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60节

  英武军、从直军、义从军11000名步兵大队已在天井寨列阵,这一带是鄠邑粟裕陂丘陵以北的广袤平原,岐人东犯的必经之路。万余精兵由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教练使王从训统领,在那里依托天井寨当贼通道。

  至于圣人,则与龙捷军左厢使张季德等人率骑卒主力绕道至渼陂湖,侦查敌情。

  龙捷军6000骑士人马具甲,握马槊。骑弓带了,但一人只带了不到十根箭。时代流行的重型突阵骑兵——步兵击槊不太行、队列混乱、军士意志不坚,就等着被正面踹阵吧!

  赫连卫桓、康令忠为正副指挥的龙兴都1100沙陀骑承袭了代北人的军事风格——能轻松虐杀你,何必拼力气?此次奔袭战,见已有龙捷军六千重骑兵,赫连卫桓放弃了笨重的马槊,携带短枪、骑弓、双刀。箭相对较多,射术好、力气持久的骑卒有带了三十支的。其打法从他们这一身装备就能看出来——远处骚扰,近身快战,恶心你。

  你一列阵,他们就退,你一动,他们又来——是不是像鹰隼调戏鸡崽?

  枭、符存审分掌的1500豹子骑有点杂,拿斧的,用大斩刀的,提钩镰枪的,挥铁骨朵的,耍狼牙棒的……

  花队!

  在鸦王手下混嘛,常年与成德、幽州、魏博、宣武诸镇作战,武夫们的专业技能很多样性。

  以上,龙捷、龙兴、豹子三军8600名骑卒都在这了。

  “吁……!”圣人勒住缰绳,马儿在一棵桃树下站定,大舅哥何楚玉等数十军校簇拥着他。

  圣人眺望山下,却见穹顶下的朦胧细雨中,一望无际的骆驼、挽马、骡驴荷担着大车、粮食、兵甲,正沿着大道缓缓前进。自带的粮草兵甲,抢来的财货,都在这里了。队伍极长,车马极多,绵延到了远方看不清的雾中,视觉上简直骇人。

  大队各色衣甲的步骑军护送着马队,看数量超过了万人,但也止步于此了——他们要想击溃在天井寨挡路的王师,就不会留太多兵顾腚。辎重固然极度重要,可都来守财,正面的仗还打不打?

  “军乱而制度不乱,好贼子。”赫连卫桓骂了一声,颇感意外。乱军他见得多了,岐人这种奇葩还是头回见,真是开了眼——要造反,你他娘就全军压上啊,打赢了还差财货?

  “岐人贪财。”符存审下了个结论。在他看来,不战兵全出以图正面破敌,反而分出兵马保辎重,实属野战大忌。正面得胜,辎重谁也抢不走,输了,还想保住财货就怪了。

  正常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岐人不会想不到。如此任性,重利到这个地步……败军之相!

  圣人握了握拳,脸上有些充血发红——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数万人马前后缀连行军,冲击力有点强。这还是几万人,要是十万、二十万、五十万……再深想象,若是十几万人混战,怕是更震撼。这种环境下,平时无论多么老实巴交的人,恐怕都会爆发出兽性。

  “乱军在整队。”何楚玉凑上来,望了一眼山下乱哄哄的马队,似是提醒诸将地说道:“应该是斥候被拉网捕杀驱赶后,预感到了危险。可趁其立足未稳,突袭之。”

  “轮毂未乱,人马有序,但没有列阵……这帮狗奴在煎熬,哈哈。”赫连卫桓眯着眼睛看了会,大笑道:“继续走,又怕途中遇袭。不走,又耽搁。好个骑虎难下啊!要是俺,就直接扔了财货,全军压上。”

  “陛下,再等等,待岐师放松警惕。”瞧着圣人因亢奋而潮红的脸庞,嗑动的牙关,符存审担心圣人冲动,提醒道。

  “我知道。”圣人平复了一下心情,吩咐道:“全军喂水进食吧,补充体力。”

  于是军士们纷纷拿出干粮,坐在马上快速吃起来,同时从袋子里取出豆料给战马加餐。一会要冲锋,可得随时处于饱食状态。

  圣人也抓了把黄豆喂进嘴里。

  ……

  走了四天,衙内铁斧都指挥使李瓒相当疲惫了,捂着嘴连打了个几个哈欠。他不想来长安,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只愿家人平安,过着赏花看雪的小日子,可惜军士们不听劝——废了他这留后,另立节度使。眼见大势不可违,于是他自请为大军押运辎重,谋了这个好差事。

  一路磨磨蹭蹭,缀在车队的最后面缓缓前进,就等前方败报传来,他好调转马头奔回凤翔——大军的死活他不在乎,这帮孽畜全让人杀了他也不会心疼,还要拍手称赞。

  扫了眼喜气洋洋的军士们,李瓒赔了个和善的笑脸。

  “啪!”一名骑卒过路,看见他的模样,抬手一鞭子甩到脸上:“俺凤翔怎出了你这孬货?”

  军士们一阵哄笑。

  李瓒捂着脸,低着头站在那。

  堂堂大镇衙将,被一个大头兵当众抽脸辱骂……鼻子一酸,委屈的泪水就要涌出。好在,他知道这只会惹来更多奚落,只是咬牙强忍。

  “还杵着作甚?下令去啊!”见李瓒不吭声,骑卒怒火更甚,唰唰又是两鞭子当头打下:“散出去的斥候都没回来,怕是有王师半道而击,你什么事也不做,想害死大伙吗?”

  “传令……”李瓒沙哑着喉咙,做出安排。

  “再敢拖延,斩了你。”骑卒撞开他,撂下两句威胁性的话语后,扬长而去。

  虽然也有骑卒这样警惕的武夫,但大多军士心态施施然——他们年前跟着李茂贞在京郊快活了一波,见识过神策军的无能——跑到光化门下朝圣人射箭,都不敢出来交战。一群鼠辈!

  这次出征,大伙已经进抵到了渼陂湖,离长安不过五十里,然而只有前面天井寨有部分王师在阻遏,可见神策军还是那副熊样。

  在主力军开赴天井寨接战后,大伙便放宽了精神,等待捷报传来。至于斥候回没回来,那不是大伙操心的事,或许是急着到村里开荤了吧,或许是累了在哪里睡着了吧,或许是被人杀了吧——大伙不是游奕使、节度使、兵马使,莫要为上官操心。

  至于王师半道而击,来了那就依车而战呗,谁也不是新兵蛋子,有甚好怕。没来就休息吧,押着马队慢慢走,到了京郊也才好有精神干活呢。

  于是抖蓑衣的抖蓑衣,拍头发的拍头发。还有不少武夫卸下甲胄爬到大车上躺着,跷着个二郎腿哼哼。也有一些人脱得赤条条的,找出干衣服换上——下雨了,身上或多或少有点湿,得小心保暖,不可受了风寒。

  军官们看到,有的提醒不要脱甲,防敌之心不可无;有威望的张嘴呵斥,跟杀材们吵闹。

  大部分选择装死。

  打得赢,就一起到京城潇洒。输了,各凭本事逃命去也。

  午时将末,原本的蒙蒙细雨变密变大了,军士们找出蓑衣披上。这么泥泞的路,这么糟糕的天气,神策军疯了才会出来找死吧——嘿嘿,远在岐山的他们消息不灵通,还不知道神策军已经全部被解散了。

  李瓒孤零零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手抱着膝盖。斗笠遮住他的半边红脸,对着不远处雨雾中的山坡发呆。

  既期待着在天井寨交战的自己人打赢,好满足匹夫们的欲望。

  又渴望天子吊民伐罪……

  可神策军那群饭桶,朝廷怕是不敢。

  王师……会来吗,会来救自己这些在水火中煎熬的忠臣吗。

  唉。

  “都头!”副将鱼多祚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指着东北方向的高高丘陵低声喊道:“你看。”

  李瓒双手卷起放在眼睛上,看去,却见那丘陵上突然鸟雀惊飞,一队背插认旗的游骑从林子里冲了出来——在雨水的冲刷下,浑身铁甲焕然一新。

  脑袋罩在严密的兜鍪里,手握钢刀,一动不动杵在那,望着山下宛若木偶。

  “斥候?……”李瓒试图安慰自己,但理由太荒唐了,自己都不能接受。

  一片小树被踏平,林子里又钻出数十骑,同样人马俱甲,只是这次看轮廓拿的是马槊。

  雄鹰受惊,高高腾飞。

  “嘶……”李瓒摸了摸下巴,眯着眼睛:“一,二,三……二十一,二十二……”

  二十三,三十三……

  他很快就数不清了,大概只是十几个呼吸,山岗上已站满了骑卒,且人数还在持续增加……

  得有几千骑吧?

  “都头……”鱼多祚咽了口唾沫,整个大脑一片空白——这他娘到底是谁的骑兵?是夏人来勤王了,还是泾、蒲、陕、金诸镇?

  不等多想。

  骑卒们开始分批次、有序的行动,就像汹涌起伏的山洪。

  “来了来了!”鱼多祚尖叫,拉着李瓒的手臂就走。

  “昏了头?”李瓒拍了拍好兄弟的脸蛋,悄声道:“这么多骑卒,总有几千。往哪跑能活?快,快去给王师带路。”

  “老子受够他们了!”李瓒摸了摸还隐隐刺痛烧灼的面部,咬牙道。

  “好,好。”鱼多祚握了握李瓒的手,绕了个路消失在已经乱哄哄的鼓噪队伍中。

第68章 投尸填湖

  渼陂泽至天井寨的驿道上,乱成一片。

  大车陷入泥泞,挽马苦苦挣扎,无人问津。

  醋饼、札甲、盐各种辎重撒了一地,豆子哗啦啦从口袋里倒出。

  一头骆驼被射死当场,车身上插满了恐怖的乱箭;两头大水牛跪在地上,发出哀鸣。

  “何来骑卒……哪来的骑卒啊……呜……”一个岐人坐在泥潭里,抱头痛哭。

  “上来!”一阵风,豹子都一名髡发骑士掠过,伸手攥住这军士头发,直接将其抓到马背上坐着。

  “哈哈哈。”将其脑袋摁在马头上,向下一刀捅穿颈骨。

  双手往上一摘,岐人的头颅被高高抛飞。

  “杀!”一名岐军骑卒持槊冲锋。

  “哼。”枭策马迎上,错身之际仰面躺在马背上,握在右手的骨朵迅速换到左手,一棒打在对方头上!

  “嗡嗡嗡……”岐卒天旋地转,摇摇欲坠,然后被枭一把拽入怀中。手中刀一横,一拉——宛如杀猪般,冒着热气的鲜血大股飙射。

  “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乱,泥浆飞舞,豹子都1100骑攻势不止。或远远抛射出箭雨,或突然近身刀战,冲敌军哈气尖叫。就像追赶少女的恶霸,将少女逼入死角后,反倒不慌不忙,享受起小姑娘的顽抗。

  杂草间,一个个岐军被杀死在地上。

  就像被台风连根拔起的小树,叶子都不剩几片。

  一群群男女民夫被战马踏成肉酱,好似上了磨盘的颗颗麦粒。

  “杀!!!!”正面,数千龙捷军重装骑士直冲岐军大阵,他们疯狂催动坐骑,面目狰狞,手中丈长马槊沐浴着血雨。

  “击槊,击槊!”岐人军官两股战战,冲士卒们大声吼叫。

  士卒们又怕又惊又愤怒。

  斥候都是死人么?

  光天化日,竟然被人抄了后路——饭桶的猪狗将帅们真该死呀!

  “节度副使张樊去哪了?”有人想要找出二号头目主持战局,再这么各自为战就是个死。

  “那孽畜,跑了。”不知是谁怒骂,应了声。

  “早在雍城就该杀了这厮。”军士闻言,跺脚痛骂。

  隆隆隆隆。

  龙捷军越来越近。

  “噗噗噗!”骑士们趴在马背上,掏出骑弓攒射出一波凌厉箭矢。

  “御敌,御敌!”外围有豹子、龙兴两都的轻骑兵,岐人根本不敢再乱跑了。军士们互相打骂、推搡着,揪脸,抽耳光,让那些意志不坚定的袍泽站好。有那想要逃走的指挥使,直接被士卒从马背上拽下来,七手八脚按在阵前斩了。

  很快,岐人形成了数个拒马阵。

  长枪、步槊、钩镰枪像一窝蜂从大盾后探出,密麻的巨型钢针让人头皮发麻。

  “杀!!!”龙捷军呼啸而至,四五米的马槊简直令人绝望!

  “呀!”马槊刺中,战马无可遏制的飞奔,骑士双手死死抓住槊杆,成排的岐军惨叫着从阵中被拖出。

  “啊!”岐军战锋扛着大盾坐在地上,双脚不停蹬地,咬着腮帮子拼命抵挡。

  “杀!”刀手一窝蜂跳出,左手顶着牛皮小圆盾,唰唰猛斩龙捷军马槊。

  “锁!”把把钩镰枪闪电般攻击对方马腿。

  “刺!”步槊手咬牙,目眦尽裂,疯狂敲击龙捷军的槊杆。

  “哒哒哒!”龙捷军拨转马头,左右交替穿插,从岐军阵前飞驰而过。骑士们收起马槊,反手操起骑弓,又朝岐军前沿攒射箭矢。

  箭失穿过缝隙,岐军野草般倒下。几乎是面对面的距离,谁家的铁甲挡得住!

  “嗖嗖嗖!”一名被战马撞得眼冒金星的盾手正要坐起,几十支箭立刻扎满他的双眼、脖子、胸膛、大腿。

  “嗬……嗬……”他双手张开,无声跪地,身体像个漏水的木桶。兜里的几张胡饼掉进泥潭,一朵残破的蒲公英飞着飞着,轻轻落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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