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35节

  “老百姓养不起。”

  杜让能叹气,沙哑道:“即便是挽马,日食也不低于一壮年男丁。若是战马,行军打仗之际,一日所耗盐、豆、草可供养三到五名军士。一头耕牛,日食禾叶谷秕十余斤……而关内又少草地,如武功县一带,尚可到山上畜牧。鄠邑,无际平原也。”

  李晔沉默了。

  他想起了前世在老婆家乡的见闻,即便是到了二十一世纪,仍然是好几户农民共养一头牛。

  很简单,无论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天,牛每天都要吃那么多,关键是光喂茅草还不行!苞米叶、水稻苗、麦杆、黄豆枝、红薯藤等等混着来,不然不长膘,下地干活就没力气。

  而且这会的关中不像四川,还有丘陵山脉可以放牛吃草。

  满地平原,谁脑子抽了风给你拿去放牛?

  好吧,前世李晔十指不沾阳春水,今生也是久居深宫不闻世事,是真的不懂农业。现在一番见闻加上大臣的解释,才终于知道农民到底有多难。

  这些该死的武夫,必须被彻底铲除。

  整个社会都为武夫而服务,其他人还要不要活?

  这狗日的世道,必须得到纠正。

  “两位贵人……”妇人端着饭菜小心翼翼走来,诚惶诚恐道:“催课甚急,只有这些粗茶淡饭了。”

  一小盆黄灿灿的粗麦饭,热气腾腾的,估计刚蒸好。还有两碗粟米饭,应该是看李晔一行来头不凡,故而煮了点细粮。

  至于菜,则是一盘盐胡豆和一小碟黑糊糊的黄豆制成的酱豉。

  很寒酸却又非常隆重。

  “多谢。”李晔致笑,喊住了妇人,柔声问道:“适才贤妇言催课甚急不知是何名目?”

  妇人欲言又止,见李晔目光澹定不移,才低声道:“听县吏下乡时候说,是今年的青苗钱。”

  青苗钱是肃宗的“伟大发明”,对每亩庄稼征额外税钱十五文。

  代宗上台后又盯上了关内富豪们的钱包,下令对京兆境内的地主们按每亩二十文的标准加征地头钱。

  说白了就是追增地税,但是代宗仍然强行称作青苗钱。

  此乃先帝所创,与朕何干?

  骂名都让老子背了,便宜全让儿子占了……

  到现在,青苗钱还在收,负责的人便是兼任诸道租庸铁茶盐青苗等使的太尉杜让能。

  这……当着老百姓的面李晔也没法聊。

  先吃饭吧!

  杜让能每样都尝了一些,等了良久确认没异常,又见多次进入灶房查看的赵氏点头,才把筷子递到圣人手里。

  妇人在一旁站着,不知所措。

  赵氏见圣人给自己使眼色,颇为同情的问道:“家里几个孩子?”

  “三男一女。”

  “多大了。”

  “大女年十七,次子十四,三子十一,少子仅六岁。”

  “在哪?”赵氏追问。

  “可能去玩耍了……”妇人有些害怕,刚才看到凶神恶煞的武夫围了屋舍,丈夫和孩儿们以为是捉丁,都躲避去了。若非这一老一少相当客气,她打死都不会如实交代。

  赵氏闻言,看了看李晔。

  李晔一语不发,就着黄豆酱豉和盐胡豆,猛猛干完了一小盆麦饭、一土碗粟米饭。见杜让能不吃,索性把老头那份也端过来吃了个干净。

  前世这种饮食他看都不会看一眼,但看着子民艰难求活,也不觉得难吃了。

  “叨扰了。”吃完饭擦了擦嘴,李晔径直起身朝外走去。

  回到辒辌车上,李晔随意的斜倚在榻上,说道:“帮我记一些东西,我怕我忘了。”

  “大家请说。”赵氏摊开笔墨看着圣人。

  “第一,要在畿内二十二县广建池塘,筑堤坝,疏通河渠。”

  “二,责令司农寺、工部有司,造更多水车、耒耜、锄头、镰刀等铁质农具。”

  “三,将官府的牛、农具借给百姓使用。”

  “四,畿内的青苗钱今年就先不收了,我回去找军容和太尉商榷。”

  朝廷虽然也恼火,但毕竟过了个春节,不少节度使照例给圣人上了年供,加上杜让能到处化缘的积累,有点存粮。况且短时间内也不会打仗,神策军还沙汰了大半。

  其实不是很缺这笔钱。

  而免了这项加征,这个艰难的春天老百姓会好过些,可以割点肉给孩子孕妇改善下生活。

  这事是杜让能在负责,把老头的工作做好,就能免了这笔钱。事后西门重遂要是骂自己昏了头……

  由他骂吧!反正又不会少块肉,早点气死这老猪倌最好。

  回到长安宫里,李晔本来打算去寻陈美人,但想到西门重遂那日的警告,正待去长安殿找何氏,刘子劈忽然凑到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大家,河东监军张承业今日回京了。”

  圣人曾两度聊起这人,刘子劈便留了心眼随时关注着。

  他可不想一直当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黄门侍者,作为中官就得掌兵操虎贲,号令朝野。

  惜他是巢军营里的小儿俘虏出身,长期得不到老牌中官们的接纳,只能替圣人做些事,指望皇帝翻身做主,好扬眉吐气。

  张承业回来了?李晔心神一颤,压低嗓音问道:“现在何处?”

  刘子劈左右瞥了一眼,极为猥琐的阴声道:“被西门宫监叫去枢密院问话了,圣人要见么?”

  李晔想了想,表现得太急切有违常理,对某镇监军的返回如此热心,不符合皇帝的位格和身份。还是等几天比较好,然后择时制造一场偶遇聊几句。

  万万不可走了前身的老路——碰到个忠臣就跟吃了春药一样往上凑,结果言行很快被中官看出端倪,不但自己被又打又骂又关小黑屋,还害了别人。

  翰林学士韩偓那日在彤悦馆给他讲的话,他记得清清楚楚:爱人之爱,害人之始。

  故曰,王者无私,圣人无情。

  其偏爱,必有所图!

  前身若能懂得这个道理,杜让能、徐彦若、李溪十余人与宗室诸王又怎会惨遭横死?

  想到这里,李晔轻飘飘地说道:“有空了再说吧,本来也只是想从张承业那里问问河东人情和陇西郡王怎么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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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景福元年三月初十。

  经圣人与太尉杜让能等商榷,中书门下颁诏:

  免征畿内二十二县农民今年的青苗钱。

  并要求畿内侵吞公田户口的豪强地主限期一月内造册登记,归还私占的土地户口,由司农卿李群对佃农、流氓重新编户授田。

  诏书下达,群情汹汹。

  畿内豪强有不少是神策军武人累年形成的将校家族,自贞元以来一直享受各种法外特权。

  家属犯事有司不敢问,监察御史不愿意入境巡查,京兆尹对其兼并土地的行为持默认。此时得到消息,如何肯皈依伏法?大都勒令仆从,严守邬堡。

  而杜让能府上,此时也是主宾济济一堂。

  “若非巢乱,武夫残暴,百姓又岂会逃到我等门下?所谓侵占公田、户口,实子虚乌有,乃不得已。如今田地已耕作多年……”原万年尉、咸阳人韦嘉坐在下首,对着杜让能拱手,语气急切的劝道:“太尉简在帝心,大权在握,为朝野景仰。正该谏言圣人,为仕民陈情才是。”

  杜让能知道这些人家资甚巨,田亩交错纵横,仆僮财货可观,还经营着市肆。如今圣人要收回他们非法所获,就跟从他们身上剜掉一块骨头似的。

  但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杜让能都不想与这些豪强交往。

  于公,昔年先帝播越凤翔,孔公号召群臣赴难,可这些人却不为所动,甚至急着向朱玫那厮讨好献媚。这在杜让能眼中已是叛国卖圣人之举,行为处事自然要划清界限。甚至当初杨复恭要对这些人判处极刑,也是他百般劝说,以大局为重,才让杨复恭那屠夫收了心思。

  不然这些豪强还能坐在这跟他说话?

  于私,他于今上如师如长如父,心里只有对牢笼中饱受欺凌的小皇帝一片热诚。

  皇帝做的事只要对,他当然要竭尽全力以应,如何因私情废德政?

  杜让能本不欲接见韦嘉,但一起到来的还有萧、陈、何、王、罗、朱等十几家富族的代表,另外还有一些虽涉事其中的宗室、外戚,都在等待杜让能表态,或者说逼他网开一面。

  杜氏家族自老祖杜如晦起势,累世公侯出将入相者不知凡几,作为踩着七姓五望上位的三百年门阀,与门楣荣辱存亡比起来,杜氏在畿内兼并的田地实在是微不足道。唐业不衰,杜氏就不会有消亡的那天。

  因此,诏书还未下达,杜让能便立即吩咐诸兄弟子侄将兼并的土地户口登记造册,交付使者,勿因小失大。

  但与国同休的杜氏不在乎眼下这点得失,可像韦嘉这些分支以及其他新兴豪强,一旦没了这些田地户口,以后还怎么混?

  所以他们才会联袂而来,请求深孚人望的太尉主持公道。

  “我等清楚太尉为难,但事涉畿内数百家族生计,圣人如此无情剥夺,不知会让多少人散财破家。圣人心怀神剑,颇有振作中兴之志,国之福也,但毕竟视事未久,执政难免失当。还得太尉多多劝说。”

  “还请相公体谅。”

  到这,众人齐齐朝他拱手作揖:“请相公体谅……”

  “让皇帝收回既定成策,此伊、霍所难,老朽不敢闻命。”见这些人态度坚决,杜让能无可奈何地说道:“编流氓为户,强农自耕,屯田以备战,夺豪强之势,这是秦汉以来的惯例。何况如今王业暗弱,江山动荡?于情于理,老朽都不能阻拦圣人。公等所请,恕某爱莫能助!”

  夺豪强之势!

  这让韦嘉等人心头一悚。什么意思?

  如果我等不从命,圣人就要像汉朝那些刻薄皇帝一般,翻脸不认人,以成酎金夺侯、禁锢陵邑、告算之缗……?

  好哇,没想到今上还是一如既往地胆大包天!

  收拾藩镇、中官不成,歪主意又打到老百姓身上来了?

  俄而,一老者又试探着问道:“田地,流氓种是种,我等仆从同样也是种,又不是不缴纳赋税。与其让圣人另行收回,重新编户授田,倒不如就此赐予我等,还可免去诸多麻烦。”

  侍奉在一旁的杜让能少子杜绿衣闻言讥笑道:“直接摊派农民,比起从公等手中收取,二者可谓云泥之别。圣人言,男耕女织,殊为不易,圣人要做的就是减轻子民负担。”

  被杜绿衣毫不留情的点破,老者羞红了脸。

  好歹都是面子人,说这么直白是为甚?就连杜让能都忍不住一皱眉,斥道:“竖子退下。”

  这时,老者又抬起头道:“关内国人,社稷之本也……列圣无不宽容施恩,取财富于河北河南富庶之地,广建仓库。刘晏之改财政亦问江淮,是知国人艰难……”

  “陈公!”

  眼见老者的发言越来越危险,杜让能忍不住拍案道:“今天下一家,四海一姓,关内关外俱为一体,何来国人之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豪强地主侵占的田地户口归根结底是天子的。天子想给谁就给谁,哪还敢讨价还价?且圣人只要公等交出非法兼并,岂会倾家荡产?”

  “须知要君者无上!”杜让能发出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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