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朝臣个个脸色铁青,见李晔仍面不改色地坐在那,右散骑常侍韩射不禁扯了扯圣人的袖子,低声道:“圣人万乘之贵,不可意气用事,既然军容不见客,就且回宫读书听政吧。”
李晔看了韩射一眼。
君子不立危墙,道理谁不懂?
可眼下的问题不是天子要不要坐垂堂。
他最近和西门重遂的关系还不错,西门重遂也很久没骂过他。他好意上门探望,西门重遂也没必要拒绝。现在这帮内竖拦着他,其险恶用心看大臣们的脸色就明白了。
是要看圣人出丑,是这些内竖要籍此顺手再驯化皇帝一次。
三驯两驯,跟被危墙塌死还有什么本质区别!
正因为李晔现在不是个普通人,而是天子,他才要坚持坐在这不走。
“陛下!”见圣人不理会,韩射换上了正式严肃的称谓,捉住圣人的袖子泣声大叫道。
其他十余侍从也纷纷拜倒附和:“臣等请陛下回宫读书听政!”
赵氏心思一转,立刻搞明白了韩射等人的用意——这是在给圣人台阶下。
因为被家奴的家奴扫地出门确实难堪,皇帝肯定要争一口气回来,但是被侍从劝回宫总要体面得多……
于是,赵氏也流出两行动情的眼泪,捧着圣人的手,哽咽喊道:“圣……人!”
李晔伸手将赵氏拉了起来,却并不就坡下驴,但温言道:“卿等莫哭,古来受辱的天子太多太多,朕并非第一个,不可冒犯的才是凤毛麟角。今日之事,退无所退。”
“呜……”闻言,有人痛哭失语。
“啧啧啧。”看到这一幕,有神策军武夫发笑,正要奚落一句,但看到刘仙缘杀人般的目光,又讪讪地收住了。
他们不敬畏圣人。
但刘仙缘这个素有凶名杀人如麻的屠夫,他们会害怕。
指不定哪天就在路上遇到了……
室内。
病榻上,西门重遂庞大的身躯看上去如同母猪,断断续续的如雷鼾声时不时停顿一下,几让人担心他窒息。
“嗬嗬嗬……嗬——”又是一声鼾生生顿住,西门重遂吧唧了两下嘴巴,翻了个身。
这时,隐隐喧闹再次穿透窗户:“圣人……”
“啪!”西门重遂烦躁的睁开眼,狠狠一拍木墙,骂道:“哪个孽畜在外吵闹!”
吓得一旁侍女慌忙跪倒,战战兢兢颤声道:“回军容,是、是……”
“是谁!”西门重遂一脚蹬飞了被子,暴虐的大叫。
“是圣人。圣人听说军容卧病,就来探望。”侍女强忍住恐惧,口齿伶俐快速地说道:“军容假子们以您在睡觉,就让圣人回去。圣人不从,正在凉亭等待军容传召……”
圣人?西门重遂大感意外。
小皇帝只怕巴不得自己立刻就死,怎么会上府来关切呢。
旋又想到不愿受辱的圣人强自坐在风中等待,挣扎着就要坐起来穿衣服出去看看,结果四肢绵软无力,头也昏沉的紧,只得一声哎哟又躺了下去,沙哑道:“去,去请圣人进来吧。”
想到那些人的做法,心里不禁怒火攻心。
这些孽障仗着自己的势给圣人难堪,不是在朝野给自己招仇恨吗?
自己打骂皇帝是在隐秘的宫里,鲜有人知道。
这些畜生也不看看场合……
凉亭。
侍女毕恭毕敬走到李晔面前,深深拜道:“军容醒了,无法起身,还请圣驾少移。”
朝臣闻言一窒。
他们大多数人虽然也担心圣人安危,却还没忠诚到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没看见那些披坚执锐的侠少、武夫吗?吓人……因此只是隐蔽的扯了扯圣人的袖子,暗示圣人别进去。
刘仙缘每天都被季父严厉嘱咐“不许圣人有失”,当下见侍从一个个都装死,恨恨说道:“请以扈从入内!”
“免了。”李晔用力挣脱袖子,拍了拍刘仙缘肩膀一笑,然后领着太医令惠屠朝侍女道:“带路。”
说着就大踏步跟上。
假子、中官、武夫纷纷投来目光,冷冷逼视着圣人。
鲜衣怒马的侠少们将庭院挤得满满当当。
侍女一声炸喝:“滚开!!”
侠少们让出一条路。
走在人群中,迎着密密麻麻的眼睛,李晔目不斜视,与侍女保持一尺的距离,步伐不疾不徐。
待进入一间阴暗的精致内室,侍女缓缓拉开飞天菩萨图屏风。
李晔随之看去,西门重遂正艰难地从床上坐起,苦笑道:“这可好,连老奴都病了。”
圣人的眼泪一下掉了下来。
他恨过西门重遂。
他动过杀心。
但此时此刻看到这副画面却莫名一阵伤感。
也许是庭院里的羞辱劲太足,也许是西门重遂始终给了他基本的尊严,也许是只有现在他这个可怜的皇帝才有了一点君王的体面……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见状,侍女知主仆有私人语要说,拉上帘子无声退出。
“你哭甚么。”西门重遂叹着气,责备道:“俺早早就给你说过,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哩,不会由着你的爱憎。这些匹夫目中无人,便是对俺恐怕都多有图谋,何况你?”
圣人却不回答,只是问道:“你生了什么病了。我下达的屯田令,关内豪族多不服,至今无人理会,还有将校世家扬言造反,要引藩镇入京杀了主持此事的司农卿李群,再抄略长安。”
“糊涂!”似是看到圣人才受了辱,西门重遂语气软了下来,轻声道:“那些人当初就叛了先帝向朱玫那厮阿谀献媚,一道诏书就有用,还等你来干这利国利民的德政么。”
说着又埋怨道:“还探病,俺就知道你找上门来定是没好事。”
“真心的,顺带与你聊聊军政。”李晔擦了擦脸说道:“还有,你说让拟个礼单回赠河东。这事我与太尉商议了,决定送李克用三万斗谷种,以应春耕。”
“甚好。”西门重遂叹了口气,幽幽道:“不过,咱们与李克用结盟,汴人得知,定心有愤恨,你得想个招堵全忠的嘴。”
“准备加他部将官职。”李晔说道。
“聊胜于无。”
第41章 容臣之量
聊完政事,圣人让太医令惠屠为西门重遂诊断。
“唉,这把老骨头是不行了。”西门重遂拍着大腿叹气:“这世道,太平日子还能过多久?”
“早就给你说,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坏身体无人替。”这下轮到圣人教训他了。
西门重遂听得不耐,翻过身拿腚对着李晔。
这一场病生下来,西门重遂面色已没了往日的红润,言行也不似从前威风凛凛。上个月他还在麟德殿里侃侃而谈,要为圣人求取沙陀之女,打算兴兵平定关中,又和李克用遥相呼应,互相支持,如今居然萎靡至此。
见太医令惠屠收回老手,李晔询问道:“军容是什么病?”
其实不问也知道,多半是过度肥胖引发的次生问题。
按照后世的计量标准换算,西门重遂的身高在一米八五左右,体重却达贰佰二十多斤。一顿饭能吃鹿羊肉、米麦、果脯各类食物四五斤,喝两斤蜜水,而且无肉不欢,异常嗜甜。
这副魁梧肥胖的身躯赋予了他极其强悍的武力——李晔听宫人说过,其某次发怒,曾单手将神策军一名跋扈武人举过头顶,如虐猫那样在地上狂砸,武人头颅破碎,红的灰的流了一地。内侍省有中官挑战他的威权,被一巴掌打得口吐鲜血,不治身亡。
李晔当时掂量了一下,自己要是挨上两个大逼兜子,非死即残。
强吗?
健康换的。
好在他被史官记录为“上事军容甚恭”,西门重遂还没像仇士良、田令孜、杨复恭之辈对列圣那样动手揍皇帝。
“回陛下。”
只听太医令惠屠说道:“军容这是焦虑心火所致,故而心穴不宁,睡眠多梦,易惊醒。加之又受了风寒,内症加重表于外,所以咽喉肿痛、身躯乏力、头晕目眩。”
“听见没?要少焦虑。圣人关切了一句,又追问惠屠:“须进服什么药水?”
“需熬煮麻黄、附子、细辛、柴胡、葛根、桂枝……以解表通里。”惠屠如数家珍,一一道来。
圣人听了,心生一计,打断道:“我看军容双目发红,正应了你方才说的中焦湿热之状,是不是还需要黄连这味药,给军容败败火?”
“圣人真博学之主!”惠屠拍了拍额头,笑道:“恕臣老迈,竟忘了这茬,黄连巧当其用。”
黄连?面朝里面的西门重遂猛地翻过身,瞪着惠屠目露凶光,嚷道:“安敢害我!”
坐在旁边的李晔观察其表情,俨然已戴上了痛苦面具。
快哉。
彤悦馆面训之恨报矣!
惠屠不慌不忙道:“军容专制朝廷,号令天下,传出去恐惧黄连之苦,岂不令有心人小觑?”
“是呀是呀。”圣人心下偷乐,面色肃然道:“朕以少冲,社稷多事,还请军容相忍为国。”
“你们——”西门重遂如花儿蔫谢了一般,拍着床沿蓦然叹息:“真是悔不当初,被腌臜事气坏了我。”
圣人垮着脸道:“投胎不容易,更要去珍惜。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我多次劝你不要动怒。现在槌床悔恨,还不是自己受罪?”
说到这,圣人顿了顿,柔声发出诫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西门重遂品味了一番,老眼狐疑的看着圣人:“哪个教你的?”
对不住了范经略,李晔很快淡然道:“兴头上的感悟而已。”
“说的还挺好,有才。”
这大半年来圣人养气的功夫倒是日渐炉火纯青,不似从前爱恨突然动辄性情失控。
于是惠屠提笔补充好药方,交给侍女,吩咐道:“按这个方子抓药,每天早晚各服一次。到了莲花盛开时节,可再采些新鲜莲子莲藕,清煮饮食。”
“那就这样吧,不打扰军容养病了。”李晔撑着大腿站了起来,道:“还望军容好好保重,美意延年。”
闻言,西门重遂点头道:“也祝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话音落地,太医令惠屠嘴角抽抽了几下。
他还是头一回听到这老贼对圣人口称陛下这么正式郑重的礼仪之谓。
不管圣人心里怎么想,至少这一行所体现的诚心关切,西门重遂很是受用的。从来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南衙满朝文武无人问候,就连义子都有很多居心不良,暗中打探他情况怎么样。
圣人再落魄狼狈,到底还是天子。能不计前嫌,纡尊降贵出宫探望,殊为不易。
又想到杨复恭老狗出京赴任,圣人往日恩怨情仇一笔勾销,遣使至灞桥折柳赠如意相送……
变化非小啊,冉冉已有了帝王的容臣之量。
西门重遂有些欣慰。
眼下时局动荡,诸侯争霸,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一个从容持重的性格,面对诸多矛盾便是以油灭火。危若累卵的社稷太需要一个沉稳的天子来调和鼎鼐,燮理阴阳。
这样,他们这些传承百余年的中官家族也才有生存顽附的土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