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犹不死心,哭丧着脸追问:“更无其次之法?”
杜让能起身最后提醒道:“惹得西门重遂那厮跳出来与公等辩论,悔之晚矣。”
众人一窒。
“中官群贼作威作福,还不是仗着兵威强横!”有人愤愤不平。
说罢拂袖而去。
见太尉坚持不肯为诸位承情,众人也只得无奈告退。
厅堂复寂。
若有所思的杜绿衣凑到父亲身边小声道:“如今乾坤扰乱,父亲也该内结禁军将校,外交藩镇以图自固。连圣人也感慨过,刀把子砍出至尊……”
杜让能抬手欲打:“住嘴。”
怎么一点心思没有呢,若兵强马壮就可为天子,那圣人现在还配坐在那个位置上吗?
“父亲岂不见韦昭度、张濬、徐彦若、孔纬殷鉴乎?手无兵柄任中官宰割……”
杜让能无言,叹道:“祸乱天下者,谋权兴兵。日后败杜氏家门者,必三郎也!”
“儿知错。”杜绿衣不敢吭声了。
一旁来府中请示公务的吏部侍郎崔胤终于找到机会劝说师长,接过话茬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圣人内外受制,太尉既为人臣,又身居三公,为了社稷考虑,正要结交藩镇,以捍威权,图谋中官。”
杜让能看了他一眼,很不喜。
此辈玩弄权术,阴行诡计,经常出些剑走偏锋的危险主意。
见太尉不言,崔胤又以微不可闻的声音缓缓说道:“攻取者先兵权。”
杜让能拂袖呵斥:“但知攻取者先兵权,岂不知建极者尚王化?凶器非吾属外臣所可持也。”
……
“圣人,河东进奏院来消息了。”赵氏匆匆走进蓬莱殿,对正在看地图的李晔说道:“军容谋为圣人求取陇西郡王之女,以成秦晋之盟共抗汴人。河东进奏官飞报太原,李司徒闻讯大喜,已遣使入京,与军容商讨大事。”
大喜?
李晔揣摩着这个词语,而且李克用这么快就派人来了京城,看来日子非常不好过啊。
其实光从在朝会上听到的消息也能知道。
李克用现在的处境和朝廷极其相似,四面都是强敌。
北面与赫连铎诸部草原杂胡交恶,随时都有被偷袭雁门老家的危险。
南面与汴人争夺泽潞,去年李存孝败于丁会之手,被斩万人,可谓伤筋动骨。
东面河朔各镇认定李克用这个邻居不是日子人,幽、定、镇、魏遂同盟以成万全之势勠力攻晋,动辄十余万甲士对砍。
一个不慎,李克用就得像乾符年间那样北遁大漠逃命。
朝廷需要盟友,李克用也需要,而且是急需。依稀记得历史上他就四处收义子招婿,把家族的少女见缝插针地联姻。其中比较出名的女婿有王重荣的儿子,还有后蜀开国皇帝孟知祥……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圣人幽幽一叹。
那这样一来,这桩政治联姻就不是李晔和那个姑娘能做主的了。
就算是个傻子麻子也娶回来供着。
这一瞬间,李晔突然理解当年高欢的难言之隐了。
蠕蠕女丑胖又臭还不洗澡,高欢得罪不起岳父,吹了灯只能捏着鼻子上……
还有北周武帝宇文邕,突厥公主“陋而无宠”,到了皇宫也还是按照草原的生活习惯,给宇文邕搞得那个崩溃,但是能怎么整?照样得伪装成贴心暖男。
还是陈美人身上香!
算了,为图大事,还是先忍一忍!
“还有一事。”赵氏又禀报道:“军容遣人来说,须拟一份礼单回赠李司徒。军容言,李司徒不善生产,用度匮乏,最好送些麦子、粟、稻谷以解春急。”
春耕陆陆续续都开始了,李克用不也得给老百姓弄种子么,可河东将士出征在外都已窘迫到宰尸吃肉果腹了。
他哪来的谷种拨给老百姓春耕?
这个春天要是没经营,入秋以后鸦王的日子更难熬。
反正都准女婿了,能帮的就帮一手吧,何况还是西门重遂提出的。
不过,这事西门重遂可以自己搞啊,内庄宅使韩全诲的帐目上应该还有数额较大的财货。朱全忠进献的二十七万匹绢、十万斗盐、两万石粮等等,大部分都入了内藏库。王建之前讨要节度使,进贡的物资也相当丰富。
难道西门重遂和韩全诲闹翻了?
但是他又没听到消息。
而且,他也好些天没看到西门重遂进宫了。
“这几日军容都在忙什么?”
“他……”赵氏低低道:“军容偶感风寒,恶疾尚未治愈,还在家中病卧呢。”
!!!
李晔脑海里瞬间想起隋炀帝问自家老祖的那句名言:啊,什么病呀?会不会死掉啊。
“准备车驾,我要去看望军容!”
换了一身黄色常服,圣人带着太医令和部分随从在中郎将的扈送下,前往延寿里西门重遂府邸探病。
第40章 不自由,毋宁死
西门重遂宅邸。
圣人将三百余名扈卫留在外面,独与十来侍从入内。
哗啦啦。
府邸各处冲出大群身穿各色服饰的武士,将圣人一行团团包围,这便是所谓的“长安侠少”。
长安侠少,以三辅人为主,还有一些成分不明的流浪武士。每至春时,结朋联党,各置矮马,饰以锦鞯金铃,并辔于花树下往来,使仆人执皿随之,遇好酒则驻马而饮。这些侠少大都家庭富裕,因此有余力从武事,是以大多弓马娴熟、身强体壮,中官非常喜欢收买侠少。
无他。
培养成本低、财务负担小,又兼有刺客死士之习性,忠诚度和素质也相对较高。
故而国朝中官到外镇担任监军,都喜欢在护兵之外另雇佣长安侠少若干。荆南监军朱常侍卒,侠少们购棺木封之,徒步千里将主公遗体一路护送回京城安葬,可谓仗义。
西门重遂也蓄养了一批极其勇武的侠少。
此时,鲜衣怒马的侠少们手按刀柄,直勾勾地盯着圣人,目光在圣人身上来回逡巡。
中郎将刘仙缘眯着眼睛,一把将圣人拽至身后。
噌!
刘仙缘横刀半抽。
见状,侠少们同时上前一步,逼视着刘仙缘。
“都干什么?”左散骑常侍李导冷汗直流,呵斥刘仙缘道:“快收起来。”
刘仙缘一甩手,将李导推了个趔趄,斜着眼睛瞥道:“再聒噪连你一起宰了!”
“你!”李导气得七窍生烟,一跺脚,不再吭声了。
庭院中复陷死寂,气氛竟这般地诡异。
哒哒哒。
木屐踩地的急切脚步远远传来。
正厅,一队侍女走出。
李晔抬起头。
随后,西门琦、西门昭、西门元元、骆全灌、刘季述、韩福立等中官呈一排自客厅缓缓而出,随行朝官的怒火,在看到这些内竖毫无表情的木讷老脸后,瞬间就消散一空。
内竖身后还跟着大群神策军武夫,一个个涨红了脸,似乎刚喝了酒,眼睛在圣人身后的女官身上打量。
赵氏等人捕捉到了这些侵略性的目光。
“圣人……”有女御害怕,小小而快快地挪动脚步靠了过来。
“慌什么?”
李晔大步上前,凝声道:“今日朕来探望军容。”
内竖们一语不发,良久才有人轻飘飘道:“阿父在酣睡,圣人请回吧。”
“哈哈哈。”庭院里响起阵阵哄笑。
身后,有大臣怆然落泪。
皇帝自降身份上门看望“家奴”,却被“家奴”的家奴扫地出门。
古来最严重的礼崩乐坏也莫过于此吧?
李晔忽然有些悲哀。
他想起了被刀斧相向的曹髦。
他想起了后世被按着脑袋认爹的朱厚熜。
今时今日,与他们的境遇何其相像。
作为普通人他可以不在乎,但如今作为天子,这个身份是他最大的翻盘本钱。若是今天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走了,一传十,十传百,他这个圣人也就没有必要再当了。
念及此,李晔一撩衣袂,走到池塘旁边的凉亭坦然坐定,迎上内竖、武夫们轻蔑的嘴脸:“朕今天必须见到军容……”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气柔和而平淡地开口:“不自由,毋宁死。”
他怂了这大半年,事事曲意顺从,但如果忍气吞声一点用都无,为什么还要窝囊?
至于失去……
阴诡的印金绶紫,跋扈的持节封王,左右狐狸两旁,傀儡坐明堂。
他这个天子本就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可失去的?
最坏不过被中官揪着头发拖到小黑屋打骂。
他早就被关了好几次!
还畏惧么。
当不了薄冰哥,没有走到对岸的机会,那就一脚踩烂冰面带着内竖一起淹死完事。
“不自由,毋宁死?”
内竖、武夫、侠少们交头接耳,没想到乖顺了一段时间的圣人又硬气了起来。
“再关他一个月!”
“不如逮到少阳院锁起来,或幽闭兴庆宫,择一皇子继位。”
“圣人颇有自由之志,又不听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