袍泽放自己走。

  怪诞的气氛就像瘟疫一样快速传染,一个又一个士兵丧失残余的神志,冲身边的人呲牙咧嘴,拔刀乱砍——前方急战,后方亦急战。

  他们争抢涌向西面山坡——所有人都明白,只要上了那座小山包,钻进林子里,逃到渼陂泽就平安了。守在外围的龙兴、豹子两都轻骑兵像驱赶羊群一样,恫吓他们。

  有人低头看着捅穿肚子的横刀,眼前浮现同火的面孔。

  有人被撞倒,被一双双脚踩进淤泥坑。

  有人被一把扯开,推出去阻挡骑卒。

  有汉子拉着自家婆娘的手,被战马踏死在地上。

  那座山坡很近,平时一刻都用不了就能到。现在又很遥远,远到现在几千人直到断气都没能跑上去。

  小小的山坡上尸横遍野。

  “驾!”龙兴、豹子两都冲上山坡,将余众撵向渼陂泽。

  湖边白鹭腾飞,鱼鹰回首,望着汇集而来的残军,钻入水中。

  而后,噗通声接连响起。

  落入湖水的岐军攥着岸边水草,苦苦哀求,回应他的却是临门一脚。

  军民完全散掉了。被抓来的老百姓有的投湖泅渡试图活命,有的沿着湖边奔跑,有的躲进树林,有的远远跪地大喊磕头。

  两都骑卒也不管他们,只逮着军士打杀。民夫见状,纷纷推搡身边的军士,七手八脚将其弄进渼陂泽。

  湖面绿光艳艳,黑乎乎的人头在水中起伏漂泊。

  凤翔节度副使张樊隔着一片柏树,俯瞰着渼陂泽的惨象——投尸填湖!

  即便中和年与巢贼战于龙尾陂也没伤亡至此,凤翔还能振作么。而且岐人一驱郑畋,威逼宰相。二攻先帝,冲杀行宫。三入长安,焚宫苑,淫女御。四劫畿内,五犯鄠邑……如今遭此前所未有的重创,朝廷还会给凤翔“振作”的机会吗?

  只怕在朝廷眼里,凤翔已与蔡贼、魏人无异。

  一番交锋被李晔小——圣人玩弄在手心,囤积重兵于白马河,当东进通道。与你摆出一副正面决战的架势,结果暗地里亲率骑卒主力绕道渼陂泽,照着大军背后就是一刀。

  大意了!岐人兵骄将狂,还拿王师当神策军那帮娘们呢。桎梏为战,安得不败……

  张樊长叹一声——攻守易型也。

  随即,脸上蒙上了一层灰色。兴兵作乱不是他的想法,他不愿因未知的富贵而失去已有的欢乐安稳。但圣人会听自己讲解当时的情势吗,文武百僚会体谅自己被杀材驱使的苦衷吗。

第69章 杀与埋

  金雕翱翔,落在柏树上,嗅着四周浓烈的血腥。

  节度副使张樊、铁斧都头李瓒、副将鱼多祚、斩刀都将刘勃等十余将领双手被缚,踉跄而行,被押到了土陂上。大群军校围着他们,投来阴冷的目光。

  “吁——”大群卫士簇拥着一个英气勃发的青年迎面而来。

  一如武夫人马具甲,只是漆黑的披风已被雨水淋湿,在碧绿灌木的对照下格外醒目。所过之处,军校们策马涌动,抱拳行礼。

  这便是天子?张樊等人有点惊讶——看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温柔情郎模样,却是个投尸填湖的血手人屠!护送辎重的万余岐镇健儿杀戮殆尽,竟连一个俘虏都不接受……

  宰相们干什么吃的,不好好把天子供奉在明堂里垂拱而治,放出来领兵打仗是什么礼崩乐坏的做法?

  “为何不降!”圣人马鞭一指,兜鍪中的双眼扫视着跪满一地的俘虏。

  张樊等人一窒,慌忙深深埋下头颅。

  “臣有罪,臣有罪。”早有准备的李瓒膝行上前,哭丧着脸:“乃被部下裹挟,身不由己。不然,小臣何敢扰乱乾坤。”

  砰砰砰,李瓒磕头如捣蒜,额头血肉模糊。

  张樊、刘勃、鱼多祚等人也跟着拜倒,口呼有罪。

  “呵。”对面轻哼一声,坐骑晃了晃头喷着响鼻。张樊一哆嗦,下意识抬起脑袋,去看圣人的表情。

  “狗贼子!”何楚玉翻身下马,一拳直打在张樊面门上,然后攥住头发,拔出佩剑架在喉咙上。

  众人笑了声——皇帝这小舅子的脾气还挺暴啊。

  “既为乱军裹挟,何不半道逃之?”啪的声响极为清脆,竟是圣人照着张樊的脸狠狠甩了两鞭,高声道:“张樊!先帝授你节度副使,岐人却几度犯阙,难道区区“裹挟”说辞就能告慰长安仕民的亡灵吗?我欲斩你,你有何话说!”

  “臣治军不力,诚该万死。”张樊像是认了命,痛苦地闭上眼睛,等待结局。

  砰砰砰,李瓒又是一顿叩首,哭道:“军乱前,副帅几度劝说儿郎们,险些丢了性命。”

  圣人直勾勾地看着他,摆明不信,或是等他们体现出可以饶恕的价值来。

  “斩了他们吧!”没藏乞祺拿起银斧,提议道。

  “陛下!”李瓒绝望了,大叫道:“陛下难道不想消灭藩镇吗?既欲兴复王业,奈何不容豪杰!李愬平淮西,用蔡将李祐,所以一举建功,擒元济父子。皇帝的心胸怎么会不如一个将领?”

  哈哈哈,众人听得大笑。

  “此刻乱军主力还在天井寨与王师交战,请以臣为使者,定劝降乱军。”李瓒说完,又往前膝行几步,抱着圣人坐骑的马腿,神色充满期望。

  圣人拍打着他的脸蛋。

  他当然会用这些降将去劝降,却不会让他们自己去——谁知道回到军中会不会突然翻脸,带着残军殊死一搏。给机会的事情,他不做,哪怕概率只有百分之一。

  “捆在马上。”圣人一夹马肚,离开。

  申时,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教练使王从训遣飞马来报,与乱军主力20000人在白马河交战。胜,斩首千余,贼军退回河岸。

  圣人也不会给他们进攻的机会了。

  当马肚边上挂满鲜血淋漓首级的龙捷、龙兴、豹子三都数千轻重骑卒趾高气扬的返回天井寨。

  当垂头丧气的节度副使张樊、蓬头垢面的铁斧军指挥使头李瓒、一副死妈脸的斩刀都将刘勃等数十将领被绑在马背上,在阵前溜达了两圈后,乱军散了,自相砍杀起来。

  有人要投降。

  有人力主勒兵自卫,徐徐退回凤翔再图后计。

  不管什么主张,成分复杂的乱军是完了。失去凝聚力的军队,与牲畜群无异。投机加入的土匪、汇集其中的神策军复员人士、大震关的岐邠残兵,拔腿狂奔。一开始是几百人一股,然后是几十个一群,一个个在暮霭雨雾中拥抱细雨斜风,好不浪漫。

  龙捷军进食喝水休整了一会后,大部分骑士卸甲追杀——在渼陂泽战了接近一个时辰,人和马都相当疲惫了。反正这些乱跑的贼人已是惊弓之鸟,能造成什么伤亡?

  这部分人跑掉后,从雍城出来的岐军主力减去阵亡以及在渼陂泽被杀的,只剩下了大概万人。

  自相残杀中,陆续约有三千余人出降,剩下的几千人也踏上了西奔凤翔的逃亡之路。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世上有这么便宜的好事么。

  圣人下令步卒追击——英武军五千人有骡子、驴、驽马、骆驼之类的牲畜代步,算马步军,追起来不会很费力。圣人在渼陂泽俘获的四千多匹驴骡脚力,几百匹战马,也都拿给了义从都2000、从直军4000将士分。

  一共出动五千有马代步的步卒。

  追亡逐北。

  务求斩草除根。

  岐人?喂不饱的家贼,就永远从晚唐五代史上谢幕吧。

  这一仗,应能让岐人三代之内彻底胆寒,在自己有生之年不敢复叛。以后岐地武夫再想到长安抢抢圣人,妻儿老小就该劝劝他:莫要忘了虢城、渼陂泽、天井寨之事——此番斩首两万余,估计凤翔境内家家都会嚎哭发丧。砍光南山的树木,够不够做棺材?

  收敛心神,圣人登上天井寨楼——处理降卒了。

  军寨下乌泱泱跪着大片被反绑双手的武夫,这些人就是本次抵抗入侵获得的降卒,足足3400余人。其中有些哭哭啼啼,有些却左顾右盼,还有不少嘴巴不停,嘀咕着什么。

  得到王从训大坑已经挖好的手势后,圣人摆了摆手——累次被杀戮抄略的畿内百姓什么罪?

  真以为没人为他们伸冤报仇?

  他的民,金贵着呢!

  看到圣人挥手,立刻涌上一群凶狠的武夫,连打带踹带走了五百降卒。

  说实话,圣人还是很担心降卒作难的。但看第一批降卒顺利被带走,圣人不由得对小王的安排深感佩服,侧脸看小王,一脸和善的表情,还在柔声安慰降卒——莫要担心,去去就回。

  一共挖了六个坑。

  英武军的杀材们已经脱掉甲胄衣服光着膀子斧头等着来活了。

  很快,第一批降卒被押过来按在木板上。

  他们意识到了不对劲,疯狂大叫,可谁会心疼?

  英武军的杀材们嬉笑着细心的为他们脱去了鞋履足衣,然后将两只脚摁在铁板上。

  “闭上眼睛,转过去。”杀材们挥舞着斧头,和善道。

  “呜呜呜……”已经有降卒忍不住崩溃大哭了。

  啊!凄厉的惨叫声中,一名军士被剁掉两个大脚趾。

  “噗!”有那誓死不从的凶恶份子,直接被一刀砍飞脑袋踢进旁边的大坑。

  小王采取的是流水线作业,拉一排处理一排,一开始还有人骂,但很快就都被吓傻了。

  比起剁脑袋,埋坑,还是剁脚趾划算。

第70章 国情

  景福元年六月初一,烈日炎炎似火烧。

  在天井寨休整了几日后,英武、义从两都7000将士押送缴获的财货物质返回长安。

  此战,掳牛、羊、骆驼、马各色牲畜万余头。有岐人的军需畜力,有他们一路上抢来准备吃肉的。牛羊猪狗鸡鸭不必说,苦力挽马和驴也按下不表,这些都是用于农业生产和辎重运输的。

  一番清点,得军用马3786匹。

  有些是游奕使麾下斥候的,有些是将校的坐骑,有些是岐人的骑军,零零杂杂近四千匹——真正的战马。驯良,强壮,上阵不怯场,对喊杀声不敏感,但比起龙捷军的坐骑要差一点。龙捷军目前服役的战马是中官主政时遣使河北、河东、夏州等地牧场买的。比如李克用治下的楼烦岭、草城川、神武川等大小牧场——这使得岳父极其豪横,仅大同一军,兵不满万,服役的战马却超过5000匹。

  比如拓跋思恭治下的银州、横山牧场,还有数量庞大的党项穷鬼们,种田也畜牧,故而夏人也不缺战马——年前北司派人去买,拓跋思恭穷昏了头,张口就要卖两万匹,言之凿凿解君忧。中官有这财力,但考虑到关中缺牧场,就没买太多。

  服役的战马不同其他,骑军要训练,数量大了难免占用耕地过多。在肥沃的关中肥沃平原上开牧场,属实暴殄天物。这会还是地理湿润期,甘肃那边都能种种稻子,何况八水王畿。

  话说回来,这次缴获的3786匹马虽说品质要输一些,但贵在免费啊——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好事,意味着骑卒又要扩大了,侍卫马军司迎来第一批新鲜血液。单论骑军,现在朱温也没长安多。

  朱温不同岳父——什么耕牧关系,根本不考虑!战场上铁骑冲锋爽了再说。他对农业高度重视,这几年劝课农桑干得有声有色。农民投桃报李,也为汴王卖命,在战场上,这些训练不久,为“家园土地”而战的农民干得周围的武人满地找牙。所以这决定了汴人不会很在意骑卒——肯定要有,但没必要像李克用那个卖马大户,整天嚷嚷我有多少马。朱温就问一句:你有多少自耕农?血条厚度这一块,双方云泥之别。

  绢、布、车、衣服也缴获了若干,大部分还没清点。

  军官们优先关注的是战具。

  渼陂泽、天井寨两役,王师追亡逐北,歼灭乱军达两万人,所获横刀、弓、弩、甲胄、旗帜、槊、枪不计其数。妈的,岐人真的是穷兵黩武,披甲率超过七成,人手好几种武器,大部分武夫都是花队。看来凤翔在李昌言、李昌符、李茂贞这一帮节度使的治理下,岐人这十几年只为战争而存在。

  事实上不止岐人,邠、蒲、夏、泾、魏、晋、赵、幽这些老牌藩镇都这情况,百五十年的积累,长期内外战争的需要,使得军事武装做到了极致。后世晚唐中和年间,成德上供——我这没什么特产啊,就送几万副甲仗给圣人吧,反正堆在仓库里也是吃灰。

  这也是晚唐五代不同于其他时期的显著特征了。两汉魏晋,辽金宋明,军人哪有这么豪华的装备。七成披甲率,做梦。人手三刀一槊十几种兵器,没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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